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我的天才女友,获得“大师”段位的中国象棋手|三明治

Kino 三明治 2021-01-31


在翻看大家的故事题材时,Kino的叙述一下就打动了我。Kino的女友小卷,是一位曾获得“大师”段位的中国象棋棋手。在知晓女友的棋童经历前,Kino以为她们同是千篇一律的优秀生,在各自行业“悄悄反抗、渐渐妥协”。在逐渐追溯小卷的学棋往事时,Kino看到了女友如今凌厉、有序、坚韧个性的来路,也看到了小卷作为一个女棋手,要经历的种种挑战和痛苦。“我一直以为我没有参与的关于下棋的那段过往,是一出关于年少英才、伯乐慧眼、迎难而上、登顶成功的少年漫,却从没有料到那根关于个人奋斗的主线,一旦主角成了女孩,背景可能会是一片黑压压的底色。”


对我而言,Kino的书写之所以动人,一方面是因为小卷的经历足够精彩;另一方面是Kino作为恋人、同为女性,在了解女友的经历后,由此产生的深切的理解、痛楚和爱怜。Kino曾担心自己会辜负小卷的故事,但我想,Kino对这段往事的追问和引导,也是她带给小卷的疗愈。很幸运能在短故事学院遇到这篇作品。(恕行)


文|Kino

编辑|恕行



01


在我自带滤镜向朋友们介绍小卷的种种标签里,她最讨厌“大师”这个词。


“听上去就像个神棍!戴着小圆墨镜摆摊的那种。”她总是这样抗议。


“可是大师不是你们中国象棋里正规的段位称号嘛,换算过来相当于运动健将唉!”


“可是,你看看媒体里现在老说的什么‘最后一个大师如何如何’、‘国学大师’、‘叉叉大师’,感觉这个词都被玩坏了嘛。”


“我不管,这听上去多厉害!”


“可是,可是……”


我将她的抗议尽数当成耳旁风,依旧乐此不疲地用这个称呼四处炫耀。我很喜欢别人假意或真情地表示赞叹后我可以兴冲冲去解释中国象棋大师有多么不容易,就好像自己制造了一个出其不意的开场,然后心安理得地尽心表演;也喜欢因为这个词我们俩之间点点扭捏、调笑而带来的亲密。


下象棋很厉害这件事,在很长时间里,都是小卷在我眼中的耀眼光环。在有关她的各个切面中,我一直在这个维度里采用仰望的姿态。




02


自从发现了天天象棋这个软件以后,有一阵子我总是缠着她用我的账号练级。


即便只是在一个小小的屏幕上点击,那些关于棋力的虚幻想象也仿佛一下子立体了起来,而竞技体育里必要争个输赢的规则,也极大地满足了我。在等级还很低的时候,我们常会碰到些耐不住性子的对手,没几步便催促着快些落子。软件里“阁下,请神速些吧”的语音提示不绝于耳,小卷却只是半佯怒半得意地低咒几声。我知她算棋算得认真,又抱着绝对的信心,便只是窝在一旁偷笑,带着如同上帝视角般看好戏的姿态。


小卷下棋的时候总是很严肃,其实她不笑的时候大都会显得严肃,专注于屏幕后则更添几分凛然不可侵的感觉,周身像是布了一层神奇结界,令我处在其中不敢造次。有的时候她想得太久,时间都快耗尽却依旧纹丝不动,我着急去看她时才从她对着屏幕上下移动的目光中感觉到她的思考,不知为何,又安心下来。


果然,布好阵型又找到漏洞以后,小卷便开始步步紧逼。对方从迅速回应到加长了思考的时间,我们也落得清闲,点开头像八卦地研究他的网名和过往对局历史。渐渐地,读秒时间越来越长,倒数计时,十,九,八,七……个位的数字在屏幕上被加大跳跃着,如同另一端那颗紧张计算着的陌生人的心。我伸出手指,接连发送出“阁下,请神速些吧”的指令,同小卷笑得狡黠。


