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母亲,我有一个不能告诉孩子的秘密 | 三明治
鲨鲨在7月短故事学院里,写了一个秘密:她觉得自己不爱自己的孩子。一个母亲怎么会不爱自己的孩子?这件事简直“大逆不道”,不可想像,也完全不能被理解。鲨鲨很勇敢,她诚实地面对了这个真实存在的状况,以及自己的困惑、焦虑、痛苦、自我怀疑。一个母亲,天然地要无条件地爱自己的孩子,并且以一种约定俗成的方式去爱吗?如果不是毫无保留地爱,就是要被指责的吗?在忙着站在道德制高点之前,还是先试着看见,在一个母亲身上真实发生了什么吧。
文 | 鲨鲨
编辑 | 依蔓
“不如,你提早回去上班好了。我看你在家里呆着难受。”
小柚子出生三个月后的一天,我面无表情地窝在沙发上刷微信,妈妈说,“但我还是希望你明白家庭的重要性。我年轻的时候为了有更多时间在家陪你,很多升职加薪的机会我就没有去拼,但现在回头想想,还是觉得很值得。”
“我就是后悔生他了。”我一个不留神,话就溜出了嘴边。
爸妈震怒的程度我从未见过。“打自己两耳光,把你说的话收回去!”二十多年来,我从没见过爸爸这样斥责我。妈妈也气得满脸涨红,“以后再也不许说这种话了!”
“我不收回去!我就是没有母爱!我不配当妈妈!我不该把他生下来!我后悔了!”
我哭着咆哮着,却最终成为抽噎。我终于说出我真实的感受,却又不知道今后要怎样面对,只感觉心口那个巨大的黑洞嘶嘶冒着凉气。而黑洞里,是我不敢凝望的深渊。
在过去的十几年里,我以为自己终此一生也不会有这样的纠结,因为我曾经被判定是不会有孩子的人。
作为一个十余年前就被确诊的多囊卵巢综合症患者,我的身体因为处于高雄激素环境,无法孕育出成熟的卵子。生理期一个季度也不来一次的时候,我看着别的姑娘痛经痛得脸色煞白满头冷汗,心里竟然暗暗羡慕,至少她们是正常的女人啊。
医生用口服短效避孕药和控制血糖的药物帮助我调节激素水平,但只要一停药,我的激素很快又陷入了异常。有几次我一觉醒来发现生理期自动来了狂喜不已,一轮检查之后医生却说,虽然出血了,并没有有效的排卵。
反反复复数年之后,某位专家告诉我:不如等你想要孩子的时候再来,我们采取一些手段来帮助你怀孕就好了,但自然怀孕是基本不可能的。
这个病的专家几乎都在不孕不育门诊,我无数次坐在人声鼎沸的走廊里等护士叫号,目睹过好几个成功生了孩子的家庭扶老携幼到医院来送锦旗,但占大多数的,还是同我一样排着队等叫号的,交织着艳羡和焦虑的面孔。
那时我还在读大学,拿着全额奖学金离开家乡来到大城市,整个盛大的世界带着迷人的万千可能在面前渐次展开。而从周围“病友”们的聊天中,我了解了一些我没想过在那个年龄会了解到的知识。例如有一种针剂,打了就能促进排卵,增加怀孕的几率,甚至传说还能更容易怀上双胞胎。例如试管婴儿并不像我望文生义的那样从实验室里长出个小婴儿,而是要先取出精子卵子,再把胚胎放入子宫……而这些,需要以万为单位的金钱,以年为单位的时间,以及全家人的希望。
这段经历,我在恋爱时就告诉了G先生。我说,我再也不愿回到那个嘈杂的走廊里,和那些求子的女人一样,砸下全部生活,就为了赌一个陌生人的到来。我说我拒绝借助医学手段,也拒绝任何人的劝说。我说,这意味着我们不会有孩子,如果你真是奔着结婚和我在一起,你要想清楚。
G说他要想一想。过了一个月,他带着戒指来找我,他说人能活明白自己的一辈子就很好了,孩子的事情是缘分,不强求。他的确是个信守承诺的人,婚后绝口不提生娃的事儿,甚至还和我一起游说双方父母,说我们会从现在开始规划未来,即便不养儿,也能好好防老。
你看,母爱不母爱的,根本不重要嘛。
直到婚后第四年的某个下午,当我一边开会一边吃完第三袋话梅的时候,关系要好的同事微信我:你是不是有啦?我默默去药店买了一盒验孕棒想证明我只是个吃货。连测三根,看着清晰无比的六条杠,我的第一反应是:我是不是子宫病变了?
