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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妹家常菜馆,进进出出的女人们 | 三明治

大满 三明治 2021-09-09



之前大满在三明治写下《我目睹过一些杀人事件,在府东街的菜市场里》,这篇故事可以说是菜市系列的另一篇,关于包括大满妈妈在内的几个结拜姐妹的故事,小吴、彩虹、华芬、淑珍。五个女性,各有不同的性格,不同的飘荡经历,但在一个小小的菜市里遇到彼此,从照顾生活,到最后一起开了姐妹家常菜馆。这是一个延续十几年的女性友谊的故事。满满三两笔就辛辣、准确又灵动地把菜场里的生活,一种可能距离很多读者有点遥远的烟火气息带了出来,错落有致,有灯光,有布景,有演员,有旁白,像一幕幕剧在眼前上演。但这是这些人物真实的生活。




文 | 大满

编辑 | 依蔓




和府东街菜市场隔一条马路,有一家门面房。两块掉漆的朱红色门板,凑合着拼在一起,这是大门,正对着人行道。里面是纵深的空间,用木板隔断,靠近大门的是客厅,恰好能容下围坐一桌吃饭的人。再往里,同样是用木板隔开的两间卧室,一间给大人,一间给他们的三个孩子。这是小吴的家。


我常去她家,主要因为饭菜香。爸妈在菜市场卖卤菜,后来转卖白条鸡,入冬后,买年货的人多了,中午没时间做饭,小吴经常把我带回自己家。她有三个孩子,都比我大。小吴家吃饭的流程复杂,规矩多。吃饭前要把桌子从墙边搬到堂屋正中央,这样才能保证每个人都围坐在桌边,而且,也只允许坐在桌前吃饭。小吴熬得一手好汤,每次吃饭,必上一碗汤,顿顿不重样,根据人头数量炒几个小菜,清炒豌豆米、酱烧茄子、红椒莴苣、玉米南瓜羹,五颜六色。菜全上齐了,给我爸妈留好了足量的饭菜后,才能开动。哥哥姐姐为了抢自己喜欢吃的菜而争吵,吃饭的时间因此变得漫长。


我渐渐迷恋这种复杂的吃饭仪式,它打消了我对吃饭这件事的恐惧,恐惧来源于我家没有一张可以吃饭的桌子,也来源于妈妈“快点吃,吃完好洗碗”的催促,更来源于吃饭过程里漫长的沉默。


吃饭,变成了我去小吴家的常事。对菜市场的几个结拜姐妹而言,更是自然不过的事。


二十多年前,我们家入驻府东街菜市场,首先要寻找的不是顾客,而是熟人,能依靠的同盟者。本地人在菜市场驻扎了几十年,总能对新来的事物保持最高的敏锐。马上就有人上门探访,走到摊位前聊几句今天的天气。这样的互动给爸爸带来了一些牌友,也给妈妈带来了一帮姐妹。我也开心,多了几个能留守的家,爸妈忙到没时间做饭时,我可以去蹭块西瓜,蹭顿饭。


最先认识的是华芬。她是赵棚(安陆下属的一个村镇)人,和丈夫俩带着一儿一女来到县城,在菜市场卖干货。华芬喜欢社交,说话时脸上带笑,谁都喜欢爱笑的人,菜市场里卖肉的男人们更是,这笑容让他们举起手上的砍肉刀时变得更有力气。她丈夫说话语速慢,喜欢看《楚天都市报》,我喊他叔叔。天刚蒙蒙亮,华芬和丈夫从三轮车里拿出装有干货的塑料袋,解封,卷起袋口,按照顺序在摊位上摆放,红的、黄的、黑的,间隔排好,干货自带的颜色是它们最好的装饰。


摊主们还留有清晨的睡意,出摊的过程漫长而枯燥,有一两条新闻给人醒醒神是最好不过的了。“昨天报纸上说,有个高二的学生参加高考,考上了清华,没去,准备回来再读一年,他爸爸就是安陆一中的老师。”周围人瞬间被拉醒,“真的啊?怕是读书把脑壳读魔了,考上了清华都不去?这他爸爸不亏大了?”我竖起耳朵,想从大人口中获取更多后续。“那可不见得,像那么聪明的孩子,去了清华说不定对他来说也不一定是好的。”叔叔准备继续补充说明。