除了一次因为超出软件的步数限制而和棋,等“我”到达业六水平的时候,还尚未出现过败局。小卷说每次赢棋后,我总是一把抢过平板电脑傻乐呵。她不会明白,这不只是像小光背后有佐为神助般的虚荣,这是我崇拜而仰慕她的实证,而这份荣耀,我亦共享。还有一层,我有时候甚至觉得,这个账号像极了我们在现实生活中的某种状态,有一些别个他人无法知晓和了解的关系,可是在隔了一个很长空间的另一面,只有我们知道彼此亲密无间。


我开始一有机会就找小卷替我下棋,她渐渐看不过我每次只是在旁边傻乐地等着赢棋,思考有余的时候,便会和我解释她落子的想法,对方漏洞所在,到后来甚至会让我动一两步,当然,是在她最后可以补救的情况下。


“不如你教我学棋吧。”有一日我突然提议。


我去法拉盛买了一副很简易中国象棋。一张折叠的塑料纸,印上格子分开楚河汉界,黑红两组棋子,勉勉强强可以压住那张轻薄的“战场”。


中国象棋的国民普及度很高,即便从未真正和人坐下认真对局,对于“马走日,象走田,卒子一去不回还”的基本规则,我也是稍稍懂一些的。


小卷在棋面上摆出一个残局,我的帅被几个子困住在原地,意味着我的每一步都必须将军,在进攻中求得自己的活路。


从一步杀、两步杀,到慢慢需要更多的步数去权衡,观察每一个子所在的位置和牵制住的局面。“我最初就是这样开始学棋的。”小卷说,“因为象棋的最终目的就是吃掉对方的帅,而不是保有多少颗棋子,你得记住这一点。”


我突然对刚开始学棋的小小卷产生了巨大的兴趣。她曾经给我看过一张过去报纸新闻上的照片,照片上的她不过七八岁模样,扎着两个羊角辫,戴着眼镜,用那种大人姿态托着腮,死死地盯住眼前的棋盘。我想知道,她是怎么开始对这一方小小世界上的厮杀兴趣的,那个全然不似现在般,和我一样想在大城市的写字楼里寻找自己一个位置的女生,过去是什么样子的。


如果一定要用一句话总结的话,那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关于好奇的故事。但不是每一个孩子都能把五六岁时的好奇走到近乎职业的道路。


小卷说学前班的时候在少年宫里上课,放学后在楼下等妈妈的她突然注意到了一楼一间教室里,孩子们两两相对坐着,他们面前是一块划着格子的小木板,木板上还有些圆圆的东西,偶尔被孩子们摆弄了一下,就前进、后退,甚至不见了。这些小小棋子的奇妙变化在她心理埋下了一颗种子,她想要自己去浇灌、长大。


“我也不清楚当时究竟是怎么想的了,只是好像记得自己趴在教室外玻璃窗的样子,然后就掏了零花钱去小卖部买了一副棋,很简陋的,就你这种。”她指了指我们面前的棋纸。


那副棋并没有福气成为她后来可以拿出来珍视回忆的“启蒙老师”。在听说女儿想要学中国象棋以后,父母都表示了反对,甚至把她买的棋扔进了垃圾桶。“在他们的概念里,包括现在很多人的印象里,还不知道有职业联赛这回事,也不知道有专业队,(对于中国象棋的)印象大致就是夏天榕树下的石凳石桌,几个老头儿穿着背心摇着蒲扇抽着烟在那儿臭气熏天地下棋,他们就觉得你一个乖乖的小姑娘,为什么要去搞那种事情。”我被她的描述逗笑了,仔细回想一下自己的记忆,好像是有点那么回事。