第二天请假去医院,发现了小柚子。B超显示,胎儿已有心跳。
“可是我以前确诊过有多囊卵巢,也没治好,之前看医生都说我不可能自己怀上的。”我难以置信地向产科医生确认。
正在操作电脑给我开后续检查单的中年女医生闻言,诧异地停下手上的动作,转过脸从细框眼镜后挑眉看我,嘴里却云淡风轻:“多囊卵巢确实影响怀孕,但现在看你验血结果和B超都挺好的。就先不要管它了。”
“你听见医生说吗?他是个奇迹!”G紧紧握着我的手,咧着大嘴,兴奋得两眼放光。我勉强地报以微笑,心里却感觉说不出的别扭,甚至隐隐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原来,G终究是很盼望一个孩子的。
别扭归别扭,既然孩子已经来了,这个项目我自然要做好——就像工作上的项目一样,但凡署了我的名字,谁不夸一句靠谱?
我把医院孕妈课堂的课程表郑重其事地排进了日程里,搜集了孕育相关的公众号和书单,为我琳琅满目营养补充剂们定好了每日提醒的闹钟,还给自己买了一周三次的健身私教课。
虽然换了个阵营,G也依然是个好盟友。他从图书馆拎回家一大袋子孕育相关的百科书,一节不落地陪我去医院听孕妈课,还掏出个小本本认认真真记笔记。从拉马泽呼吸到凯格尔运动,从孕妇膳食金字塔到新生儿护理要点……我毫不怀疑,如果给他一个子宫,他甚至能自己生个孩子出来。
一切努力没有白费。我渐渐成为孕妈群里的“学习委员”,我带着小柚子工作如常,腰背挺直,步履轻盈,头脑清楚,中气十足,孕前的上衣穿着毫无压力。而我最爱听的褒奖是: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个孕妇。“你好像很淡定哦。”每次请假产检之后回公司,附近同事都会来关心一下。
我似乎的确太过淡定了些。孕10周,第一次听到小柚子小火车般的胎心音,我只关心数值在不在书上说的正常范围内,反而觉得G在门口狂喜“我听到了我听到了”有些大惊小怪。
孕13周,第一次在B超单上看到小柚子模模糊糊的侧脸,我只关心结果是否有超过安全范围,而对于妈妈戴上眼镜仔仔细细看个没完还说这个孩子额头像G、鼻子像我的行为,我只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孕20周,第一次感受到小柚子的胎动,他好像在胆怯地敲门,要引起我的注意。那时候终于感觉到,我的身体里真的存在着另外一个血脉相连的个体。听其他孕妈说,她们和胎儿有着奇妙的感应,于是我也跟小柚子说话,但他却我行我素并不和我交流。
孕24周,第一次通过三维彩超见到小柚子的样子,糊得不行的两张照片上,小柚子闭着眼睛撇着嘴一副要哭的表情。“唔,我好像对他没啥母爱的感觉,我觉得他有点丑。”我对同事说,“我那个群里,别的孕妈都说热泪盈眶了。”
“你可能是功课做得太好,就不那么大惊小怪了。哪有人没有母爱的,就算现在没有,后面慢慢就有了。”她们笑嘻嘻地安慰我。
这回答我深以为然。母爱是什么?基因和激素作用下会自然生发的本能啊。不就像我子宫里的胎儿,只要给予时间,就能自然而然茁壮成长,不费我吹灰之力吗?
