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有人曾经那么耐心地等待过我 | 三明治
看到Cizer的每日书,心里沉沉地咯噔了一声:“小时候奶奶养鸡时,把那些弱小的或者病了的鸡单独拎出来,放在一个只有它一只的箩里,也不喂药,只等它自己慢慢好,若是没有好转的迹象,即使自己不死,也会被杀了吃肉——谁让它病了生不出好蛋?每次发病,我都觉得自己是那只弱小的鸡。我被单独放在了一个箩里——高一就退学,平时不怎么和同龄人相处。”
这个生活在嘉兴一座小镇上的19岁男生第一次在三明治写作的时候,就写下了他的病症:因为癫痫病,他高中就离开了学校。到今天为止,他已经坚持写了一年多的每日书,在他的世界里,病并不是全部,他分享阅读的快乐,记录自己当家教的感受,有过创业的尝试与烦恼,还写下过数篇小镇生活鲜活的记录,也曾在这里和共写伙伴交换自己的心思。
所有的书写,都是在证明“活着”这件事。我们摘录了他在刚过去的六月写的部分每日书,与你分享,希望你也可以看见这个水晶一般透明又光彩的心灵。
文|Cizer
编辑|万千
摘下眼镜、平躺,闭上眼睛,不去瞎想。简单的动作被我完成得颤颤巍巍,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已经没力气再去把垃圾桶放到身边,只能心里祈祷一会别吐得太多不好收拾。
紧接着是意识的剥离,其实这是最让人没有安全感的事情。为了抵抗这种无助,我总喜欢抱着个枕头或者被子,即使我知道这并不利于顺畅呼吸。
这种剥离,不是让你突然昏厥,而是慢慢地,让你眼睁睁看着自己做错事,无力挽回。也许是让握着勺子的你的手突然像是握着块冰般瑟瑟发抖最终掉在地,也许是让站得笔直的你突然跪下,也许是让正和人交谈正欢的你突然成了哑巴。你的大脑当机了!你丧失了快速思考的能力!你的肢体开始不协调!可你的意识却不会这么快消失,你会看着自己做出这所有的糗事,然后在别人的不解、疑惑、惊讶中慢慢昏睡。你不想让别人看见此刻脆弱的自己,可又不得不说,一个人会更危险。所以即使清醒的状态很痛苦,我也竭力忍受着,每次都想靠意志力撑着不晕过去,醒着是痛苦没错,但起码我还能知道自己活着。
我想起了小时候奶奶养鸡时,把那些弱小的或者病了的鸡单独拎出来,放在一个只有它一只的箩里,也不喂药,只等它自己慢慢好,若是没有好转的迹象,即使自己不死,也会被杀了吃肉——谁让它病了生不出好蛋?每次发病,我都觉得自己是那只弱小的鸡。我被单独放在了一个箩里——高一就退学,平时不怎么和同龄人相处。我虽然熬过了最危险的那段时间,英勇无比地存活下来。可我知道后遗症这种东西,就是把钝刀!生活则是那个操刀的屠夫,一旦我自暴自弃,变成一只瘟鸡,一切就会越来越糟,那是真正的慢性死亡!可我若是再勇些,熬过去,就有希望从那个小箩里出去,从一只“关鸡”进化还原成一只“放鸡”。鸡会回到种群里,继续下蛋。我则会回到人群中去,继续为这个社会贡献一些光和热。
所以呢,虽然生日这天发病了,不过我并未感到悲伤。仿佛心有灵犀,在我扛过这次发病以后,女友正好睡醒,发我微信。我说:“刚才又发病,不过这次我真的靠意志力挺住了,上次撑了很久还是晕了,这次都没晕!”