父母拗不过她一再地自己去买棋,终于还是答应了,于是她也就坐进了少年宫一楼的那间教室,成为了一名小小的棋童。


刚学棋的时候还有一段小插曲。隔壁国际象棋班的老师有一天来找她,觉得她天赋不错,希望她去学国象。小卷去邻班待了三天,又自己偷偷溜回了本来的班级。“好像直到现在,国际象棋也没有让我觉得更有吸引力。”


后来漫长十多年的学棋路化作一个晚上的交心,小卷能如数家珍许多重要的比赛和节点,城市和对手,甚至比赛的具体情况。我现在却已大都回忆不太清了,可是我记得故事里,有一个待她很好的老师,带她早早去参加的成年组的男子比赛进行锻炼;有一群天南地北的好友,每年因为棋赛而相遇,现在却又各自不同;有她在十二岁时放弃了省队招募决定将下棋作为业余爱好的决定,因为,另外那条路,也许通往更宽广的世界;还有18岁时那场重要的比赛,她心无旁骛地连胜七场、和棋、再连胜,等到抬起头来,已是大师加冕。




03


在探索到小卷身上那段关于“天才”棋童的成长过往之前,我一直觉得我俩是一类人,一样跨过高考独木桥,千军万马过后在各自行业遵循着一套又一套既定的标准慢慢顺应、悄悄反抗、渐渐妥协的人。可即便在都市这座巨大机器运转面前,所有个性经历都碾压成一张张相似的浑浊纸张,我们还是在人群中找到了彼此,在相异的性格里摸索着属于我们的位置。


小卷和我相识在A城的一场同城观影会,会后兴致很好的我们和另一个朋友L相约一起聊天喝酒。那时我刚从美国读了一年书放假回来,带着许许多多新世界的知识和自己想法的碰撞,只想找人一吐为快。L学的社会学,小卷法学的本科刚要毕业。我们聊着近时的处境、糟心的新闻,还有稍显迷茫却还愿意往前走的未来。我和L因为学科相近,不免总有很多共通之处,一下子便打开了话题,聊得火热。小我们几岁的小卷却也不觉得腻味,我只记得那个晚上在校园的石阶上,她拿着便利超市五块钱一桶的塑料杯,装着我们买的二锅头,歪头听得认真,却总能在我自己发散得忘形时,提出疑问,表达意见,甚至指出不妥。


很快我就回到美国继续学业,也许是因为距离和陌生带来的安全感,我慢慢开始将她视作一个绝佳的倾吐对象,把对过往的不安、现在的纠结和未来的迷茫一股脑地压到网络的另一端。交心是不是感情的开始?我不知道,但所有为彼此付出的时间和心力总可以证明些什么。那时我不知道她的心思,只是觉得交往的密度似乎超越了友情的界限,我不喜欢这样的状态,便莽莽撞撞赴死一般地表达了自己也许也尚未理清的心意。这次表达后来总被小卷拿来调侃,“你以为谁没事总陪你打这么久电话!我也不是对每个朋友都这样的好嘛!”


大概是因为知道她很快也要来到离我车程4个小时的城市读书,我们在还相隔万里的时候就确认了关系。上学的日子里,我们刻意排开课程,每周有个三四天到对方的城市去待在一块,虽然在一块的时间里,也不过是我读我的作业,她读她的判例,我思量着能去到一个艺术机构实习但处处碰壁,她很想试试到一个做非诉的好律所可抛来橄榄枝的却总是关于移民法的表格填写。我们将此归咎于语言文化带来的隔阂,有几分事实不知,只能权当安慰。


我不知道学科对我们各自的性格塑形究竟有多大的影响。她喜欢逻辑清晰的条条框框,看重用社会所需的基本规则去建立一个能满足多数人幸福生活的体系,而我总想关注规则之外的边缘、常态之中的例外、体系所带来的漏洞,然后她便会继续去设想新的规则弥补这些例外。有时候她会显得咄咄逼人,在我感情泛滥或是思维发散的时候拿着她在辩论队里的技巧不停攻击我逻辑上的漏洞。我常被她说得着急,可是平静下来也明白,是她帮助我梳理了自己不断四散的想法,学会将问题聚焦,从而清晰。