孕36周,B超显示小柚子偏小很多,医生直接把我扣下住院。我在入院处一边哭一边排队一边等着G赶过来找我,然后哭着去病区报到。 “没事,ta只是偏小而已,其他都很正常啊,之前的产检都很好啊。”G抱着我安慰。
“我们先检查一下是什么问题,看看能不能让他追上来。如果追了一个疗程还偏小很多,就提前生出来,那宝宝也足月了。妈妈不要太焦虑。”管床医生很温柔地跟我解释。
可我忽然发现,与对小柚子的担心相比,我更像是不甘心自己从饮食到运动认真学习严谨规划严格执行,竟然最后不是一个拿100分的准妈妈。
产科病房里算上我,一共四个孕妇。
1号床先兆早产,除了去厕所以外都必须卧床。2号床高龄怀孕加妊娠高血糖,每天9次扎手指测血糖,指无完肤,而且总觉得没吃够但要控制饮食。3号床脚一挨地用力就开始宫缩,吃喝拉撒都在床上。相比起来,4号床,也就是我,每天打一针,输一大袋营养液,倒是活动自如无需忌口。
病房里的日子规律、单调、漫长。我听着她们仨明明两分钟前还抱怨着营养餐不好吃,某种药打进身体疼得不行,不能淋浴感觉自己发臭了……两分钟后却又声音柔软语含笑意地说起那个血脉相连却素未谋面的小生命,仿佛阳光照进病房里。
她们谈论着为迎接孩子准备的物件;谈论着孩子的某一部分应该像妈妈,另一部分最好像爸爸;谈论着给孩子取名的烦恼:那么多涵义美好的汉字,每一个都那么好,每一个似乎又都不够好。
我试着搭腔,却忽然发现,我似乎没有试图设想过小柚子的模样,没有和小柚子每天说话唱歌,也没有为小柚子的名字反复推敲琢磨……我更像是一个项目经理,按部就班地推进这个项目,与我工作中的其他项目并无二致。
悄悄抚上自己的心口,那里好像缺了什么东西。那件东西让她们坚强,宽容,闪闪发光。而我却抱着一个缺口,淡漠,疏离。
在住院期间,新冠疫情从爆发到急剧恶化,住院部停止了家属探视并尽可能疏散病人回家。1号床情况好转,出院回家休养。而3号床终于撑到了宝宝可以安全出生的月龄,停掉保胎针转入了待产区。病房一下子空旷起来。
我看着1号床出院,羡慕得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可2号床明明能出院却死活不肯,“这家医院硬件是一般,但技术好啊。你不觉得住在医院里比较安全吗?万一有点啥,马上就能把我拉到楼上手术室去剖了。要是从家里再过来,路上宝宝缺氧了怎么办?”
“你真的为了宝宝想得好周全啊。”我由衷感叹。
“当妈妈的,不都是这样吗?而且,这次怀孕估计是我唯一一次机会喽!” 她告诉我,为了怀孩子,她治疗了将近十年,做试管前前后后花了几十万,屡战屡败,却又屡败屡战,这次终于胜利在望,务必要做到万无一失才行。
我有些讶异地望向她,为了住院方便清洗,2号床的头发剪得很短,脸有些浮肿,唇色和眉色暗淡,和微信头像上画着精致全妆,中长发一丝不苟,带着英气的干练女性判若两人。
“其实,为什么要这么拼啊?”这个问题,在十几年前那个喧嚣的走廊里,我就想问问身边那些执拗的女性,只是当时脸皮薄,不好意思问这样私人的问题。没想到终于有机会问到她们之中的“胜利者”。
2号床笑起来,眼角泛起弯弯的温柔细纹,“其实我以前觉得不结婚不要孩子也没事,后来我遇到我老公了,他家里人去世得早,有时候我感觉他就是个孤儿,我就想,我一定要给他一个有血缘的亲人。”
在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和不可理喻的执着。我也忽然开始想念那个愿意陪我丁克,也愿意陪我产检的G先生,我从来没有问过他,在他对余生的想象里,原本有没有一个孩子的身影。
38周复查B超,小柚子仍然严重偏小。医生怀疑胎盘可能有些问题,导致营养供应不足,还有缺氧的风险,决定不等自然发动,让小柚子出来。接着便是长达三天的催产,球囊扩张宫颈,宫缩针引发宫缩,人工破水促使胎头下降,搭配多次内检……传说中的催产全家桶,我一个也没落下。
元宵节凌晨三点半,小柚子出生,是个小男孩,果然和三维B超的照片一样,丑丑的像个小老头。哭声却像一只小鸭子,嘎嘎嘎嘎嘎。穿着防护服全程陪产的G十几个小时粒米未进,在口罩后面瓮声瓮气地说:你真是我们家的SSR!