“晕不晕,挺没挺住都不重要,你心态好最重要”,我以为女朋友会夸我意志力更强大了。不过她好像只是担心和心疼更多。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有人爱我,是21年前的初冬有人在大雪纷飞的日子里满心欢喜地期待着我、期待于初夏结果;是21年后的现在,有人偷偷给我买了礼物想给我惊喜结果暴露在菜鸟裹裹的消息推送之下;是有人醒来就向我问安,不嫌我一身伤病依然相伴。
果然生日的意义不是提醒我又长大一岁,而是温柔地告诉我:要好好的,毕竟有人曾经那么耐心地等待过我,且依然守候着我。
暴雨之后,河水上涨到一个新的高度。聪明的村民们都把屋子建立在地势高的地方,且家家户户旁都通着泄水的沟渠。这些沟渠连通着家家户户以及我家后面的小河,河水是活的,从未干涸过。好处是再干旱的天气也不至于没饭吃,往河里打水浇灌水田即可!可现在坏处也体现了出来,大量的河水在沟渠里冲冲撞撞,虽然农人们早早关上连通沟渠与田地之间的闸门,可是仍然阻挡不住源源不断的水流。雨太大了!终于,在我们一家吃完晚饭,绝大部分田地都一片泽国。
如果第二天不下雨水退了倒还好,否则会影响到种毛豆种瓜的村民们的收成。“最好明天不下雨”,心里暗暗祈祷着,手上的动作却没停下。把手机钥匙等放进有拉链的口袋免得掉出,穿上雨衣,套上雨靴;右手提着一个桶,左手拿着常在养虾人巡视虾塘时用到的强光手电,“啪、啪”一开一关,明晃晃的光照射在湿漉漉的水泥地面。
爸爸比我还全副武装,身上背着电箱,电箱链接着头戴灯,手上则提着渔网走在前头。这个大号蓄电池可是他的宝贝。钓鱼时头戴灯、竖在地上的探照灯、帽子上的小LED灯都靠他供电,甚至手机没电时还拿他客串一下充电宝。不由想到以前和爷爷出去抓鱼,爷爷也是把雨衣留给我,自己头带斗笠、身披蓑衣就出发。然后便是田鸡枪与大焯网,就没别的了。现在爸爸带了更多装备理应青出于蓝呀。
想着想着,不觉已经来到我们抓鱼之行的起点:我们史家村与后头南码头的界桥。爸爸在永兴小店的踏道处捞,我则站在桥上往下打着手电,紧盯着河面,看看有无漏网之鱼。爸爸耐心地搅着捞网,这点和爷爷不一样,爷爷出手快准狠,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但是爸爸则更慢更小心翼翼,深怕错过。好比一个是刚中带柔的铁线拳,一个是以柔克刚的太极拳。搅了半天,只有几根小猫吃吃的小鱼——是最容易抓到的窜条鱼。这鱼虽小,刺可不少。个头小杀杀也麻烦。所以我们这的人都不爱吃他,但是常被渔人忽视的它却也有文学出处与雅名。《红楼梦》第八一回:“探春把丝绳抛下,没十来句话的工夫,就有一个杨叶窜儿,吞着钩子,把漂儿坠下去。”杨叶丝,窜条鱼;窜条鱼,杨叶窜,都是它就对啦。
我们的终极目标可是奔着黄鳝去的,怎么可能被这么几条小鱼缠住了脚。于是穿过桥去往河的西岸,来到南码头的地界。西岸的路不太好走:我俩小心翼翼地在一片小竹林旁的瓜地里前行,每遇到一个有积水的水潭,爸爸就拿网捞一捞,可是显然一无所获。由于只是在一个个水坑里捞一捞有没有泥鳅、黄鳝,我便闲了下来。除了拎好桶,注意脚下,好像也没被的事情可以做。抬起头看看村子西面的风光好了!一抬头,我就被惊艳了一下。
西北边的天空中亮着银白的光,就像是银白色版的晚霞,我现在才意识到今天夜里出奇的亮,即使关上手电,也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现在一想,原是今天下暴雨,云层遮住了月亮与星星,加上北边城市的顶光一起映亮了天。正回味着,爸爸看我一直没动静,头戴灯照了过来,我也连忙回神,跟上他的脚步。我可不想俩人走散然后鬼打墙!听爸爸说他以前和爷爷出去捕鱼就鬼打墙过,而且村子西面可比东面脏多了。所以还是跟紧点。
走出瓜地,在河岸处捞捞,又是几只窜条。爸爸开始心急,嘴上念叨起来:“这么高的水位,这么浑的水怎么都没有鱼?鱼去哪了?有人先来抓过了?”继续逛了一圈,仍然没有收获:“走,回东面,我们去田里抓黄鳝去!”爸爸发现这边形势不好,搞了个战略性大迂回。
说是田,其实这时候跟湖差不多。真想吟诗一首:“啊!瓜田啊!你全是水!”原先就狭隘窄小的田埂现在索性变得若隐若现,在水位高的地方直接就看不见田埂的存在,且被水泡得没了硬度,一踩一个坑,还极为滑溜。我紧跟着爸爸,他在前头开路,一边走一边在田里捞着,满心希望能有根大黄鳝进到网里。我则跟得有点吃力——本就泥泞的路径,他踩过以后自然会往下陷,我每踏下去一步都要带起泥。脚步越来越沉重,陷坑越来越深,我很担心下一步踩下去就拔不起来,开始走起了猫步、尽量往中心靠,后来发现这样不好掌握平衡,索性像螃蟹一样横着走吧!与爸爸的距离就这样越来越大,也是因此,我徒手抓到一只小泥鳅。
当我遇到这个小泥鳅时,我甚至以为那是个蚯蚓,它太细了。不过蚯蚓是黑的,而他则泛着白光,所以发现它后我愣了一会,极为犹豫要不要抓走这个小家伙。抓起它仔细打量一会,发现这玩意身子细长,扁扁的只有筷子粗细,头倒是蛮酷的,如果添几条胡须,那可不就是条小蛟龙?“你快跟上,我这边抓到黄鳝咯!”爸爸在催,我随手把这小蛟龙往桶里一扔。
“什么嘛,这么小,也吃不成啊!”