后来知道她学棋以后,我常常会觉得那个我虽不熟悉的棋台上的她,隐约因为这些个性和眼前这个同我相伴近两年的小卷重合了起来。凌厉的、逻辑的、有序的,坚韧的。


我曾问过小卷下棋这件事对她的性格有没有什么很大的影响。她一时没答上来,想了两天来找我说了一盘棋。


那是高三,很多重点学校会对体育特长生开放名额,那一年她心心念念想去的学校传出特招生舞弊,没有招人,于是她只能将目标对准了另一所学校。学校有好几个棋类名额,可大家约定俗成女子只招一个,也就是说资格赛里只有拿了冠军,才能录取。


九轮的比赛七轮过后,只有她和另一个女生全胜,势必很快相遇,一局定胜负。当时的比赛还是定时制,每人50分钟,每走一步不可追加时间,一局棋就一个半小时多一点。小卷说提前打探了自己是后手棋,头天晚上和教练一起磨出了一个开局。第二天比赛的时候,刚走没几步对手就超出了自己的预算,下了一步没有料到的棋。小卷原不是个喜欢背开局的人,可是做好了以为万全准备却被打破的落差,让她一下子心态崩了。中盘的时候,棋面上她完全落于下风,甚至少子。最重要的是,她只有七八分钟的时间了,而对手还有满满当当三十多分钟。所有人都认为她不可能赢,围观的男子特级大师也出门去和她的教练说,没戏了。可她就是突然在自己还有三四分钟的时候抓住了对方的一步漏洞,然后开始步步紧逼,到最后自己几乎没有用时,逼到对手只有几秒,最终翻盘,拿到了心仪学校的资格,尽管最后她放弃了去那所学校的机会,通过高考选择了自己更喜欢的学校。出来后她的教练都觉得不可思议,小卷觉得那是因为自己没有放弃。


她同我说:“很多人在中盘下风或者少子时就选择了放弃,我好像不会,尤其是那盘棋以后。对手是人,即使是我算到的,她也可能没有算到,也许她会犯错呢?只要有机会,我就想把那些变化都慢慢去落实。”




04


也就因为这样,在小卷极少数展露出脆弱的时候,我会突然有点慌神,和心疼。那些时候,几乎全部都和下棋有关。


那是冬日,纽约的天干冷干冷的,让我们极其怀念家乡的汤汤水水。恰好小卷下午要去中国城面试一家律所,我们便相约在临近的地铁站碰面一起去吃一碗热腾腾的米线。从地铁站去到店面的路要穿过一片球场和一个中式的小公园,老远我们就听到了熟悉的乡音和红歌,劣质扩音器里传出的声音在寒风中被吹散成颤抖的调调,却也莫名有一丝暖意。走近后便看到不大的地方散落着一堆堆的人群,多是些上了年纪华人面孔的大爷,四人落座的多是牌局,热闹点的则是一群人围观两个人下棋。


我突然兴奋起来,央着小卷下场同他们较量。看多了她在线上虐菜,我当然很想亲眼见她得胜,或者说,很想真正见识一下,在棋桌前,和人对局的她。


她自然是被我磨得没办法,但我总觉得,曾经那么热爱下棋的她,一定也很怀念用手再执起棋子的感受。


不过想要下场并没有那么容易。在公园里的这些大爷早已相熟,许是有一套我们并不清楚的规则在运行,等了半天也不见有人易座。加之那里的中国城最早是广东人聚集的地方,入耳之处皆是粤语,我们也不敢冒冒失失开口询问,只好先在一旁看着。在一群用棉袄围脖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老爷爷中间,小卷和我确实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尤其是小卷,羽绒服里还着着面试时的西装,仿佛过客才是她和这片公园最正确的关系。