产前宣教说过,若选择母乳喂养,出生后母子要早接触,早吮吸。护工把他放到我胸上,我看见小柚子黑黑红红皱皱的小脸,眼睛还没睁开,两条细细的缝,粘着白色的胎脂。护工阿姨按头帮他含住我的乳头,一瞬间我又紧张又抗拒。他敷衍地吸了两下,就不理我了。
这与书上说的,“宝宝出于奇妙的本能,主动探寻妈妈的乳头,一口含住就起劲的吮吸起来。”差别何其巨大。而这,只不过是我接下来一个多月母乳噩梦的开始。
“乳腺管太细了,乳孔那么少。难办。”通乳师一边帮我疏通和排奶一边拧着眉毛说。通乳前她说大概四十分钟搞定,最后花了一个多小时才让我灼热胀硬青筋暴起的乳房乖顺下来。
“两个小时喂奶或者吸奶一次,间隔最长不超过三个小时。否则你很容易堵奶。疫情期间再发个烧,会很麻烦的。”她嘱咐道。可我还是堵奶了。很疼。我甚至在室内不敢扣上衣服,睡觉也交叉双臂,用胳膊撑着被子,因为即便全棉的柔软布料稍微碰到胸,都会疼得我全身一抖。
“你别害怕,越怕越不成,你要怀着对宝宝的爱去享受喂奶这件事情。”
“吸奶的时候也可以闻闻宝宝的小衣服,看看他或者他的照片。你知道吗,很多人听到宝宝饿了的哭声就会开始有奶阵了。”
“你多看看宝宝喝完奶醉醉的样子,真的太可爱了。我看了就觉得,再疼再难,我一定至少要亲喂到一岁。”
小柚子又饿了,嗯啊嗯啊地哭。我默念着通乳师和其他妈妈们给我支的招,闭着眼睛咬着牙一边感受着“对宝宝的爱”,一边把乳头往他嘴里塞。出生刚过五斤的小柚子闭着眼睛乱咬,好不容易成功塞进去,他吮吸力弱,腮帮子鼓动着不过吸了两分钟就放慢下来,呼吸放缓累得要睡过去。我按通乳师教的,揉他耳朵,挠他脚底,弄醒他继续吸。
几个回合,小柚子终于生气了,愤怒地咬我,没有牙的嘴咬起来竟也是钻心地疼。我嘶嘶地从牙缝里吸着凉气,低头看着那张小脸,黄疸严重,又黑又黄,细眯眼睛,朝天鼻……摸着良心我也夸不出“可爱”。
来回折腾了四十分钟,我腰背酸胀颈椎疼痛。G早已热好了之前用吸奶器吸出来冷藏的奶,接过小柚子去瓶喂。他一口含住奶瓶,咕嘟咕嘟猛吸,想来刚才的亲喂多半喂了个寂寞。也许对于他来说,我不是妈妈,而是一个莫名在他饥饿时候塞住他嘴巴不让他好好吃饱的奇怪的生物。
我换了个地方,拿出吸奶器开始继续吸奶,泌乳和吸奶模式切换,我低头看着透明的漏斗形杯罩把胸抽吸成奇怪的形状。半个小时过去了,只有几十毫升。我珍而重之地将这点母乳冷藏起来,然后把吸奶器交给护士清洗消毒。
休息之前,还要给颜色血红仿佛即将破裂的乳头涂抹羊脂膏,预防皲裂。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胸,的确,哺乳期的胸部比起孕前会非常显著的变大,可是却丑陋,沉重,变形,很陌生。
“别玩手机了,睡会儿吧。”见我捏着手机躺下,G拍拍我。我知道,小柚子过一阵又要哭起来了。白天黑夜,仿佛这个循环会永无止境。这让我想起传说中逼供的手段,不许睡觉,打个盹就要强行把人叫醒,最终令人精神崩溃。
“我睡不着。”终于有一次,我说,“我觉得,我是一个没有母爱的妈妈。”
“没有就没有吧,以后他大点了,你可以对他严厉点。”G并不以为意,开玩笑地说。
“不是,你不懂。我已经很努力了,别人都很爱自己的宝宝,只有我觉得他怎么那么丑。别人看着宝宝想着宝宝听着宝宝的哭声,都会有分泌奶水的感觉,我努力去感受了,真的没有……”说着说着,我无法自控,泣不成声,“怎么办,我看见他我就害怕,我对他真的没有母爱啊……”
“那我们不喂了。”G干脆地说,“喝奶粉他一样长大。”
“不是的,这不是喂不喂的问题,”我固执地抽噎,“我觉得是我出问题了,我没有母爱。”
“只是不喂母乳而已,母乳是好,但真的没有那么重要。你还是个好妈妈。”G的声音温柔又坚定,我很感动。但除此之外,我的心和别人的不一样,我心里有个洞,更糟糕的是,我不知道从何去填补。
月子结束,我也断奶了,带着小柚子回到家里。
“一月睡,二月闹”,小柚子完美印证了这句老话,因为肠胀气闹得昏天黑地。
G的产假早已结束,白天要上班,只能帮我照顾上半夜。下半夜一般会有2-3次夜奶,喂完夜奶通常要再让他在我身上趴一个多小时,一边哼歌一边拍,才能等到怀里的肉团子呼吸平缓,沉沉睡去。有时候从凌晨三四点抱到早上七点多,无数次放床失败重新抱起,哼歌哼得嗓子眼好像起了一层薄薄的壳,看着窗外渐渐亮起来,才发现原来朝阳会让人感到那么绝望。好几次我把他放回婴儿床起身洗奶瓶时,只觉得眼前发黑,可是我竟然隐约有点希望自己就这样猝死好了。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我的爸妈。看着盼了多年的外孙终于出现在面前,他俩抱着小柚子爱不释手。从吃奶到拍嗝,从洗澡到哄睡,从换尿布到排气操,他俩都笑容满面,你争我抢。在他俩眼中,小柚子吃奶是“好会吃”,打嗝是“好厉害”,哭闹是“嗓门真大,胳膊腿真有力”,放屁是“真能干”,就连拉屎也是“他怎么这么会用力!拉了这么多!”
