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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生女孩,排行老三,我和母亲的故事 | 三明治

邦子 三明治 2021-02-01

邦子是6月“短故事”的写作学员,作为一个在山里长大的超生女孩,邦子在文章中回忆了那些沉重的成长经历,但她并不试图把“愤怒”加诸在出现在她生命中的亲人身上,如她在后记里所说:“我痛恨男权,女德,一切以貌(性别)取人的偏见和歧视。但仔细回忆后,发现母亲是抗争过的,甚至是很努力地抗争过,所以写下此文。”

 

文 | 邦子

编辑 | 胖粒



我会记得我第一次叫妈妈,是在一个公共厕所旁。那年我6岁。
 
“妈妈,给。”公厕门口,我伸手把纸巾递给母亲。“啪”地一声,我的手背迅速涨红, “谁是你妈妈!小孩子不要乱叫!”母亲迅速扫视周围一圈,瞪了我一眼,夺过纸巾匆匆走进公共厕所。
 
从公厕往下走一段台阶,再过一条马路,就到了我的新家。这里住着我的父亲、母亲、大姐、二姐和弟弟。

外祖父把我带到这里。走了3个小时高高低低的山路,搭了1个小时闷热颠簸的大巴,再加上一趟8块6毛钱的火车,从在黄土里撒尿的大山里带到了有公共厕所的县城。
 
“妹子该上学了”,外祖父说。



 01 
苗语和羊奶


外祖父的家,淹没在湘西的深山里,即使是2020年的今天,谷歌地图上依然很难找到这个村寨。母亲18岁之前,从未离开过这个地方。

一个和大地融为一体的土砖房子,里面住着外祖父、我、一只狗、一群羊、两只牛。有灶台,火炕,床,湿漉漉沾着泥土的锄具,和两个背篓。第一次咿呀学语,是和外祖父还有羊群,说的是出了这个村落,就无人能懂的苗语。
 
“你阿妈心狠,一次也没来看你”,外祖父卷着草烟,淡淡地说。“我一个人,你能帮我赶赶牛羊,也好”。外祖母在母亲还很小的时候便去世了,据说是死了儿子后得了疯病。

母亲年幼丧母,也没有其他兄弟姐妹,和外祖父相依为命。靠天靠地活着的外祖父,没有能力供母亲上学,一天也没有。母亲是个文盲。60年代的山寨里,“识字”对于女人来说是大学问。母亲并没有埋怨,只觉着这是天理。
 
没有吮吸过母亲的乳汁,喝着外祖父的羊奶水长到6岁的我,浑身都是羊膻味。“这羊膻味我看是一辈子也洗不掉了!”母亲把我从洗澡盆里拉出来,用干毛巾使劲擦,扔到床上,大姐二姐弟弟一起凑过来闻了闻:“好臭,妈妈,我不要跟她睡一张床!”,“妈,我也不要!”,“不要不要!”姐弟们捂着鼻子说。我两眼汪汪坐在床中间,望着母亲,见她熄了灯在有弟弟和父亲的那张床上躺下,“四岁了还不知道羞!快睡!”母亲拿开弟弟到处找乳房的手,轻声说。
 
我一边哭一边小心翼翼在姐姐们视线之外扯点被子,终于在冷风中睡下……   



 02 
梦境和逃学

 
“快!抓住她!”“这边!”一个个身形高大却怎么也看不清楚面目的人群朝着我的方向跑来,母亲一把推开我,“快跑!躲起来!”。我惊慌地迈开脚步,跑啊跑啊,跑过了嘈杂的小镇,跑过了尘土飞扬的矿地,那些人还在穷追不舍,手中挥舞着棍棒。我又跑过了广阔的玉米地,跑过了外祖父的大山,也跑过了河流和湖泊,双腿早已没有知觉,也不知道追捕的人群是在哪里停止追逐的。一直跑,终于在一个溪边停下来,四周空空荡荡的,非常害怕,同时也感到安全。忽然天上多了一个巨人,披着白色的衣衫,面目狰狞地指着我大笑:“没有人会喜欢你的,哈哈哈哈!”我从梦中惊醒。
 
