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后,我第一次和母亲单独相处一日 | 三明治
在11月短故事学院,Huiyu写下了和母亲共度一日的故事。Huiyu的感情非常细腻充沛,一个情感细腻的人,注定会更敏感,更难以放下,和母亲复杂的关系也许会是持续一生的命题。但能去面对,尝试书写,就是一个好的开始。
文 | Huiyu
编辑 | 依蔓
行将四十,对母亲的怨在内心深处浮浮沉沉也有了几十载。
我将自己在成长路上的一切不幸和遭遇,都归咎于我的母亲。我责怪她要强和缺席,总是忙着挣钱,以至于我的童年回忆多是饥肠辘辘的孤独与无助。我责怪她功利和独断,将我送进一所军事化教育毫无自由的高中,以至于我在其中度过了暗无天日的三年并差点郁郁而终。我埋怨她没有给予我足够的爱和温暖,以至于我在大学伊始便像疯子将自己送进了一个滥情下作的男生的怀抱,以索求温暖与爱,结果弄得遍体鳞伤身心俱疲。我以为,我的一切自卑与堕落,都来自这个女人的失职。所以,心里一直怨她。
在痛定思痛剪断了那段下作的感情纠葛后,我开始以自己为是的方式拼命生长。要对抗这个虚无的孤独的世界,除了自卑与堕落,总还有其他方式。读很多书做很多瑜伽,在精神的世界里祈求疗愈。似乎越发自信,内心却总觉不够。一个人的夜晚常常无眠。到处托人介绍男朋友,一个两个三个,在见到第五个的时候,一眼爱上,决定要嫁给他。现在我已经做了这位五号先生十年的太太。
与母亲的缺席与苛责全然相反,先生全然地包容与接纳。十年来,在职场人、母亲和太太的角色之外,我在先生的鼓励下用大量时间读书、写作和画画,来与孤独的自我对话。写着写着也便理解了许多人事的无奈。但写了许多的字,没有一个是关于母亲的。理解和原谅了身边人,还是不愿原谅她。
我自诩早已不是那个偏执幽怨的小女生了,可内心流出的文字无不是黑白的苦涩的躁动的记忆,片面又无趣,总像在发牢骚。我不满意。
算一算,自二十年前上大学以后,每年回乡的时间不过以个位天数算。要么,请年假回去好好和母亲待些时候。
就这样回来了,一路辗转搭乘地铁、高铁、出租车。
已是深秋季节了,拉下车窗,未有一丝寒意。记忆中乡下的秋天,旷野下偶有白墙黑瓦的村落依依地飘着烟,村口一丛丛枫叶尽染朱丹明黄。而此刻从车内看出去,视线只为剪得方方正正的绿化带所挡住。偶尔路过几处居民屋,无不是灰墙蓝窗的水泥房子,并密麻竖着一条一条的防盗窗。
父亲每隔十几分钟电话过来问我到哪儿的时候,我并不确切知道自己到了哪里,只糊糊地随口应着快到了。
到了。父亲迎将出来,下意识捋了捋自己头上稀疏的头发,又回头喊着母亲,告诉她我到了。
母亲也走了出来,看着我,鼻翼微颤,伸出双手,喃喃着说些你好久没有这样一个人回来之类的话。我本能地避了身去,只微笑地叫了一声妈。
母亲五十年代初生,几十年该经历的磨难一样没落下。在文革中失去了她的父亲,瞧着自己的两个兄长在眼前断了命,又送走了老母亲。不服命的她在一穷二白中打拼出了江山,开店卖些床上被铺,逼着孩子读书出了头各自有了不错的生活。
年近70,我哥多次让她关店养老,她从未答应。现在店铺赖着还不错的市口,勉强维持。