“莫在那瞎说些没用的,快点出摊,哪个跟你一样,天天看些乱七八糟的新闻?”华芬及时制止。华芬性格直烈,丈夫温和儒雅,对她百依百顺,是菜市场公认的模范丈夫。


对话终止,菜市场的清晨真正到来。




水果摊


在菜市场周边,能和华芬的老公并称为半个知识分子的,要数小吴的老公了。他姓朱,大家都叫他朱医生,青年时曾在镇里学过一些医术。


知识分子的家中总该有书,朱医生尤其喜欢到天桥底下的地摊上淘书,《明朝那些事儿》《从头到脚说健康》《史记》,他家玻璃柜里常年堆放的就是这几本书,柜子的另一边是贴着标签的瓶瓶罐罐,蒲公英、黄岑、苦地丁、板蓝根,磨成白的、黄的、黑的、灰的粉末,排队站好。他吓唬我,说这些粉末专治不听话的小孩,如果我不听话,就要吃这个药。我被吓得不轻,不敢在他家胡作非为。的确有些“不听话的小孩”被爷爷奶奶抱到小朱家,他从酒精瓶子里掏出一根铁片,按住小孩的舌头,小孩立马大哭,利用这一瞬间,朱医生已经查出了孩子“不听话”的病因,进房里开药,用他收集的广告传单包好不同的粉末,交给小孩的爷爷奶奶。


后来,我才知道,小朱的工作是专门给小孩治疗手足口病。来看病的大多都是生活在菜市场周边的小孩,他们由爷爷奶奶带养,舍不得去医院看病,或者不知道去医院看病的流程,选择来到小朱家的私人诊所。


光靠这个诊所,实在难以支撑一家五口。小吴决定去菜市场路口卖水果。


夏夜,路口的夜市亮起,广场舞的节奏拉响。小吴也在水果摊上挂起白炽灯,召唤每个夜归的路人。爸妈此刻正在菜市场收摊,我来到小吴家的水果摊,找两个姐姐玩,打发无聊的夜晚。我们比赛跑步、丢沙包、踢毽子,玩到再也跑不动了,就瘫倒在水果摊前,劈开一块西瓜,一人分一半,秉承吃瓜不吐籽的规则,比赛谁能吃得快,最后再用西瓜皮洗把脸,夜晚的疲倦到此收敛。


跳广场舞的女人们也累了,聚到水果摊前乘凉,“哎哟,吃瓜不吐籽,小心晚上睡觉肚子里长西瓜!”我知道,又是那个穿红衣服的胖女人在吓唬我。她每晚都会来路口跳广场舞,每天都换不同的衣服,每件都是大红色。她是广场舞人群里最显眼的那个,身材最胖,每迈一步,身上的肉都抖一擞,但跳得依旧有力,也是最勤奋的那个,从一开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一直跳到成为了广场舞领队。小吴热情招呼她,喊她淑珍姐,妈妈和华芬收完摊也来到这里,淑珍拉着妈妈说要教她几个新的舞蹈步子,妈妈拘束,笑着推辞:“我算是不行,哪有淑珍姐你这么放得开,做了一天的生意,累得很,跳不动,跳不动。”淑珍拍拍自己丰满的胸脯,又照例拿出她的人生信条:“那话可不是这么说,人生得不得意都要尽欢!活得快活比啥都重要!”水果摊前的姐妹们被她逗笑。笑声延宕整个菜市场的路口。


淑珍在姐妹里年龄最大,排行老大。她的老公是司机,常年在外跑车,女儿在外读大学,大多数时候,淑珍都一个人租住在菜市场里,但你在她身上看不到苦难的痕迹。跳舞是她最喜欢的做的事,白天没事就在家对着镜子练习舞步,偶尔还跑来菜市场展示给妈妈看,往往引来的是一群人的围观。也因此,越来越多的人跟着她学跳舞。晚上,她换上喜欢的大红色衣服,拎着从菜市场的杂货店里淘来的音响,带着舞蹈队来路口跳舞,完了就坐在水果摊前和姐妹们聊天,有她在的时刻,大多都有笑声。