“刚才又跑了一条,我去前几天耕田都耕死过黄鳝,还以为会很多,真不知道他们躲哪里去了。”
说着说着,我的电筒昏暗下来,没电了。两人往家走去。
其实我不爱抓鱼,但是一直觉得这是增进父子感情的一个方式与窗口。我和爸爸平时交流很少,他与我相处时总是沉默寡言。而抓鱼时他可以说很多,很放松。每次看到他捞动渔网的时候,我都觉着人到中年的他仍然童真。
回到家后,我睡了个好觉,没有做梦,没有惊醒。
五点,镇上。
天气预报说今天白天三十五度,不过现在天刚亮倒丝毫不觉着热。只是晨间的水汽有些重,甚至堪比秋天时的雾。我站在小区门口,有些看不清几十米外红绿灯后边的路,不过这并不妨碍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我要去君明的面馆吃一碗鳝丝面。
虽然进过他厨房很多次了,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他挖鳝丝却是第一次。灶台上架着四个铁锅,上头是一个大大的吸油烟机,只是印象里没见他开过,看上去黑漆漆的。水龙头则在最里头,只见他一手从面盆里抓出一根黄鳝,手举过头顶,用力向水池子里砸去,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那可怜的小黄鳝被砸地往上一弹,力道却恰到好处没有蹦出池子顶,挣扎了几下便没了动静,不知是死了还是晕了过去。君明每举过一次头顶,便要用嘉兴方言骂一句娘,似乎这句脏话能赋予它更大的力气,一连骂了几声,几只黄鳝都乖乖的躺在池子底下,任人宰割。
然后他拿出了一块红红的木板,比普通家庭用的做菜砧板要薄上个一两厘米,木板右上角镶了一根长长的铁钉。看来这就是他挖鳝丝的工具了。接着他一手抓着黄鳝头,一手抓着尾,把鳝鱼拉直,钉子对准嘴部以下点的地方,大概是它的喉部?用力往下一摁,穿喉而过,飙出许多血迹。紧接着他把黄鳝往上提了一提,我仔细一瞧,原来钉子仍然在体内,只是现在没那么深了,并不贯穿而过,然后纵向一划,一道长长的口子就这么出来了。君明手探进口子,往外一掰扯,鳝鱼的肉就如自动门似得往两边一摊,躺在板上。内脏等不能吃的赃物,就这么露在中间,好比是准备去倒垃圾,结果发现所有的垃圾已经被打包在了塑料袋里,只需要下楼时顺带便扔掉即可。看他三两下把剩下的鳝鱼处理完毕,我叮嘱他不要烧得太甜,然后自觉退出了厨房。
我总觉得人家毕竟是开饭店的,虽然不至于藏着什么秘方,但是窥探人家的手艺总是不好。我只要能吃到那碗心心念念的面就可,至于今天来得较早,看到了他挖鳝丝的过程,已是意外之喜。
那是我人生中较为黑暗的一段日子,我已记不清那段日子我到底经历了哪些磨难,只记得那时喜欢站在窗前看向外边,然后想着纵身一跃。
“我想跳下去,没有别的理由,这是种很奇怪的感觉,就像是一种好奇心,我并不是因为觉着活着太痛苦才想跳下去的,我在产生跳下去的想法前真的脑子一片空白,我知道这样做是很不对的,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我以前在神经科住院的时候窗户都是卡死只能开一半的。所以我来到这。看看我是不是真的有问题”,坐在我对面的大夫神情有些严肃,房间里有些黑,桌子上摆着的绿植都有些黯淡无光,没有生气。我说完了自己来这的原因,等着她给我帮助。
她沉默了有一会,开口说道:“去做个量表吧”。然后她拿起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说了几句。我被领到了一个更暗的房间,开始做题。每一题我都做得很认真,就像是考试一样,这些题目各式各样都有,问我是否失眠,问我是否经常觉得不开心,是否暴躁等等。