早上我8点多到店的时候,母亲已经在了好几个小时。几床陈列的被铺,被拉得看不到一丝褶皱。堆于柜子上的被单枕套,如待检阅的军队般整齐划一地排列着。阳光从落地窗透进来,洒于地砖上,闪闪反着耀眼的光。我叫了一声妈,坐下来冲了一杯咖啡。
“你呀,咖啡喝太多了,所以才一直这么瘦。”母亲停下缝纫机上的活,坐在我身边。
“没有啦,我是因为坚持锻炼身材才这么好。”我半开玩笑地说,特意伸出两条腿来展示。要是以往,我大多是不满母亲的啰嗦,顶回去了。
“嗯,知道,你这孩子对自己总是要求很高。”母亲话语中透着骄傲,“这点像我,不像你爸。”随后,又数落起父亲来,总爱躺着不爱动云云。又说起近年来生意的难做。我都听着。
我与母亲闲话,母亲还是一边在缝纫机上做着活。生意不好,母亲就自己买布料做些被单被套,较于直接买成品,能省很多钱。
店门打开。进来一位推童车的少妇。车中是一几月大的婴儿。
少妇笑着喊我又喊我母亲。母亲停下,侧身过去抱过肉团般的婴儿 ,放在膝上逗弄。
少妇是母亲的亲侄女。6岁不到父母得癌病逝。留下这孤雏跟着奶奶,奶奶很快也仙逝。又跟了叔婶。叔叔,也就是我母亲的二哥,不久也在劳累中离世。婶婶粗暴,动不动拳脚相向。母亲见不得自己大哥留下的独苗受此苦楚,二话没说,将其护于自己的羽翼下。
谁料这女娃并不争气,在母亲家20多年里,无数次地赖学、出走,不知让母亲受了多少的担忧与哀怨。我推测大约按照母亲的强势性格,对这女娃平日里是没有好声的,而对父亲来说,这更是莫名的负担,脸色难看也可想而知。女娃也许才会不断地试图逃离。
现如今,经过母亲的努力,终于拉了红线将这孤雏嫁出。母亲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如今见面,少了一份强迫,多了一份距离带来的尊重。
少妇坐了不多会儿,丈夫来接,他们便告辞离去。
“唉,你不知道,我其实还是为她担心得很。”侄女走后,母亲的眉目又拧了起来。“他俩就靠那男人一点点工资过活,花钱大手大脚,又养个孩子,也不知道以后要怎么过得下去。”
我笑着安慰她,“年轻人自有年轻人的生存方式,你对她二十多年的照顾,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如今就让他们自己走剩下的路就好。”
“你说的我何尝又不懂。不过偶尔想起来,还是会挂念。”母亲低下眼帘来。我当然也懂母亲的挂念,虽然不是亲生的,但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年,感情怎么也是很深厚了。
以往孩子们与我一同回来时,我与母亲一般总难说上几句连贯话。大家习惯把关注都送到孩子身上,也习惯用和孩子打趣来填补偶尔的空白。
此时,我们没有了这幌子,也就你一句我一句地将话聊了下去。
“老板娘!”一个女人的粗大声音从玻璃门缝中传来,打断了我们的聊天。“你这席子,不经水烫啊!”我们循声而去,看到推门进来了一个矮胖的黑脸女人,手中拎着一个纸箱。进了门,将箱子飞在床,平整的床铺挤成一掬。
“喂!你想干嘛?”我走到这女人前面呵斥。
“你别管,我来。”母亲示意我坐下。自己站了起来。一改方才的柔和,对这妇人说道:“是卖给你的货有问题么?”