早点摊


可惜的是,水果摊除了成为几个姐妹的常聚地,似乎并未给小吴家带来更多的收益。2007年夏天,持续的暴雨让菜市场涨水,小吴家一屋子西瓜全烂掉。姐妹们一人买四五个回家,送亲戚送朋友,可这远远补不上小吴的亏损。偶尔再去小吴家吃饭,餐桌上的小菜开始按半个人头的数量计算,也不再熬些香喷喷的汤了,餐桌上的哥哥姐姐变得安静,不再为了一块肉而争吵,因为谁也找不到盘子里的肉。


面临困苦的,不止小吴。华芬的老公死了,在夜里睡死了。白天,他还在摊位前看报纸,给我买了根棒棒糖,晚上,他就死了。蹊跷的事情总是来得突如其然。华芬在姐妹面前哭号,感叹自己命苦。姐妹们跟着抹眼泪。不久,菜市场有人说,华芬的老公是有人在晚饭里下药害死的,不然哪有人年纪轻轻就睡死了?不疼不痒的。华芬无心做生意了,转让了摊位,闲散在家。很长一段时间,淑珍都让华芬到自己家来睡觉,担心她一个人在夜里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为了给姐妹们一个照应,妈妈经常买一些小菜,再把卖不完的卤菜带到小吴家,一起开火,叫上华芬、淑珍来吃饭。


有天,我们照旧在小吴家聚集吃饭,妈妈随口开玩笑,三姐(小吴)厨艺这么好,搞得我们天天像在上馆子。


这样一句随口的玩笑,造就了一家早点摊。主卖粉面早点,炒河粉、手擀面、热干面、麻辣瘦肉粉,附带着卖些小炒菜,小吴掌勺,华芬帮忙打下手。不跳舞的白天,淑珍也经常过来帮忙洗菜,擦桌子。淑珍在广场舞队里的名声越来越大,每次和舞蹈队里的伙伴晨练完,她都会把大家带到小吴的早点摊前。舞蹈队的女人们穿着红红绿绿的排练服,脸上涂着过分的脂粉,拿着舞扇,聚在早点摊前,喝汤吃面。这是最好的宣传图。


姐妹传姐妹,越来越多的女人们都聚到这里过早。女人多的地方自然会引来男人,早点摊的生意渐渐有了起色。


小吴的老公嗅到了新的商机,租下隔壁的一间门面房,开了家麻将馆。舞蹈队的女人们时间闲散,吃完早餐,约朋友到麻将馆里消遣一上午,中午留在这里吃个几小炒菜,下午继续和牌友切磋。


淑珍不怎么打麻将,只负责带新客来麻将馆,毕竟她的人脉广。麻将馆的服务工作大部分落到了华芬头上,除了端茶倒水上菜,牌友人数不够时,她还帮忙凑角。起先,华芬只陪女人们打,后来,开始陪男人们打,再后来,只陪那个男人打。那个男人是什么时候来麻将馆的,我不清楚,只知道他经常独自带着一儿一女来这里,女儿染着一头黄里透白的头发,画着浓艳的眼妆,儿子常在马路口飙摩托车,到菜馆门口了,总要露出邪魅的笑容,逗弄我两下。后来我条件反射,听到摩托车的嗡嗡声,就躲进小吴的卧室里把门反锁,看《还珠格格》。男人进了麻将馆,首先找的就是华芬,华芬也应声从菜馆出来,俩人话不用多说,去隔壁撑开桌子,就开始切磋。


慢慢地,华芬从麻将馆里切磋到了男人的家里,很少出现在早点摊了。偶尔过来,也是挽着男人的臂膀,进出隔壁的麻将馆。她似乎变成了客人,直到最终,彻底消失在我们的生活里。