那天叫了“妈妈“之后,母亲看着我手背上火辣辣的巴掌,俯身小声对我说“不要当别人面叫妈妈,被坏人听到了要抓走的,记住吗?”我点点头,仿佛和母亲有了小秘密,有了一种说不出的连接,这让我窃喜。而此后, 这个“被坏人抓走”的画面,就没完没了的出现在我的梦境里。也是从此以后,不管旁边有没有人,我都再也叫不出“妈妈”了。
 
上学了。可我却只想像梦里摆脱“坏人”那样摆脱掉老师和同学,跑得越远越好!
 
由于年龄和学费的原因,父母决定让我跳过幼儿园和学前班,直接插班进了县城煤矿一所子弟小学。同学大多是矿厂工人的子女,工人在90年代是光鲜的“正式工”,“铁饭碗”。他们的孩子大多是独生子女,女孩们扎着两根油亮的辫子,别着精致的发卡。男孩们也有着白白净净的脸庞。

第一天,我穿着洗得泛黄的白衬衣和膝盖处磨得又旧又薄的红色绒裤,那已经是母亲能找出来最“像样”的衣服了,她咔嚓咔嚓把我的头发剪到耳后根,说这样省洗发水,早上起来还不用扎头发。去学校的路上,她说:“这条路只带你走一遍,要记好路明天别忘了知道吗”。我默默地跟着,走过了水泥厂,工地上到处堆着水泥砖、预制板等,大的小的方的圆的,很是稀奇,像一个大型玩具厂。继续跟着母亲的步伐,来到了水泥厂旁的小砖房,里面喂了四头猪,见母亲来了哼哼地朝她叫着。母亲说:“这四头猪是你们的,长大了卖掉给你们交学费,一人一头。”我们又走过了一个大土坡,眼前是一片看不到边际的菜园,路从这里开始变得弯弯曲曲,难以辨认。走着走着终于到了学校。母亲返回。
 
低着头嘟囔着自我介绍了几句,刚来县城连方言都不会说,更不会说普通话,天真地以为母亲能听懂,其他人也都能听懂。同学们开始哄堂大笑,哈哈哈你在讲什么哈哈哈哈你是男的还是女的,哈哈哈哈你怎么这么黑。我回到座位上,不知所措。
 
不管是语文课还是数学课,我总是一脸茫然看着老师,他们在说什么?
 
第二天我就迷路了,在那一片大菜园子里,怎么走也找不到学校那面鲜艳的五星红旗。算了,不去了,反正也听不懂课。去水泥玩具厂吧!就这样,逃学成了我的日常。即使后来能找到学校了,也常常躲在水泥管道里,放下书包,自顾自地玩耍。书包是二姐用旧的,母亲给了我,可怜的书包,被同学从六楼一次一次扔下去,我一次一次跑上跑下捡回来,书包里的书也被同学撕得找不到课文,画得认不出字来。上学真是糟透了!在水泥城堡里穿来穿去,看蚂蚁搬食物,在水泥管里涂涂画画,去砖房里看看鼾睡的猪崽,多好呀。

没过多久我断断续续地逃学就传到母亲耳里了。那天我兴高采烈拿着数学试卷跟父母说:“看!我数学打了71分!我及格了!”父亲笑着接过试卷,然后铁青了脸,母亲一把夺过去,看完就气急着去找扫帚:“看我不打死你!让你逃学!71分,你是瞎了吗?这是17分!”我一边躲着扫帚鞭,一边把学校受的种种委屈哭号出来。

