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没有幸存者的家庭 | 三明治
这是一个没有幸存者的故事。每个人似乎都是受害者。试图控制弟弟的母亲是父权社会的受害者。不敢反抗的弟弟是家庭权力的受害者。只能逃离压抑家庭的作者是“重男轻女”思想的受害者。
这是一个关于中国普通家庭的故事,在那些光鲜的全家福背后,你能看到难以逃脱的痛苦和其对人的消耗。作者是勇敢而清醒的,她不断自救,也试图去帮助身在“困境”中的弟弟,让他理解什么是真正的爱。
“我只想让你明白,这个家庭中,关于爱的教育是缺失的。你要学会分辨谁在爱自己、谁又在爱你,我们应该如何爱自己,又该怎样爱别人。真正决定人幸福与否的,从来不是人的成就,而是人是否幸福,而奇妙的是,人是否幸福,根本上就取决于如何给予爱、获得爱。如果还有什么要说,大概是姐姐永远爱你。”
文|Clio
编辑|旁立
01
“妈,你什么时候让弟弟一个人睡?” 趁着午餐一家四口围坐在饭桌旁,我再次挑起话题,“他都15岁了,外人知道你们还睡一张床上,要说闲话的”。
“谁会说闲话?隔壁王阿姨,还跟她18岁的儿子睡在一张床呢”, 母亲反驳道。
“毕竟是男孩,总归不太方便”,父亲帮腔。
“我们是睡一张床,但他盖他的被子、我盖我的,没哪里不方便 ”,母亲不想再聊了,“中考之后再说,现在先吃饭”。
又一次,我与父亲解救弟弟的行动,失败。
母亲对弟弟的控制,让全家人窒息。弟弟上下学,母亲亲自接送;弟弟的衣服,母亲亲自挑选;弟弟的课外书,母亲亲自把控。最夸张的是她给弟弟安排的一日三餐,如同国王的食谱:早餐一定有鸡蛋,中午必须有肉,下午要垫些茶点,睡前要喝热牛奶,一天少一餐、一餐少一口也不行。为保证这张食谱的有效执行,她一日三餐,餐餐往学校送饭。
无数次,我和父亲在这张饭桌上替弟弟争取自由,全败了。
我给弟弟买课外书,母亲发现后把书锁进了柜子里,换成了黄冈考试卷;弟弟喝不下黄瓜汤,父亲说“算了不喝了”,母亲给弟弟洗脑喝汤的好处,终究一碗汤见了底;弟弟提出骑自行车上下学,话音未落、母亲一个眼神杀过去,“这事不可能”,她有自己的理论,“骑车的时间可以做好几道题了”;母亲非要和15岁的弟弟睡一张床上,我和父亲为此发火、争吵、撒泼各种手段用尽,却只换来母亲的一句搪塞,“中考后再看”。
终于,弟弟中考完了。
见弟弟成绩喜人,父亲趁机提出,将弟弟送去市里的国际学校读高中。留在区重点高中,弟弟又要寒窗苦读三年,再和成千上万人挤高考独木桥,但国际高中学习模式接轨西方,平日压力小,高考还多了留学这条路。
后者显然是更好的选择,当然,于我和父亲来说,这选择还有一大好处:让弟弟离母亲远点。
母亲一听便知我们的盘算,反复推脱,“国际学校校风太差”、“学费又贵”;我们先斩后奏,报了国际学校的试听课之后再通知她,要带弟弟去听。
“又不去读,别浪费那个功夫”,她一口拒绝。
“就感受一下氛围”,我和父亲软磨硬泡, “听听课,不报名”。
她扭捏了好一阵,喋喋不休抱怨,勉强起身,带弟弟出门。
02
实际上,我完全能理解,母亲控制弟弟的原因。
弟弟来之不易。母亲初中学历,毕业后靠家中关系找了一处在公立卫生所做护士的活儿。22岁她嫁给父亲,23岁怀孕,一直期望男孩儿,24岁却来了个我。她失望,和父亲商量要个二胎。父亲先是拒绝,那时他是银行小职员,钱少压力大,但母亲坚持,“有儿子公婆也高兴”,父亲半推半就答应了。
2003年,母亲终于怀上了二胎。此时,“计划生育”政策正在全国如火如荼展开,许多超生的父母被单位开除、罚款,被计生委强制性流产、上环。母亲悄悄找人做了B超,得知肚子里是个男孩后,拉着父亲的手,坚定到执拗,“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