麻将馆


对华芬的消失,小吴感到气愤:“走了就走了,管她去哪呢?姐妹难不成还少她一个?”淑珍赶紧接过话:“哎呀,她过得开心就好!开心最重要!三妹(小吴)你也莫生气伤了和气嘛!”麻将馆里缺人手,妈妈收摊后也会过来帮忙。


似乎应了小吴所说的,姐妹总有人补上来的,这个人就是彩虹。华芬还在麻将馆里时,彩虹就经常来这里打牌,带着她的老公小兵。


小兵的脸是一部殴斗史。嘴巴微微往左撇,那是被人打歪的痕迹,脸上有块浅疤,看得出来是经过缝补后留下的。被劳改的脑袋,顶中央烙着块刺青,形状参照了麻将牌里的五饼,听说自从烙了这块刺青,小兵每次摸牌都准,想什么来什么。彩虹也是他在某次摸牌的瞬间抬眼看到的,高挑,清冷 ,衣服穿得简单,但绝和麻将馆里其他女人不是一类。小兵决心把彩虹摸到手。


从那后,他俩双双出入麻将馆,彩虹的穿着不再简单,但气质依旧没变,她打牌时从来不说话,赢了牌也不笑,像个沉默的花瓶。偶尔小兵不在麻将馆,彩虹独自一人成为牌桌上的观赏物,她知道,自己的老公正在外忙业务,忙着放贷、要债、打杀。终于,小兵被砍了。


小兵死了,留下一岁的儿子。姐妹们感叹,早知是这样的结局,彩虹就不该委屈自己生下这个孩子的。彩虹经历了三次尝试,得来了这个儿子,取名叫“小三儿”。


第一次尝试是和所有普通夫妻一样的尝试,她和小兵刚结婚,尝试了无数次,怎么也怀不上,婆婆开始威胁她,再过一年,如果还怀不上个儿子,就要把她赶出家门,小兵开始对她烦躁,动手打她。小兵离过一次婚,正是因为女方怀不上孩子。彩虹央求着去医院检查,小兵这才对外声称,是男方女方都有问题。接着,有了第二次尝试,他们准备做试管婴儿,小兵乐呵,小心地搂着彩虹的肚子,啧叹说,我儿子在慢慢长大哟,马上就能出来跟爸爸见面了。孩子在子宫外膨胀,膨胀,直到爆炸。妈妈向我形容当时的场景:小兵吓得用被子去堵住流血的地方,被子马上就被浸湿成鲜红,彩虹被送到武汉去急救,肚子上钻了7个洞,才侥幸捡回一条命。从此,彩虹在家的地位更低了,几乎是白养了个不能生孩子的病号。她心一横,坚决要去医院再试一次,小兵为她的奉献而感动,对外人连夸她的勇敢。这样,才拥有了“小三儿”。儿子出世后,彩虹的家庭地位直线上升,儿子也被视为至宝。


妈妈说,小兵死后,彩虹一滴眼泪都没掉,第二天就抱着孩子一起来麻将馆找她们。她很平静,像个被松绑的小孩儿。牌桌上渐渐能看到彩虹的笑容,总有男人想和彩虹凑一桌,一起打牌。彩虹拒绝,她只愿和女人们打了。姐妹们经常帮彩虹带孩子,时间长了,彩虹也变成了姐妹里排行最小的五妹。


几乎每一次,妈妈和我讲到彩虹生孩子的经历,都止不住侧过脸,仰头流泪,最后,感叹一句:女人嘛,哪个不命苦?我明白她潜藏在背后的回忆。那是个夏天,爸爸还在菜市场,一边照看摊位,一边和他的牌友切磋。我放学回家,本该在家做饭的妈妈却躺在床上,撒开两条腿,光溜溜,身子下还额外垫着块小毯子。见我进门,妈妈慌忙拉过床单搭在自己腿上,但似乎依旧难以翻身。她让我去早点摊找小吴,随便吃点什么。出门前,她告诉我,吃完了帮她把王医生叫到家来。王医生家就住在府东街,像小吴的老公一样,她也在自己家里开了私人诊所,不一样的是,她几乎什么病都治。住在府东街的男女老幼,只要不舒服,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