“你自己看看,你自己看看!”妇人手指着床,口飞横沫地嚷嚷。
“好,你先坐,也别这么生气。我店开在这里几十年了,不会跑掉。要真是我货的问题,我铁定负责。”边说边去拆箱。箱子里倒出来一条棉席,本来光滑的表面,已经毛毛躁躁。母亲正反看了一下,又用手摸了摸,说道,“这一看就是你热水烫坏了。这种因为使用不当造成的货物损坏,我不会负责的。”
“什么?”刚坐下的妇人从凳子上跳起来,恶狠狠地瞪着母亲,“你这个老板娘怎么这样,卖了次品还不退换。”
母亲丝毫不见怵,又重复了她的原则。妇人不饶,坐在地上叫嚷。
我早就气不打一处来了,不敢相信光天化日之下居然还有这样的泼皮户。母亲依旧一脸镇定,正色说:“我看你也不想就这样算了。要不这样吧,你报警。我们让警察来处理这件事情。”
妇人一听说母亲让她报警,慌了神,本想靠耍无赖占点便宜的,却不想这是个不吃软不怕硬的。她低头不语,但依旧没想要离开的样子。
母亲拿起手机,道:“你要不报,我来。”
拨通了110,警察很快赶到。了解情况后,警察在席子的标签上找到了洗晒说明。拿给妇人看。这妇人果然蔫了,收拾起席子悻悻而去,又回头狠狠瞪了母亲一记。
警察临走问母亲,怕他们来报复么?母亲眉宇微皱,说开了这么多年店,牛鬼蛇神见得多了,哪里会怕。
我便想起我中学时,父亲于我说的一件旧事。他们包车出门批发货物,半夜遇到两个小流氓拦车勒索。父亲一向胆小,摸摸索索将身上所有的钱都拿出以求平安,哪料母亲谎称车厢后方还有钱,偷偷上了车报了警。警察很快赶到。勒索自然没成。
父亲说这事时依旧后怕,他绝非要夸母亲大胆,而是责怪她过于出头,总是好强不能吃亏。
吃过饭,父亲去躺椅上午睡。古来稀的年纪,一年不扛一年,干活间隙总找机会休息。母亲倒未见一丝乏意,在店里收拾着上午生意做完后的凌乱。
店门又开了,进来一个穿风衣的中年男子,笑盈盈地与母亲打招呼,找了个床沿坐下。“咱们几点走?”他问母亲,是来接母亲去城里唱戏的。
母亲一年前开始唱京剧,将年轻时的爱好又拾了起来。今天我随母亲一道,到他们社团每周一聚的地方来听戏。十来个人,并有一把京胡、一把阮、一把月琴。京胡一出,便十分惊艳。或浅吟低唱或万马奔腾,都在这弦的轻重缓急上拉出了味道。母亲说这位是市京剧社退下来的京胡大师,难怪了。师傅抬眼问母亲要唱什么,母亲想了下说,我们来段《智斗》吧。便站在了舞台中央,演阿庆嫂。另两位票友,一演胡司令,一演刁德一。
只见母亲两手端起,眼神炯然,八字台步,只稍一站,尚未起声,阿庆嫂的风姿便是有了。随着刁德一声:“这个女人哪,不寻常”。戏开了场。母亲咿咿呀呀的假声接着:
“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
摆开八仙桌,招待十方客。
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
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
人一走,茶就凉。”
细腻的嗓音中又带着刚气,不容人抗拒,真正把阿庆嫂的利落与胆量、不卑又不亢,演绎地丝丝入扣惟妙惟肖。这又何尝不是她的本色演出。这些年开店,真正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凭多少机智、精明和胆识,才能将牛鬼蛇神,一一妥帖周到地对待。
“你妈唱戏,真是好!”师傅拉完琴,对我说。因琴艺高,他受邀去许多票社伴奏,但他最爱这一个。他说因为如我母亲这般唱得妙的实在不多。
要做就要做好,母亲常放在口上说。所以做起事情来总带着百分之一百的热情。店里没人的时候,就开着电脑跟着学。果真就唱出了些名堂。前几天拿了市里的奖,这两天又被提名做了市戏剧社的理事。
我一直抱怨的母亲对我的那些严苛,大概真的不能怪她。因为她从来对自己要求就严苛。
“bong!pa!”玻璃门外传来炮仗声,间隔着又一声。并不似喜事的宣张和热闹。
“XX,你知道吗?XXX昨天死了。“后门走进一矮个女人,宣布这炮仗的缘由。
“是吗?这么快?”母亲显然有些惊讶,放下手机,摘下老花镜,看向妇人。“前两天是听说她不大好了。”他们口中死了的人是母亲几十年的旧识。
“胰腺癌这个病让人坏得快啊。她算是家里照顾得好的了,还不是几个月不到就走了。”这个妇人找了张板凳坐下,又说道,“可惜啊,才53岁。”
“唉,今年我的微信朋友圈这是第二位死掉了人了。”母亲微微皱起眉。
两人淡淡地聊了一会儿,将眼神朝向门外的空旷的大街,一时无话可说。“我在药店熬了点膏,去看看是不是可以取了。”妇人像是突然想起来事,起身离去。母亲说好。她前脚走开,母亲就又拿起了桌上的手机,打开微信,侧身过来问我,“如果我要删掉好友,要怎么操作?”