语言不通,我俩倒也可以稍无顾忌地低声聊天。我好奇地问她双方的水平,她也乐得和我解释下彩棋(赌钱)的一些规矩。等到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小卷大约是看我盼得心切了,打破了自己“观棋不语真君子”的准则,“提点”了左手边大爷的一步棋,在接着问对手可不可以来一盘的时候,终于坐上了棋台。


“女人也会下棋吗?”围观有个大爷笑着问。我记得自己皱了皱眉,但看小卷很是木然,仿佛听过很多次,便也没有做声。


摆好棋子,兵七进一,马八进七,是她常用的开局。我眼见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周围几桌的人也撤了棋局慢慢挪过来,但大家都突然很有默契地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这场公园里并不寻常的棋局。从开局到渐渐日落,对手从“你这个开局不错啊”到频频摇头对着围观者笑说“就是杀不进去啊”,再到“小姑娘你这起码有业八的水平吧”,接近五点半的时候,他终于因为要回家吃饭封了这盘其实不可能再下的棋。


吃米线的时候,小卷难得的兴奋,说着再给她点时间磨一磨,对面肯定赢不了。我自是没有看得尽兴,思量着定要借着贪食米线的借口再让她来几次。不过石桌前她在一群老爷爷中间下棋的样子,倒是让我想起了她小时候父母对下象棋的描述,没想到我第一次见小卷下场,倒是印证了那种偏见。


没过多久我们又去中国城经过那片小公园。许是上次对战经验,很快有位大爷认出了我们俩,聊了两句就要把我们推到另一边介绍给两个看上去穿着稍显正经的男人。两人原来是当地象棋联合会的人,其中之一也许职位还不低,睨着眼从不正经看我们,让人觉得实在有些不舒服。他如同面前无人一般吹嘘着在纽约地界为华人象棋做出的贡献、自己拥有的资源。旁的一人则显得谄媚,吹着捧哏,不时问小卷师从何处、是否同某某相熟。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寒风吹得迟钝了,竟没有觉察出小卷的不快,还在为对方能提供比赛的机会而感到兴奋。


我们面儿上哼哈过去了,小卷没给个准数,我却一路上怂恿着她去参赛。“为着奖金也好,够我们吃几顿好的了!”我以为这只是个小插曲,晚上要入睡时她却突然没来由地情绪崩溃大哭。


我一下慌了神,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赶忙转过去抚着她的背,等着她慢慢平静下来。


“你知道吗,今天那两个人,让我想起了小时候自己一个人去外省比赛的时候。很多成年男棋手,抽烟、喝酒、讲黄段子、轻视女棋手,还有很多……”她突然皱了下眉头,“反正,种种恶臭,我都在场,他们却好像没有事一样在饭桌上聊得欢畅。”


“我才十二、三岁啊那时候。”


是啊,她才十二三岁,一个只想在更大的世界,遇到更好的对手,证明自己的小女孩。我一直以为我没有参与的关于下棋的那段过往,是一出关于年少英才、伯乐慧眼、迎难而上、登顶成功的少年漫,却从没有料到那根关于个人奋斗的主线,一旦主角成了女孩,背景可能会是一片黑压压的底色。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抱着她一直说:“我们不去了,我们再也不去了好不好。”




05


那次之后,我们再去中国城觅食总是径直穿过公园,不再留恋,仿佛那儿本来就不该是我们该在的地方。我知道那里只不过是早先移民再造故乡回忆的一个场所,我却偏偏迁怒,好像这样可以多少也为小卷的过去讨回公道一样。


也是那次之后,小卷对于“女棋手”的敏感变得渐渐外露。


我会在自己桌前工作的时候突然听到她摔了耳机叫嚷“说什么呢!”跑过去问,她便指着屏幕上大块棋盘旁的象甲直播解说员说,“看到女棋手只会评论好看不好看,能不能好好看棋。”