后来我转学了。经过父母的深思熟虑,最终决定让我和大姐二姐弟弟上同一所小学。

父亲因为弟弟的出生服了刑,又丢失了工厂的铁饭碗。母亲起早贪黑,经营着学校门口的小饭馆,慢慢还清了超生的罚款。可以毫不避讳跟邻里说“这是我们家老三”。

这是我们家老三。短短几个字,是我一直困惑又不断求解的答案。透着几分亲昵和认可。

我想到了三叔,人人都叫他老三,三叔生了个儿子,是奶奶的长孙。老三最有用,奶奶说。

奶奶生了六个,父亲是老大。二叔,三叔,五叔,幺叔,姑姑是老四。五个儿子,一个女儿。奶奶很狂,骂人时从不避讳生殖器,还能给生殖器加上奇奇怪怪的形容词,这是我在别人的奶奶身上从未看见过的。我出生的时候,她要把我送给一对瞎子。她骂我母亲:不会下崽的X!跪下!她抽我二娘的耳光:没用的东西!可也是这个奶奶,冬天睡觉会把我冰凉的脚放在腋窝下。

转学的学校,是县城里数一数二的好学校,气派的大门,大大的操场,林荫路上种着漂亮的石榴树,竟然还有兵乓球场,怪不得弟弟书包里都装着乒乓球拍。六年级的大姐成绩优异人缘好,四年级的二姐是体育队长,隔壁班三年级弟弟是个捣蛋王。

我终于可以安安心心上课,再也不会任人欺侮了。

用母亲的话说,我突然“开窍”了。转学之后,成绩一路飙升,稳居班级前三年级前五。“打那以后除了吃饱穿暖和学杂费,基本没有别的可操心的。”母亲后来跟我说。



 03 
初潮和成长


夏天越来越热,夜里的星星越来越少。千禧年如期而至。

对跨世纪的意义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认知,只记得大姐用各种颜色的笔画了一张“走向新世纪”的手抄报,贴得高高的。写作业开小差时,抬头就能看到。大姐上高中了,每天在镜子前不停换衣服,然后一直追问怎么样,好看吗?羡慕她,漂亮又品学兼优,男孩们爱慕的情书接连不断。也嫉妒她,是母亲的骄傲。母亲总是笑盈盈看着大姐:“心洁,中午想吃什么菜?”,“心洁,晚上吃茄子烧肉好不好?”看大姐比划衣服,就迫不及待要称赞:“好看,我大女儿最像我,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嘛。”

一天,大姐照例在比划着穿什么,桌上明晃晃地摆着一小盒饼干,我拿过来正要撕开,她大叫:“你干什么?这是卫生巾!”,公共厕所里那些带血的纸出现在我脑海,于是赶紧扔掉且拉长了嗓子:“咦——”。大姐满脸鄙视朝我翻了一个白眼,“咦什么咦,女孩都会用的,除非你以后不下崽!”

大姐十五岁了,她毫不掩饰地把洗好的内衣高高挂起来。她在家里大呼:“老弟,老妹,五毛钱,谁给我去买包卫生巾。”为了五毛钱我和弟弟都快打起来了。我十岁,又黑又瘦又矮,连弟弟都打不过。

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我也“来”了。

蝉声聒噪的正午,路上几乎没有行人,我顶着烈日去画室,画板里的画掉地上,捡起来,走一会儿,又掉到地上,再捡起来。起身时忽然觉得双腿间黏乎乎的,当我第一次看见这团暗红色的血渍,世界突然停顿。蝉也停止了鸣叫。

母亲依旧痴迷于挣钱,小饭馆被拆迁后,她开始摆摊,早晨四五点起来卖豆浆,白天卖水果,冬天烤红薯,夏天烤烧烤,她眉开眼笑地接过顾客的五毛,一块,五块,十块。倘若我跟她要一块钱买支笔,她会立马板了脸:“不是刚买过笔吗,讨债鬼!走开!”