做完以后她看着结果,也没说什么别的话,又让我去验了血,似乎是测激素一类的东西。然后等到结果出来以后,给我开了一盒药,喊着下一位患者进来。这和我想的不太一样,我好像把结果想得太极端。我总以为,要么对我说我没有事,让我不要担心,要么把我关精神病院去。可结果只是让我吃药?回到家,查了查那药的信息,主治精神分裂?还能怎么办,吃呗。
吃药的那几天,我睡得很香,心情也很好。感觉生活美好了很多,空气更加清新,花朵更加芬芳,就连平时路过田间总是把我挠得心痒心烦的狗尾巴草,也看着顺眼许多,每每路过都要摘上一根刁在嘴里。
直到那天我爸喊我做事,我没有反应只是应了声:“啊?”,我才反应过来,这几天快乐的代价是什么。我的反应变的迟钝了许多,由于已经退学,所以对于自己的记忆里,反应、智力等并没有什么直观的感受,可是一个疗程下来,总归还是有点不一样的。我打开那盒药,抽出说明书,看到副作用那页,一眼找到了我想看到的字词。果然,对智力、记忆有影响,长期服用会导致大脑萎缩,手里的药片让我感到恐惧。
这次去医院时,原先的那位医生恰好不在,于是只好选了另外一位医生。得到的却是完全不一样的答案。我向她说明了一切缘由后,她问了我更多的细节。问我是否在生活中遭遇了其他不幸,我说我在生病后遭遇孤立、歧视并且退学。我说起我以前经历的种种过往,这个微胖、总是微微带着笑意的女医生就这么听我娓娓道来,我说了很久,她听了很久。
她对我说:“其实很多癫痫患者都不可避免有自卑心理、孤独感、抑郁情绪、安全感缺失等等。而且你头上还开过刀,可能会影响到你的情绪控制等,脑子里的东西最难弄了,生理上的原因加上社会上带给你的压力,使你产生一些心理和精神上的问题也是正常的。你这种及时就医,寻求医生给你帮助的做法再正确不过了,你真的不要担心,那个药也不要再吃了。在我遇到过的患者中,你可以说是术后恢复的最好的了,可以算得上是一个模范和典型,你要相信自己能克服这些。”
我记得她说了很多鼓励我的话,让我自信一些,告诉我其实我也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后来我决定不吃药,虽然两个医生的治疗方案不同,一个不建议我吃安眠药,一个让我吃。不能说谁对谁错,只能说我也是个倔强的人,我相信自己即使不靠那种药物,也能找到一种战胜疾病,和自己和解的方式。我的脾气就是这样,既然还有人相信我可以做到,我就要去做到,就不想辜负那份信任与期待。
之后我开始找一些有意义的事情做,除了从小就在坚持的看书以外,我开始投投篮球、画沙画、学吉他,也去菜地里种过番茄,并在下半年成功吃到了自己的小番茄。还去学过日语、练钢笔字、跟爸爸学钓鱼、给盲胞读过书、收集衣服鞋子日用品等物资寄给山区的孩子;还开始接触了教育行业。总之,尝试了很多很多有意义的事情,说实话这些事倒没有让我阳光,只是让我更加容易治愈自己。大部分事情我没有坚持下去,但坚持下来的也有不少。其实这些爱好有没有变成我的特长或者说学会了的手艺都无所谓啦,因为对于我来说,这些事情最大的意义是帮助我自我疗伤。
特别是写作,以前总觉得既然写了就要写出点东西,要让别人认可,要让自己满意。但是现在越来越觉着享受写本身更重要一些。有灵感时就写一篇好的,没灵感时就写一点烂的。一直写下去总归会好起来的。
心理问题也是这样的,不管是选择适应他还是和他斗争,甚至是逃避他,只要是找到一种和他相处的方式,长此以往下去,都会好起来的。当然这种好,仅仅是相对自己而言了。
本文来自每日书。在每日书,记录你的生活和情绪。点击了解:每日书是怎样一个世界。8月每日书已开启报名。
在次要的年代,过一种“废物”生活
7月短故事学院报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