她先是求父亲差人伪造了个假户口;再靠三瓶高档白酒,用新户口弄来准生证;为防检举、掩孕肚,她辞去了公立医院的护士工作,整日躲在家里不出门。
即便如此,母亲怀孕的消息,还是瞒不住街坊四邻。有次街道计生委给居民开会,领导在台上点父亲的名,恶狠狠地威胁,“别以为你们家的事我不知道!小心你老婆的肚子。”
那晚,受惊的母亲连夜收拾行李,逃难般独身一人躲去了娘家。几个月后,我在医院产房见到了她。那天,亲朋好友围在她床边,轮流抱弟弟,夸他可爱,母亲躺在床上,咧嘴笑。
她打赢了这一仗。自然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胜利的果实。
她有了在老家的特权。我的大家族里,爷爷酷爱儿子,奶奶生的两胎,伯伯和父亲都是儿子。伯伯家先有一女,后再得一子,自此在家中地位飙升,说话常揶揄他人,无人敢怒。如今,母亲有了比堂哥更小的弟弟,也有了目中无人的权利。大年初一早上十点吃年饭,她拖到十二点起床,全家十几口人等她,她只说,“我要照顾弟弟睡觉”,没有人再多说。
年饭上,爷爷对她赞不绝口,一边劝说家中只有一女的亲戚“你们要像她一样要个儿子”,一边给我和弟弟分红包。弟弟1000元,我500元。
她没了工作,弟弟就是她的事业。她送他学乒乓球,书法,英语,奥数,忙得团团转。弟弟也聪慧,打乒乓球,区冠军;考试,从没下过全班前五。“你们家儿子真优秀!”“你看你,多么会教育孩子!” 夸奖涌来,她从弟弟的成绩里,印证了自己的人生价值。
弟弟中考出分的那天,我们正好在云南旅游。摇摇晃晃的大巴上,母亲激动得跟亲朋好友一个一个打电话报喜,打到通话记录翻了好几页才能翻完。
“你们家儿子的成绩一向好,预料之中!”
“还是和你的教育有关!”
她为了得到称赞才打电话,又假惺惺谦虚,“哪里哪里!还是靠他努力”,声音大到整个大巴都能听见。
似乎,她才是那个考出好成绩的人。
03
在母亲有男孩之前,我就是那个男孩。
整整七年,她不让我留长发,不让我戴发饰,不给我买裙子。路过商店,我看见喜欢的裙子挪不开脚,她念叨着“你穿这个很丑”,牵着我的手疾步离开;我偷试她口红被发现,她骂我“不学好”,把口红锁进柜子里。童年,我留着可见青茬的板寸短发、穿着T恤和卡其色休闲裤、踩着白袜运动鞋,和街坊四邻的男孩们混在一起,抽烟,打架,骂脏话。我试图激怒她,却失望发现,她包容有男性气息的行为,超过沾染女性特质的一切,哪怕这行为不体面。
弟弟到来后,她不再需要用我来自欺欺人了。
弟弟一岁时常病,医院挂号的人多,她派八岁的我,走两公里路去医院为弟弟提前占座,可有一次我急性肠胃炎,在校吐了五次忍痛捱到了家,让她带我去医院,她拒绝了,“医院你很熟的,弟弟等下就要醒了,家里没人我不放心。”
弟弟四岁,我十三岁,上初中。每周一升国旗,全员得穿校服,违规者罚站。某个周一,我忘穿校服,借同学手机打电话她让她送来。她答应了。冬天的清晨,天空灰蒙蒙,我蹲在树下吹着冷风淋着雪,一边数落叶一边等她。数啊数,排队集合的脚步声来了,国歌来了,早操结束的铃声来了,她没来。
我电话过去问她原因,她说,“弟弟刚刚醒了,我想把他哄睡着了再给你送”。
“你就是偏心弟弟”, 我挂了电话,回了教室。
十分钟后,她出现在了教室,站在讲台上,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把那件校服甩在了我的脸上,“一件校服也要人送!”
弟弟慢慢长大,她跟我说过最多的话就是“你是姐姐,应该让给弟弟”,零食,遥控器,玩具,碟片,音乐播放器……只要弟弟喜欢,我必须无条件让出。
有天,我忍不了了,“凭什么要让?”