大姐到15岁才有例假,我12岁就来了,我感到极度羞耻,不敢让任何人知道。母亲忙于挣钱早出晚归,自然也什么也没发觉。直到有天我在洗内裤,母亲突然出现,瞪了我一眼:“脏死了!谁让你用这个盆洗内裤的?”接着她扔了一个新盆给我,盆掉在地上咣咣响,母亲转身走了。那一刻,我的眼泪也咣咣往盆里掉。

回到房间我还在抱着枕头默默流泪。枕头上刻满了我所有的伤痕,泪水的形状有时是一个圆,有时是一条线,有时是两朵大花,有时是一大片云。我想,在母亲眼里,我无论做什么都错的,早上起来刷牙溅了一地水是错,跟她要五毛钱买早餐是错,中午吃饭吃了三碗是错,晚上躺在床上看书也是错,从早到晚从头到尾,我活着就是错的。而我是个女孩,更是大错特错。

我觉得自己长大了,胸脯和下体都有了变化,但心里的变化更大。

大姐上大专了,很少回家。二姐不爱上学,初中毕业就去了广州打工。弟弟憎恨学校,是考不上高中的。我决定更加努力学习,考上大学远远离开这个家。很快告别了敏感自尊和脆弱,每天学习到凌晨。即使母亲会熄了我的夜灯:“就会读死书!”,内心也不再反驳了。我要跑,跑到一个母亲看不见的远方去。



 04 
远方和逃离


18岁在紧张的高考倒计时里过的,过的是7月21日。第一次过生日,兴奋掺杂着尴尬的气氛中,收到了不少朋友们的礼物和祝福,算是给仓促成年一个交代。

还差不到1年高考,课桌上的书厚厚几沓,天空中随时都飞舞着模拟试卷。唯一能让我感到放松的是,摇滚乐。当耳机里响着许巍,郑钧,窦唯,张楚的时候,可以短暂地忘掉所有压力,忘掉昏暗的家,忘掉风里雨里的母亲。

忘掉她那句像是跟父亲在抱怨,又可能是在说给我听,或者只是自言自语的话。她说:养了这么大,妈妈也不会叫。

母亲没有告诉我,我是几月几日出生的。她说:你出生的时候是1990的春天,二月。至于二月几日,母亲和奶奶还有姑姑每次都会争吵,母亲说是农历二月三,姑姑说明明是二月二,那天如何如何发生了什么,奶奶说是27号啊,怎么这也记不得。

我的头快炸裂了,怎么有母亲连自己孩子哪天出生的都不知道!

我已经成年了,我可以新生。此时耳机里许巍《路的尽头》一遍一遍循环,我对朋友们说:我7月21日过18岁生日。那天是许巍40岁生日。

所有的努力都没有白费,顺利拿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1398公里以外的城市足够遥远,足够体面。尽管空气弥漫着浓厚的雾霾,我呼吸起来却是新鲜的,自由的。

母亲这倒牵挂起我来了。电话中开始嘘寒问暖,馒头吃得惯吗?被子够厚吗,薄了给你打一床寄过去。同学都好不好,老师好不好,洗澡方便不方便?在外面要好好保管好自己,钱莫乱花。我说好,一切都很好,这里的图书馆有7层楼,一辈子都看不完。

大二那年的母亲节,普天都在秀母爱。或者是我第一次意识到“秀母爱”这件事。竟然也鼓起勇气给母亲打了电话。我说:“妈”,母亲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我又说:“母亲节快乐。”

我和母亲完全无法正常交流,大约是从搬家开始的。学校门口的小饭馆,是父亲名下分到的耕地,原本是种了红薯的。县政府挖山建了学校和马路后,这一片耕地的户主就纷纷建了门脸做生意。有卖烟酒的,有卖文具的,租影碟的,开书店的,但要数小饭馆最多,小饭馆里要数母亲的生意最好。凭着母亲超常的厨艺,和父亲成天挂在嘴边的“健康,良心,管饱”,一到饭点,门庭若市。那些年连母亲养的猪,也都肥壮结实,卖得了别的猪卖不到的好价钱。母亲很单纯,只要手里有钱,她眉眼里就写满了得意和高兴。每天晚上必须和父亲把一天收到的钱,认真仔细清点一遍,才能安心睡觉。