晚上没得睡白天睡不着的我浑浑噩噩,沉默不语。在我眼中,小柚子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婴儿而已,遗传了我和先生普普通通的基因,有着普普通通的长相和发育进度,并不值得特别的夸赞。
第二个月过了,小柚子越来越活泼,按照育儿书和育儿课里讲的,要让孩子感觉统合能力发展好,需要让他感受失重、加减速,感受用力的感觉,多看,多听,多触摸不同材质的东西。要让孩子的运动能力发展好,需要多趴,多抚触,被动操。
于是我定着时间跟小柚子聊天,讲卡片,唱儿歌,和他玩床单荡秋千,给他买健身架,每天抚触按摩100下……小柚子变得越来越灵活和健壮,用他自己的语言咿咿呀呀的与我应和,抓着玩具把健身架拽得左摇右摆,趴的时候脖颈竖立稳定,东张西望,甚至还蹬着腿想要往前爬。
可是每当完成了“今日任务”之后,我便毫无留恋地只想让他自己玩一玩或者睡一睡,让我得以去看我自己的书,追我自己的剧,刷我自己的朋友圈。
而爸妈总会迫不及待地把小柚子抱走,和小柚子玩耍。他们俩发出各种奇怪的声音,做各种鬼脸,唱着属于那个年代的歌曲,逗得小柚子嘎嘎大笑出声。他们俩手机里存满了小柚子的照片和视频,明明那么多都大同小异,却一张也舍不得删。每当妈妈需要做些家务的时候,她都会亲亲小柚子说:“外婆要去做家务了,真舍不得呀,真想一直跟我们的小柚子玩呀!”
记忆穿过时空,我忽然隐约想起多年前,妈妈要去上班,把我放在奶奶家,她也抱着我亲个不停:“妈妈真舍不得呀,但是妈妈要去上班挣钱啦!”
我好像,从不曾有想要亲吻小柚子的冲动。
“你们会亲宝宝吗?”我在微信群里问其他的宝妈们。
“会啊!宝宝身上有奶香啊,不过有时候吐过奶又有点酸臭。”
“育儿书说不能亲,但我只记得不准别人亲,我自己忍不住,哈哈。”
……
这时我突然注意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大家都已经纷纷把群昵称变成了“xx妈妈”,只有我的微信名没改,反而显得有些突兀。
心口的空洞变大了,整颗心一直往下沉。
我曾经看过一期《奇葩说》里讨论家庭贫富,某位导师说了一段话,大意是说,我们从来不是在对比贫穷但爱孩子的家庭,和富有但不爱孩子的家庭哪种更有利于孩子的成长,因为对孩子一定都是爱的,这无需讨论。
我曾经预想过无数次漫漫孕育路上的困难,却万万没想到我竟然会栽在这个“无需讨论”的坑里。
小柚子四个多月的时候,一则社会新闻传遍了宝妈群,一位妈妈由于产后抑郁带着孩子从楼上跳了下去。我嘴上随大流地叹惋不已,心里却有些颤抖。在那些头晕眼花却抱着哭唧唧的小柚子不能放下的凌晨,在那些全家入睡唯有我辗转难眠的深夜,曾经也有过黑暗的念头一闪而过:大不了就……
所以,这就是抑郁吗?
在我为孕育做一系列准备时,“抑郁”一直是被我忽略的话题。我那么自信的认为,我经济独立不向他人伸手,学习了那么多育儿的知识,有自己的父母照料远离婆媳矛盾,有体贴的队友G,我怎么可能会抑郁?