“因为你大。”
“凭什么大就要让?是我选择先来到这个世界的吗?你生我的时候,经过我同意吗?” 我吼。
她“啪”地一下一巴掌呼在我脸上,“你还学会顶嘴了?”
左脸火辣辣地疼,随后麻木,失去知觉。我捂着脸,不让眼泪流下,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我以后当妈,一定不当你这么失败的妈。”
之后,我逃去了大学,北上工作,又去香港读研、工作。我离家越来越远,工作越来越忙,与她联系越来越少。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我已经成熟到不再在乎被她忽略,直到弟弟中考结束、父亲邀我去同全家去云南旅行。我再次被击溃。
洱海的观光轮渡上,飞鸟掠过苍山,碧水衬映白云,风景甚好,母亲心喜,让弟弟给她拍照。弟弟随便点了几下交了差,我看不下去,打开相机对准她,调整角度、构图、曝光、焦距,又调色、加滤镜。
几番折腾后,我将修好的照片给她看,她眉头皱了起来,“哎,怎么把我照得这么胖”,接着对着弟弟那张连焦都没对好的照片说,“还是弟弟拍的好。”
我怒了,将刚拍好的照片一张张从手机里删除,“反正我都是不好的,弟弟都是好的”。
那一刻,我意识到一件残酷的事实,我只要一回家、只要一和母亲弟弟呆在一起,那种积压数十年的委屈便会如潮水般汹涌而来。我像一个求母亲多爱自己一点的乞丐,而她安抚我的姿态,饱含施舍、同情与怜悯。
04
“你叫什么名字?” 女老师轻声问道。
“他叫H”,弟弟刚想回答,母亲抢了白。她把弟弟拦在身后,双手环在胸前,满是敌意的眼神上下打量女老师,仿佛一只母鸡保护着正被雄鹰虎视眈眈的鸡崽。
女老师见状,绕开母亲跨到弟弟身边,“你今年多大?”
“15岁”,母亲抢断弟弟的话。弟弟的头低得更深了,双手背在身手,两只食指紧扣,不停摩挲。
女老师也低下头,看向弟弟,“那你喜欢什么科目呢?”
“他不偏科,也没特别喜欢的科目”,妈妈再次抢答。
我受不了了,“妈妈,弟弟又不是不会说话,你能让他自己说吗?”
妈妈听我凶,大吼道,“好好好,嫌我话多!你们说,你们说!” 她大步跨向墙角,找了把椅子,猛地一摔、一坐,再不说一句话。
大厅来来往往的脚步声、朗朗的读书声陡然安静,几十双眼睛从四面八方如冷枪般射来,徒留在原地的女老师,父亲,弟弟和我,承载了一整屋的尴尬。
弟弟见母亲发怒,自觉这女老师非善人,再不和她说一句话。接下来的半小时,女老师请来多位同事与弟弟沟通,全吃了闭门羹。
我早预感这国际学校的参访不会顺,但未想过,它会结束得如此迅速,如此暴戾。
05
从国际学校出来,一家四口全阴着脸,上了车也没人说话。车内气氛冷如冰窖,我觉得窒息,打开后窗透气,风汨汨往里灌。窗外,回镇的马路宽敞、寂寥,十几分钟才有一辆车呼啸而过,残木一颗颗掠过视野,直至消失不见。
“妈,你不要再管弟弟了”,我终究没忍住。
“我不管他,他能考上重点高中吗?我做错了什么?” 她坐在副驾,越说语气越急,“我每天五点起床送他上学,中午给他做饭,晚上十点吹着北风接他回家,凌晨熬夜陪他做作业,这还不够?你知道我多累吗?你去做饭!你去洗衣服!你去拖地试试!”
她自觉可怜,先是抽泣,继而大哭,最后歇斯底里嚎叫,“你们再送他去国际学校,就是在逼我死!”
那一刻,我的嫌恶达到顶点,我受不了她以“死”相逼、貌似服软、实则控制的丑陋姿态,用能想到的最恶毒、最伤人的话一句一句放冷枪般刺向她。
“弟弟不是你的狗,弟弟是个人。”
“到现在你还和他睡在一张床上,你是变态吗?”
“你不让他上国际学校,是为他还是为自己?”