直到有一天,马路上突然开来了几辆大型推土机,坚固的砖混房屋纷纷倒下,轰轰隆隆地。(土地规划局一个月前就通知父亲违建要拆除建公园了,且没有任何经济补偿,父亲和其他户主坚守阵地,断然政府不敢强拆。)我匆匆从学校跑回家,见大姐搂着母亲在马路上嚎哭:“妈妈,家没了,妈妈,以后住哪里去哇!”,父亲在漫天尘土里和兄弟几个把家具和锅碗瓢盆撤出来,我一边帮忙搬东西,一边用袖口使劲擦着眼泪。那天的晚间新闻,播音员面无表情的轻描淡写,是几十上百个家庭的崩溃。

搬了家后,奶奶又紧接着大病一场,落得个半身不遂。父亲深谙人间疾苦,不知从哪里结了师父,从此吃斋念佛,说来世不要在人间才好。他每天早上四五点起来,念经和礼拜,白天翻看桌上厚厚的一沓《金刚经》《法华经》《阿含经》等,逢人就说。对商品社会充满不信任,种了一大片蔬菜,自给自足。总之,赚钱养家这件事,他抹除了。

可生活还要继续啊,四个孩子还要吃要住要穿要读书,样样需要钱。母亲争执不过父亲,对“读过书的”还有着几分敬畏,于是沉重担子压在母亲一个人身上。她开始摆摊,卖早点,卖水果,烤红薯,烧烤,进货,招徕客人,全部是母亲一个人在操持。脾气变得异常暴躁,家中的每一个人,都成了她的眼中钉。

大姐很快考上大学去了省会城市,逢年过节放假才回家。二姐不想继续念书只想挣钱,弟弟太混没有高中愿意录取他,于是相继去了广州。父亲早已看淡一切,油盐不浸。母亲的暴躁对象除了我也没有其他人。于是我们再也无法正常交流。我们的说话常常以她怒骂,我摔门冲进自己的房间,反锁,而告终。

也不是完全没有温情在。从小耳濡目染母亲的厨艺,我揽下了每日烧午饭的活。每天的午餐,我会尽可能盛多的米饭,挑选当日觉得烧的味道最好的,母亲最爱吃的,满满当当压实了送到她的摊位去,然后淡淡地说:“今天的午饭,有小炒肉,红烧茄子,丝瓜……”母亲说:“好,快去学校吧别迟到。”晚上洗碗看到吃得精光的饭盒,总会不由得流过一丝丝暖意。



 05 
信仰和癌症


2017年12月28日

“妹,妈妈检查出宫颈癌了,晚期,必须尽快手术。”二姐给我发微信的时候,我刚从澳洲过完圣诞节返回上海。

“什么时候检查出来的?确诊了吗?”我回。

“一个星期前,你在澳洲过节,不想扫兴所以先没告诉你。”

“别担心,我们都在,再说手术还在排期,你能请到假就回来。”

这一年,母亲52岁。

我回家的时候,看到她憔悴的脸,多了些许皱纹,两鬓开始有了刺眼的白发。母亲对我说,来,这白头发太难看了,帮我拔掉吧。我接过镊子,每拔一根,心里都隐隐地刺一下。

我已经打入职场近五年了,正是上升期,每天都有无法估量的工作任务,对着电脑焦虑不安。母亲说回上海吧,我不要紧。

回上海后,一边紧张地处理工作,一边给母亲找更权威可靠的医院。医生建议我们为母亲列“遗愿清单”。母亲嘴里说着活腻了,走就走吧,脸上泪流不止。母亲说,想回湘西老家看看外祖父。想去普陀山拜拜观音菩萨,皈依佛祖。她说,”我也跟你爸一样吃吃素好了,吃肉伤了动物,走不干净,它们来缠着我报仇呢。“ 我们说,好,都听你的。

弟弟在广州的生意有起色,开着宝马带着母亲去外祖父的大山里。母亲高高兴兴说在县城里过得很好,什么都好,别记挂。然后递给外祖父一沓钞票,说给两个弟弟建房子讨老婆用。外祖父晚年得子,生了两个舅舅,是母亲同父异母的弟弟,年纪比我还小几岁。