我心里明白她要删谁。问清昵称后,在联系人清单里面找出来,点下了“删除”。
躺椅上的父亲半眯着眼,幽幽地说道:“你大姨已经在考虑买墓地了。我闭上眼睛也常常想到我的事情。”我看向他。老父这把年纪,当然也送走了许许多多的人,有的时候说“身体不好,死也快了”必也是真心话,但总被母亲骂回去。此刻,难得女儿听着,他也就说了。
“我一直想,我的事情以后要在哪里办呢?”父亲没有睁眼,头沉重得放椅背上,又捋了一下仅剩的几根头发。
父母是三十多年前从农村老家搬到这个镇子讨生活的。我明白父亲叶落归根之意,就与他说:“还是去村上吧。我们在村上给你办。”又打趣道:“是像舅婆那样办三天三夜,请些和尚道士,再给你烧些纸房子纸车子?”
躺在椅背上的父亲直起身来,眯着的眼睛也陡然睁开,“那当然是要。”继而又慢慢躺下,“只是村上我们的房子是毛坯,连张床也没有。你们要去那里给我办,要怎么住呢?”
我噗嗤笑出声来。老人家这石头般压在心底的事,不知让他在多少个夜晚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了。不想这重重的事,居然是担心孩子到时候住在哪儿。
“说这样的话干啥哩?现在还康健得很呢。”母亲过来打断了我们,“等过个十年,我们都躺在床上了再慢慢商量也不迟。”
就像刚才果断地删掉联系人一样,在母亲这里,任何与“死”的事情,都是忌讳。
这时,父亲的电话铃响起。父亲接起来。“XX,找你谈房租的。”父亲将手机递给母亲。家中大小事物,一应还是母亲说了算。
母亲接过电话。“喂,那不行,明年是一定要涨价的。我这门面房市口那么好,你不租铁定有人愿意租。”
死亡的阴影,便没人再提及了。
晚饭时间,劝了半天父亲母亲才同意去饭店吃了一顿火锅。这辈子穷过苦过的人,手里再多钱,也只愿守着。
回到店里,父亲又躺在了躺椅上,眯起眼睛养起了神。母亲拿起手机,录了一段戏,发在戏剧票友群里。这是她新官上任后领到的第一份任务。
“有多少人点赞啊?”父亲问。母亲戴上老花镜,盯着看了一会儿,说有好几个了。
此时店门外日头早已跨过最西边的楼顶下去了,夜幕已然拉下帘子,街上有的店门已关,有的还灯火敞亮地等着生意。行人三三两两从门口经过。
“一天又过去喽。”父亲说道,又似一种解脱又似一种无奈。
是啊,一天又过去了。每当黄昏一一腐蚀街道,逐渐占领了屋角隅之际,父亲是不是都这样无奈无味地撂下一句“一天又过去喽”。我不在的这几十年里,又有多少个日头,东升西落。生命岂非就在这样一日一日的情感和偶然的乘除中,组合出了个人一生的际遇。
庆幸自己的决定,愿意放下手上的那些琐事,放下工作、放下母亲和太太的角色,回来好好陪陪父母。在这样无所欲的共度中,可以放下那些对于人事的执拗的对与错,学着用欣赏的眼光透过父母的面具来看他们。
这一天,对母亲来讲,大约是普通又普通,只不过在我这个多感女儿的眼里,生与死,哀与乐,奋斗与宿命,一日在这一方门店发生的生命的味道,何尝不是一生的味道。
作者后记
这样的记录,于我于我母亲来说,都是一份难得的连结。这份连结,无比珍贵。很高兴自己能完成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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