我去到早点摊,给姨妈们讲了这些。小吴匆匆炒了菜让我吃完午饭,叫上淑珍和彩虹,一起陪我去找王医生。对妈妈的病情,姨妈们似乎早已心知肚明,她们向医生焦灼又小声地解释着,像在说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医生也懂,拿上装备,一起往我家赶。到家了,妈妈却让姨妈们反锁了门,唯独不让我进房间。隔着门板,我听到医生的安抚:好,现在放松,把毛巾咬着,马上就好。“啊——”我听到一声嚎叫,我不确定那是不是妈妈的声音,它已经完全变了形。我的身体不自觉打了个寒颤,试图敲了门,却得不到回应。不知等了多久,淑珍道着谢,送医生出了门,我趁机溜进了房间。床边,彩虹紧紧攥着妈妈的左手,右手挂着吊瓶。那一幕,我几乎要昏厥:妈妈裸着下半体,阴道和腹部被包扎着厚厚的纱布,身子下面的小毯子已经被血铺满、浸透。小吴在一旁清理被血渍污染的床单被套,不停掉眼泪。我不知道手脚该往哪里放,找不到哭泣的起点。妈妈催我去学校,我木然着走出门,看到淑珍靠在墙边,抽泣。


日子越来越长,早点摊的菜式依旧不变。我开始念初中。弟弟在我家出生,我从姨妈们的口中得知,妈妈在怀上弟弟之前,也怀过一次孕,只是那年下暴雨涨水,妈妈和爸爸忙着从水中抬起几百斤重的脱毛机,还有几十个鸡笼子。流产了。但没流干净,身体一直难受。不懂事的爸爸多多少少觉得妈妈在无病呻吟。于是,那天中午,她选择了独自在家中做刮宫手术。


爸爸在菜市场里打牌的笑声在我耳边回荡。




姐妹家常菜馆


2013年,彩虹的孩子开始念学前班,我进入大学。消失了近9年的华芬突然回来,带着她的第三任老公,还有一帮不认识的男性朋友。她眼角的纹路告诉我,她老了些。但透明的黑丝袜和浓密粘稠的睫毛膏却在暗示姐妹们,她活得更有风姿了。


华芬请姐妹们吃饭,由小吴掌勺。姐妹们叫回淑珍。淑珍七年前回了老家,后来女儿出国读书,她趁机跟着女儿一起去美国溜了一圈,学会了纯正的“How are you”。她依旧穿着大红色的衣服,做了洁白的烤瓷牙,用一口练习过的普通话和我打招呼:“啧啧,姑娘都长这么高了,在哪里读大学啊?”我几乎已经不认识她。华芬啧啧称叹:“大姐这是去哪儿发财啦!”接着,给我们一一敬酒,介绍身边的男性朋友。妈妈穿着十年前的破棉衣,从菜市场收完摊后赶过来,吃了两口菜,又匆匆离去。


2017年,早点摊被拆迁,小吴的老公小朱被检查出肾病,日渐消瘦,诊所几乎关闭。姐妹们找关系,联系到隔壁的社区,预定了即将建成的新门面,由小吴和彩虹合资,准备正式做成一家菜馆。门面还没装修好,招牌已经定制好了,红底白字:姐妹家常菜馆。开业那天,屋檐下吊了8排红灯笼,妈妈送去花篮。可明显的,少两个人,淑珍和华芬。


自从13年的那次聚会后,淑珍重新回到了老家,华芬挽着男人臂膀,继续消失在我的生活里。妈妈笑说,你淑珍姨妈啊,她一辈子是个快活人,在老家组了个腰鼓队,天天这个村里那个村里到处跑。提到华芬,妈妈却使了下眼色,低下声,告诉我,华芬现在重新跟了个老头,六七十岁,老头给了她几套房。“欸,她也算是个有本事的人,说几句好听的话,别人就能给她房子,像我们这样苦拼半辈子,到现在连自己的家都还冒得。”妈妈感叹。