再回家的时候是春节了。母亲戴着我从上海寄来的,烫的精致上乘的假发。邻居们显然不知道她在化疗,见了都啧啧夸赞,嫂子这头烫得洋气啊,精神,年轻不少呢。哪家人的手艺?我们也去烫一个好过年啊。

可再精致茂盛的头发,也掩盖不了皱纹的剧增和日渐消瘦的身躯。去年给母亲买的大号衣服,穿在身上怎么看都空荡荡的。

我见过母亲十五六岁的黑白照片,大眼睛,不浓不细的眉毛,鼻子又挺又翘,浅笑的嘴唇,穿着苗服,背着背篓在茶山里。照片里还有其他几个姑娘,就数母亲最水灵最好看。难怪奶奶说,你爸自打见过你妈一面,给他介绍谁都不愿意了!硬是拖到30岁才讨了你妈做老婆,老刘家里读过书的姑娘,王处长的女儿,他都不要,这个睁眼瞎的!

奶奶当时是县城里出了名的媒婆,谁家的男子汉要讨老婆,谁家的姑娘要嫁人,她都有数。自家儿子当然也不例外,二叔三叔都有相中的婆娘,父亲却看一个回绝一个,看一个又回绝一个。父亲读过书,且是个工人,挑剔一些,奶奶也只是由着他。母亲想找个“城里人”,不知怎的就联系上了奶奶,阴错阳差促成了这桩美事。

而在三十二年的婚姻后,躺在病床上母亲对我们姐妹三个说,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是跟了你爸,眼瞎嫁错了人。男人啊,要是勤劳踏实的,两个人四只手,养活你们几个犯不上吃这么多冤枉苦。你二叔家三个女儿,个个培养得这么好,你二娘现在还这么年轻活泛,那还不是你二叔做梦都在想法子赚钱养家。

二叔早年靠卖手艺做电焊赚钱,带了不少徒弟。后来又拿着本钱下海经商,步步为营。二娘被奶奶当众抽的那响亮的一巴掌,铁了不生儿子,好好把三个女儿培养大的心。大女儿一路读到博士后,留校当了大学教授。二女儿去了美国工作和生活。三女儿自己开了公司,经营地有声有色。二叔和二娘勤勤恳恳,齐心协力,只要不出卖良心,揽活比谁都勤快。

可是父亲不是二叔,父亲连甩手掌柜都不屑当,软饭硬吃。钱是脏手脏心的东西,不挣钱,也不把有钱人看在眼里。我们曾无数次逼问他,你怎么能狠得下心让母亲一个背这么沉重的担子?我们却要跟你姓?凭什么?他不言语。

化疗完之后母亲的身体有了好转,胃口好了头发也长了一些。她开始拿着孙女一年级的语文书让大姐教她识字,说以后身体好了就带带孙儿看看书,也挺好的。这样的日子没过半年,母亲开始持续高烧不退。病情恶化了。我辞了职。大姐说,毕竟是妈妈,这时候不尽孝,以后再也没机会了。

医生说保守治疗,保证生活质量要紧。母亲这时突然下定决心要去南山寺临终。她说想走得清静一点,家里亲戚邻居三天两头来看她,累。一定是父亲跟她说了什么,我们想。陪着母亲驱车十几个小时来到南山寺。一起吃了七天素,念了七天佛,全都回向给她。

母亲一生怨恨父亲,却还是把信仰和信任都给了他。

母亲走的时候,只剩下皮包骨了。那是我第一次见一个穿戴整齐躺着棺木里的人。穿着黄大褂的僧人围绕着母亲念经超度,护送母亲去没有人间疾苦,没有六道轮回的西方极乐世界。

按照仪式每个家人都要依次上前和母亲说说心里话,但不能哭。我的脑子里开始闪现许多场景,有不许叫妈妈的那一巴掌,有那个热乎乎的饭盒,有出逃的梦境,有寒风里她守着摊位的背影,也有要交学费时让我滚开的怒骂,还有工作后每次回上海偷偷给我装满家乡美食的行李箱,给我织的带去澳洲穿的棉布鞋,尽管我说我要住的城市没有冬天,以及我给她办好的一个印章都没有都没来得及盖的护照,想着想着,早已泪流满面……