我找到了爱丁堡产后抑郁量表。这份量表我在医院做过,但当时刚经历了分娩,稀里糊涂的也不知道自己填了些什么。量表只有10道题,我不到一分钟就做完,题目的文字有些扎眼,一边做我一边预感到,多少是有些不正常了。
12分。
我深吸一口气,往下看结果,13分就需要去看医生。原来在不知不觉间,我已经站在了深渊边缘。
“你要想象,在你的肩膀上坐着一个小矮人。去观察行为和行为背后的东西。”
“当面对危险念头的时候,要分清轻重缓急。先解决眼前,确保人身安全,然后接纳情绪的存在,最后才探讨解决方案。”
夜静了,我听着李松蔚的心理咨询课试图“自救”,脑海里慢慢的回放着这一年来的种种。
G说得对,小柚子的来临是个奇迹。但奇迹也意味着,这并不是我思考清楚主动选择的结果。而我心中由此生出深切的恐惧——原来的“我”会不会就此死去,取而代之的只剩下 “小柚子妈妈”?
手机的呼吸灯在床头柜闪烁起来,我按亮屏幕,看见工作群里好生热闹。没错,即便在长达半年的产假期间,我也下意识地没有把工作群设置为免打扰。手指滑动着,我看见一系列精彩的活动照和花絮照,老板的红包,以及同事们齐齐刷屏的加油喝彩……原来我怀孕期间凝聚心血的新项目,终于在接手的小伙伴手里落地了。我曾经调侃说这个项目就像是小柚子的兄弟,是我的另一个孩子,如今看到这个孩子出落得漂漂亮亮,被宠爱着来到世界上,固然欣慰又开心,却又忍不住担忧当我回归职场的时候,我的精力,我的价值,会不会打折扣,会打多大的折扣。
“你是不是下个月就要回来上班啦?”同事微信问我,“休了半年是不是爽翻了?接下来是不是还有哺乳假啊,听说每天能提早一个小时下班?”我实在不知如何作答,纠结半天,回了一个哈哈哈哈的表情。“福利”我固然应当感恩,但随之而来的压力也无法回避。
心绪一乱便有些失眠,随手打开朋友圈,看见曾经和我一起业余学舞的同学已经成为兼职老师开始带学员,看见曾经学习彩铅的工作室又搬了地方,而我孕前的习作还被老师挂在墙上……或许手机屏幕太亮了,G小声嘟囔了一句,翻了个身。我看着他熟悉的轮廓,想起五年前这个男人说,人能活明白自己的一辈子就很好了。可是啊,人的一辈子就是这么长,心思和时间就是这么些,角色多了,抉择更复杂了,要活得水静风和就更难了。
那么,我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对小柚子发自内心的真切的母爱?
我不知道。
也许某天我就奇迹般地突然找到了。也许直到小柚子成年了独立了我也找不到。也许我会安于其他的相处模式并以母爱来命名它,做一个有点特立独行的妈妈。毕竟谁能说得清,母爱究竟是什么呢?
我永远不想让小柚子知道这个秘密。因为没有被爱着降生,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何其残酷,何其不公。
但我又很想对他坦承这个秘密。因为多年以后,或许小柚子也会成为一个父亲,那么希望他知道,孕育这件事,除了阳光灿烂,繁花似锦的一面,还有可能潜藏着噬人的情绪深渊。
作者后记
关注三明治很久了,无数次在别人的故事里哭过笑过。这次参加七月的短故事写作,本意只是想单纯记录自己第一次当母亲的经历,目标读者就只有我自己而已。但没想到从第一讲“选题”开始,我就感受到导师对文字的郑重,对读者的尊重,和对生活的认真,令我重新审视这次写作的意义,选择勇敢去触碰最令我痛苦纠结的地方。
感觉不到母爱这件事情,在写作中和写作外令我痛苦的地方都在于,我身边的人甚至都不承认这个问题真实存在。但从第一天开始,依蔓导师就让我感受到这是一个安全的受尊重的写作环境,而在后续的一对一指导过程中,导师用心的聆听和询问让我感觉到,那些在阴暗中纠缠成团的东西终于摊到阳光底下,就算尚未完全解开,却也展露出彼此相互勾连的部分。
很荣幸我的故事被你看到,也许这就是真实故事遇见网络的意义之一:即便是小部分人的遭遇与感受,都能得到见证、承认和尊重,或许还能幸运地得到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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