早两个月有一场比赛,十位女棋手对战B省的一个男子棋社,最后以近两倍的局分大胜。报道和评论里尽是些“怜香惜玉”、“英雄难过美人关”的话语。那天小卷难得激动地发了条朋友圈,“女性一直会下棋,只是能不能看到,别用‘男性是见到美女不会下棋’打哈哈哈岔过去。”这很不像她,但我好像能懂她。


小卷最讨厌的解说词就是,“这位女棋手的风格很男子化”。在专业的平台上,这是一种褒奖,意思是棋风凌厉有冲劲,不保守。可是同在国外读社科的我们都明白,这种将一种性别高高捧上神坛作为基准线的说法,昭示着多么大的不平等。


我好奇问她,“你也一直是以棋风凌厉著称啊,都是在中后段杀伐,小时候有没有被这样称赞过?”


她笑起来,“那是因为我不愿意背开局,只能靠自己算来找漏洞。”她说小时候的比赛大都男女同赛,她没有什么性别的概念,棋桌对面只是对手,而要做的只有赢。只是每次排名的时候,会依据性别各自排名,但还是可以通过小分看到自己在整个比赛里的位次。我替她不平,“那岂不是你下过了所有人,还有个小男孩能捞个男子第一的称号。”


“是没错啊,不过好像一直都是如此,从来也没有人质疑过。”


“那后来呢,下棋好像不是特别讲求身体素质的竞技,怎么职业赛还是男女分开。”


“怎么不要身体素质,”小卷睨我一眼,“坐那儿三四个小时专注精神很累的好嘛。”


她顿了一下突然严肃,“不过说实话,女子比赛的水平确实不如男子,分开比赛,现在其实是对女生的一种保护。”


我愣了,这种对“弱者采取保护”的论调,似乎,很不“正确”。


她好像看出我的疑惑,“你想问既然是智力运动,为什么女子水平会不如男子对吧。因为选拔机制。女孩子学棋的基数太小了,100个男孩同等可能只有10个女孩学棋,那男孩子选出来的人才水平自然就高。”


“为什么会这样?”事实层面,我似乎隐隐能感觉到她说的是对的。


“因为女生不被鼓励学棋。女孩子从小会被给一些粉红色的东西,学习音乐、绘画、礼仪这些,男孩子呢,从小就会被鼓励进行一些对抗性很强的、或是智力上的活动。不过我挺幸运的,我爸爸妈妈一直都挺支持我的。”


我不得不承认她是对的,却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打着哈哈转了话头。“你爸妈会和你下棋吗?”


“怎么不会,和我爸下的时候都让他双马炮,我妈更厉害,她自己定一套规则,象都能过河!”




06


对于这个话题有更深切的认同和感受是小卷又一次情绪崩溃,这一次,是因为在手机上刷到一篇报道,文章里的主人公是一个小她一岁的男生,被称作“希望之星”。


她跟我说起这个少年的故事。从小两人差不多是同龄的棋手,赛场上她赢多输少,可是一直被寄予厚望的人是那个男孩,而她好像只是创造了一个又一个的“奇迹”、“意外”、“不寻常”而已。在那为数不多落败的时候,还要面对一句“女孩子果然不行”的感叹。


少年得到过很多赞助,资助他旅行资助他比赛资助他学棋。小卷说,我从来只有自己、我父母和一个说不上名号的教练,即便一直赢棋赢棋,怎么也没有人再多帮我一把呢。


那天晚上她哭着讲的时候,带着很多情绪化和孩子气的比较:他小小年纪就退了学全力备战职业,可我还一路念书还自己高考;他每年365天都在下棋,可我只有寒暑假和双休日可以练;他到现在还没有拿到大师,可我很多年前就封了。十年了,还有人关注他叫他“希望之星”,可十年了,他们还在叫他“希望之星”,这难道不好笑吗?