“幸好你不爱我,不然我就和弟弟一样,出门连话都不能说。”
“你知道吗,我努力读书、工作的原因,就是为了离开你。”
她被整个击溃了,自扇耳光,一下一下、一下一下、速度越来越快,力度越来越重,对着爸爸吼,“开车撞死我好了!开车把我们都撞死。”
“要死你死,我要活着,我不仅要活,还要活得比你好”,我语气冷漠,后窗的风一阵阵拂过身体,莫名地,我无比快乐。
“这就是你跟妈妈讲话的态度?” 一直沉默的父亲怒了。他用力紧握方向盘,手腕青筋显现,车速有些不受控制地变快。
坐在我身边的弟弟,也开始抽泣。
母亲听到他哭了,转过头来,一把牵过他的手,“不准哭!”
弟弟赶紧把眼泪擦干净。
06
到家后,人人都将自己锁在房里,整夜无话。
当晚,我给弟弟写了封长信。
亲爱的弟弟:
从你出生到现在,作为姐姐我一直对你缺乏关心,抱歉。
我和妈妈之间的矛盾与你无关。很诚实地讲,我仍旧觉得妈妈爱你多过我,我会觉得不公平,但从来没有觉得你不值得被妈妈爱。
相反,你太值得。
相反,我也比你想象中爱你太多。
你懂事,乖巧,甚至到了顺从的地步,不想做的事情都会坚持做完,这太了不起。作为姐姐,我从你身上,看到了太多我没有的品质,自愧不如。
说实话,我不太在乎你上不上国际学校,我在乎的是妈妈在阻挡你通往更好的机会。
妈妈给你爱的同时,也给了你巨大的压力与裹挟。
在妈妈近乎疯狂的那个瞬间,她是那么爱你,又那么不会爱你。
妈妈用“你们都在逼我去死”这样的话来表达爱,但是那一刻却没有人能够感受到爱。那一刻我只感受到巨大的压力。
那一刻,与其说是她爱你的, 不如说是爱自己的。
那一刻,我觉得她开了一个阀门——以后她想要你和爸爸去做的所有事, 都可以用这种极端的手段来获得,以伤害自己、伤害他人对她的慈悲之心来获得。
这太可怕了。
她是母亲,是最爱你的妈妈,她当然希望你好,但是她对你好的方式,又受到她眼界限制。
我并非想挑唆你不要听妈妈的话,我只想让你明白,很多个你觉得痛苦的瞬间,尤其是家人让你觉得痛苦的瞬间, 不是大家不爱你,而是大家不知道要怎么去爱你。这是大家的问题,不是你的问题。
我只想让你明白,在听妈妈话的同时,要规划自己的未来,要思考生命的意义,要想我是谁,为什么活着,要去哪里,要做什么。
我只想让你明白,这个家庭中,关于爱的教育是缺失的。你要学会分辨谁在爱自己、谁又在爱你,我们应该如何爱自己,又该怎样爱别人。
真正决定人幸福与否的,从来不是人的成就,而是人是否幸福,而奇妙的是,人是否幸福,根本上就取决于如何给予爱、获得爱。
如果还有什么要说,大概是姐姐永远爱你。
还有,如果日后遇到了任何不快,都不是你的错,而是爸爸,妈妈,姐姐,和这个世界的错。
写完信后,我想,我已经无力再做任何改变。
第二天,我提着箱子,回了香港。
回港后,我从未主动给家中打过电话。倒是每个周六中午,父母总会准时给我视频。视频里,父亲,母亲和弟弟围着那张发生过无数次争吵、承接过无数滴眼泪、最后又原谅一切的桌子吃饭。父亲仍旧话少,母亲仍旧强势,弟弟仍旧低着头吃母亲给他安排好的饭与菜。他已经高二了,仍旧和母亲睡在一张床上。
作者后记
几年过去,读了些女权的书,多少能理解母亲所谓“重男轻女”的态度,背后是父权制社会的结构性不公;也能理解母亲放弃工作、成为主妇、承担家务亦是巨大牺牲,而我们却将这种牺牲当作理所应当。性别不平的社会大环境之下,母亲也是受害者。
即便如此,在下笔那刻,我还是陷入某种「控诉者」的境地。又一次,写作让我看清,原来伤口未结痂,痊愈需时日。又一次,写作将我拯救,原来眼泪是经历,苦难是人生。我想,对于写作,我永远毫无所求,毫无保留。
最后想谢谢男友99,如果不是因为遇见了他,我不会想要将这个故事写出来,更不会想要挣扎从中走出。给他留一句暗号吧,“四个字母,一个动词,两个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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