我努力地回想这个傻女人是否为自己活过一天,却想不起来。

终于,我走上前一步,哽咽地对着母亲说,妈,这么多年,您辛苦了,您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女人!好好休息吧,我们都长大了,不用记挂。

是,我必须用“伟大”这个词,肯定母亲的一生。

她短暂的一生,都在战斗。赤手空拳,为我们打下了家,打下了学问,打下了信仰和爱。她的死,是一场牺牲。



 06 
时代和宿命


送走母亲后,父亲性情像变了个人。我从来没有看父亲哭过,即使小饭馆被推平的那一天,他也是如此冷静刚毅。可现在,做饭哭,呜我都六十岁了还要学着做饭。看电视哭,呜呜一个人看电视有什么意思。打开冰箱也哭,呜呜你妈做的酸豆角还有呢。连吃饭也哭,呜呜这道菜还是你妈做的好吃。一边哭一边揩眼泪。我看不下去,愤愤地说,装什么装,母亲活着的时候,你可给她做过一次饭?洗过一次衣?你把她,像仆人一样使唤来使唤去?现在后悔也没用了,省省吧。

一天夜里父亲像往常一样,抽烟,昏暗的房间烟雾缭绕。我也像往常一样,一边使劲挥舞着手将烟雾赶开,一边埋头看书。父亲说:“不要怪你妈妈,那就是这样一个时代。”我问什么意思,父亲接着说:“那个年代不生个儿子抬不起头来,你们现在的人理解不了,时代不同,又赶上计划生育,这是我们的命。”

“就像我20岁的时候,在工厂没日没夜赚钱盘活弟弟妹妹,你20岁的时候在上大学,将来你孩子20岁,在做什么你想得到吗?”

突然就通透了,那些质问过无数次的为什么,都有了令人如释重负的答案。人生哪有什么逻辑,每一个时代,每一个命运,都有他们自身的局限性。

母亲的30岁,已经有了四个孩子,每天的生活在无止境的忙碌和哀怨里。

和母亲同年的朱莉的30岁,在南半球的沙滩上,一手抱着先生一手举着香槟,笑容一脸阳光。

我的30岁,还是个踩着滑板的少年,期待着无数未知的冒险呢。

父亲的局限是,男权根深蒂固,女人的天性就是服侍丈夫,从来如此,男人洗衣做饭成何体统。

母亲的局限是,父亲读过书,他说什么都有道理,卑贱是我的命,认命吧。

而我的局限是,不理解也不想理解他们身处的时代,可悲,可笑。我给他们早早判了刑,他们说什么都是bullshit,一切传统都可打破,我命由我不由天。

一个人,怎能抵抗一个时代呢?都不过是它的影子,各自画地为牢。

时代继续走,我们继续成长。




作者后记


母亲于2018年末病逝,我的父母缘浅薄,葬礼过后继续回归生活场,并没有陷入此事。今年30了,开始重新审视自己,我到底是谁?尤其是接受了近年国内外的LGBT群体/女权主义/身份认同等观念清洗后,想到我南方十八线的小城依然盛行的“重男轻女”,不得不惊异。


试图穿越时光,和母亲置换身份,于是母亲的轮廓又回到小时候那样清晰。我以为,今天还算是舒适的生活,是自己咬牙切齿拼来的。我痛恨男权,女德,一切以貌(性别)取人的偏见和歧视。但仔细回忆后,发现母亲是抗争过的,甚至是很努力地抗争过,所以写下此文。


抛开过去的“我”,时代的怪物,让那些伤也留给时代吧。


回到现在的我,怎能不感恩我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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