晚上,菜馆里亮了一夜灯。小吴拿着酒杯敬大家,说:前世不做亲姊妹,今世更比姊妹亲。终于,姐妹们为十几年的友谊找到了一块体面的招牌。


菜馆改头换面,锅碗瓢盆焕然一新。女人们进来吃饭,找姐妹们聊聊生活的悲喜;男人们进来消遣,看看今天的菜式有没有变。小吴换了新的工作服,一顶厨师帽,潜伏在厨房的火焰堆旁,熬汤炒菜。彩虹将披散的头发扎起,高挑挺立,在菜馆的各个包间穿梭,端盘子、擦桌子、扫地。妈妈偶尔过去帮忙洗菜,和姐妹们倾诉生活的艰辛,更多的时候,她依旧在菜市场卖白条鸡,将手里的货物递给顾客的同时,还不忘带上一句:我两个姐妹在对面开菜馆,姐妹家常菜馆,有办酒席的,可以过去找她们,便宜优惠。当然,菜馆也成为我们家逢年过节聚餐的首选地,即便是在不提倡聚会的疫情期间,帮衬菜馆渡过困难时期。


去年10月,我在辅导机构当老师。彩虹给我打了个电话,这是她第一次给我打电话。目的是给念初二的侄女找个靠谱的辅导老师。话语里透露着悲怯,电话里,她倒像个晚辈。我自然满口应承下来,在电话里报出自己的微信号,让她加我,方便联系。可挂下电话后,她也没再加我。


彩虹给我打电话前的某天,家人在菜馆里聚餐,中午那餐饭却没看到彩虹的身影,这是十多年来,她的首次缺席。她唯一的亲哥哥突然去世了。中午,我赶到菜馆吃饭,厨房里传来抽泣的声音,我探过身,看到妈妈不停抹眼泪,控制不住地抽搐。小吴戴着厨师帽,手里握着炒菜勺,锅底的火还烧得旺,身上的围裙适当遮住了她天生的肥胖,让她的抽泣变得不再明显,只是哽咽,对妈妈说,彩虹命苦啊,身边能有依靠的亲人也就一个离了婚的哥哥。前一天还又吃又喝,喝了不少酒,第二天白天就脑充血,死了,留下一个女儿。他女儿成绩不好,彩虹给我打电话,就是为了给她找个辅导老师。那天中午,彩虹去奔了个丧。晚上,就回归工作岗位了。拖着双哭肿了的眼。我还记得,小兵死时,她一滴泪都没掉。


“如果当初没遇到姐姐们,我不晓得自己会在哪一天过不下去,就这样撞死算了。”彩虹泣不成声。姐妹们早已哭得不成样子,没有一个人再多说一句话,妈妈攥着彩虹的手,小吴取下厨师帽,用手抹下眼泪,他妈的,怎么都抹不干净。旁边的沙发里趴着她十岁的儿子,他正沉醉于手机里的游戏,“double kill”,游戏的外音差点盖过了当晚的悲伤,我走到小三儿面前,让他去抱抱妈妈,他说,等下,我把这一关打完。没有人会责怪这个孩子的冷漠,大家默认他和其他小孩儿不一样,他是彩虹用三次生命换来的。


彩虹终究没加我微信。但加了又怎样呢?我的帮助阻挡不了任何东西,比如华芬老公突然的死亡,比如涨水的那个夏天小吴家烂掉的西瓜,比如妈妈的独自流产,比如,彩虹的这次哭泣。如果小兵还在,彩虹总得要去找他讲讲理的,比如,问问他是否爱过自己。总该得到一个解释的。悲伤过于隐匿,它属于彩虹,属于小吴,属于妈妈,属于在这里进进出出的女人,谁会不懂呢?小三儿不懂,菜馆厨房里燃烧的炉火不懂。


可能比起孤军奋战,她们更需要的是共鸣,不靠知识,靠古老的经验。比如说,一起开家菜馆,再为它上个招牌。故事继续上演。




*文中部分人名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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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安陆,两个想要逃离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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