我知道她不是在乎当时区区几千块的赞助,只是一路咬牙奋斗得到的那么多成绩,突然回头看看,会很心疼自己,还有在这条独木桥上一直支持自己的父母和教练。


也许,她展现在我面前的坚毅从来都不是什么个性使然。


小卷说她从小在面对男棋手的时候就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那个时候只是要强,觉得女孩子,不能输,现在看来却仿佛是一场背负起了一半人智力证明的赌注。


即便是在校园里好像也会有类似的情境。小卷是那种小聪明不断但缺乏耐心细致的孩子,老师总安慰她说没关系像男生,等大一点了像女孩子仔细一些就会很好。她当时认为那是褒奖,觉得仔细耐心只不过是容易习得的小品质,而自己的聪明得到了认可,现在却觉得隐隐不对。


我突然就理解了她说的那种“被鼓励”是怎么回事,这不只是下棋那个我完全陌生的领域里关于性别的一点点偏见,而是我从小,或者我们女孩子从小就听过太多太多的闲言碎语,比如,“你现在理化好但等高中男孩子开窍了就会迎头赶上的”,有多少女生因此总在暗暗较劲,觉得要付出更多努力才能弥补另一个性别的“晚开窍“,又有多少女生因此告诉自己,算了我就是学不好,还是转文科吧,that's my thing。


我抱着仍然没有平复的她,那个我以为自己遗憾错过了的小棋手,从未离我这样近过。




07


回国后我们暂时分开在两座城市,像所有异地恋的情侣一样要学着在一天里慢慢积攒生活琐事、想法和情绪,可是在每天夜晚视频看到对方脸、听到声音的那一刹那才觉得,那些存在心里一天的议题都不重要,我看着她笑了出来,自然而然地,总有许多话说。


而在那些暂时看不到她脸孔却想念她的时候,我会打开天天象棋,本地的训练模式,像她最初带着我那样,一步杀、两步杀,试图在这一条独木桥上,离她更近一点,更近一点。


我从不敢真的去连线对局,我会幼稚地觉得,保持好她为我打下的那个不败战绩,是一种责任。


“最近有什么你能参加的比赛不?”


“有倒是有啊,可我好久没做高水平训练了,而且还要找工作什么的,哪有时间。”


“去嘛去嘛,我帮你改简历,还盯着你练,好不好?”


“好好好……”





作者后记


第一次写短故事的经历,最感动事情在写作之外。


有一天晚上应该要继续发展“剧情”的时候,突然接到朋友的电话说到他母亲生病以及疫情期间他经历的很多,那天我喝了一点小酒,所有情绪被突然放大,想起自己的家人、过去一年的遭遇和很多很多,突然就觉得 overwhelmed 了,在写作页面留下了一堆没头没脑的感想,末了竟然还记得清醒地和指导老师恕行说,我会遵守“契约”好好完成的,只是,不是今天。


第二天睡醒就看到了她的回复,她说:没有任何故事比真实的生活更重要。


突然就又想哭了。


我一直对表达即治愈的说法有点存疑,我承认它应该是治愈的第一步,但是更重要的是,有人听。not hearing, but listening。用心去听每一个人真实的经验和感受,给予不带偏见的回应,即便只是沉默。


短故事班群里的交流也常常让我会有这个感受,大家的故事,在彼此的听到中,好像才真正完整了。



✏️✏️✏️


本文来自短故事学院。点击文末阅读原文,可以阅读更多短故事作品。你也有一个想写下来的故事吗?加入短故事学院,导师会在14天时间里,指导你完成它。


点击了解什么是短故事学院,或直接咨询三明治小治(little30s)。2月短故事学院2月15日开班,正在报名中,戳下方小程序报名吧!






封面来自 Crystal Perez





 
2月每日书报名中
开设全新弗洛伊德主题班和头条玩家主题班

是时候提前想想怎么过年了


带你找到新的愿望,新的能量「Story Heals放轻松」故事许愿礼盒

放——轻——松,这是你最需要的新年礼物



把生活变成写作,把写作变成生活
三明治是一个鼓励你把生活写下来的平台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