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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走后,我们家再也没有吃过鱼头泡饼|三明治

荆棘海 三明治 2022-08-01


在2月每日书里,荆棘海记录下关于父亲点点滴滴的回忆,以及父亲去世后对自己,对原生家庭的思考。父亲留下的空缺逐渐变成一个象征,一面镜子,投射出母亲和自己的影子,“在我随后生活中每一个想起他的瞬间,轻轻掐一下我的心脏。”


文|荆棘海

编辑|二维酱



作为父母的孩子活了三十多年,从小到大,看着镜子里自己发生的一点点变化,我总是半开玩笑地跟我妈“对峙”:“你们俩相貌的优点一点也没遗传给我,你双眼皮,我爸单眼皮,你鼻子塌,我爸鼻子挺,你脸窄,我爸脸宽;你瞧瞧我,单眼皮,塌鼻子和方脸,这叫什么世道嘛!”


直到三年前父亲去世,遗像上的那张照片充满了愤懑和责备,翻转了他寄存在我脑子里的映像。一点都不像啊,我们俩。


普通如他,普通如我,每次想抬起笔记录一些的时候,却不知从何写起。又怕思绪像线头,我笨拙的双手一旦揪出一截,剩下的一团就会全数绕开,没有规则,无法收拾。这次打定主意写28天,虽然与弗洛伊德的主题有些偏离,但还是想从我的思绪中释放出一些空间,借此每天想他一点点,同时也每天对自己剖析一点。




爸爸做的饭


我爸爱做饭,我结婚后每次回家,他都精准掌握我俩的口味,准备一桌子菜。贪心耍赖的我有时候还会从周一开始和先生一起合计周末想吃什么,提前打电话,用一周只用一次的专属“闺女音”问他:这周能做鱼头泡饼吗?好久没吃啦!电话那头总是没等我说完就痛快地答应下。


而当我们抱着父亲的骨灰回到家,端着一大盘鱼头泡饼的他那胖胖的肚子却没有一如既往地先于下巴从厨房探出来。


做饭的技艺我一直没有习得,也多亏了我先生的宽宏,我不必时常由此回忆起父亲辗转于灶台和菜板的身躯。因为笃信一个家庭里只需要一个擅长做饭的人,我妈的厨艺也只限于把菜做熟能咽下肚的水平。我总是高估家庭烹饪这件事的私密性和联结性,一个人从准备食材开始,利用各种锅具变出数盘菜来,这个过程承载着厨师和食客的心理预期,是一种每日增进的互相理解和磨合。我爸了解我们的口味,我们也能预想到他做菜的风格,吃他做的菜是我和父亲生活中默契度的高位时间。当他不在我们的身边了,这三十多年的了解和懂得像是被录进了一盘磁带,想要播放,却已找不到合适的walkman。


始终做不出那样味道的饭菜,对我来说既是无奈也是欣慰。“爸爸做的饭”连同爸爸这个人一起被我封存和珍视起来,三年以来,我们家再也没有人吃过鱼头泡饼了。


爱做饭和爱吃饭是人生一大乐事,但也就是这些快乐要了我爸的命。说到父女之间的相似性,我也和他一样爱吃爱喝,不同的是,家族遗传的高血脂症让我过着清教徒般的生活,却没有阻挡住父亲对油腻食物和酒精的喜爱。


我爸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如果不让我喝酒和抽烟,这一辈子不是白活了?我之前听了总觉得他是老来的幼稚,甚至有些恼怒。现在回过头看,我却逐渐理解了他的忧虑,那就是对于剩余正在变短的生命不够尽兴的忧虑。这么想想,我爸可能是我们家最YOLO(You Only Live Once)的人。虽然这种忧虑带领他走向了万劫不复。


爸爸走了之后,我休息了一段时间,和妈妈住在一起。每天处理完一些琐事后,我们俩伴着挂在墙上时钟的走动声音,相对无言。打开电视,四只眼睛盯着屏幕,却看不到画面里播放的是什么。生活在巨大的空白里,我想到父亲曾有的那种不正确的紧迫感,突然间有点释怀。


这就是他想要的一辈子吧。




爸爸读的书


我在很多方面都后知后觉。父亲在的时候,和大多数中年男人一样,有时喜欢聊两句政治,当时的我知识储备不够多,除了在一旁嗯嗯点头,再就是只会作出一副愤青相,对什么都看不顺眼。他去世之后,我突然意识到时间的重要,读书欲也越来越强,每次看完一本人文或社科作品都想找人好好讨论,却与那个愿意无条件听我叨叨的人失联了。


父亲上学时赶上了文革,没有好好上过高中,更别提大学。有句话他常挂在嘴边:“我十几岁时没什么书可以看,只有一份中国地图,翻过来倒过去地研究,所以我退休了以后啊,要带着本地图,先把中国玩个遍。”


中年以后,我爸也爱上了读书,每年的地坛书市都是我们爷俩期待的节日,每次去,三个人的六只手都被塑料袋勒出一道道红印。我总是嫌弃他的读书品味过于乡土,直到后来的一次,我在家读完村上春树的《1Q84》,随手放在沙发上就出去了,回来的时候发现我爸正捧着那本与他气质丝毫不搭的白绿相间的书。他看了看我,眼睛有点闪烁,说:“这个村上春树,真会写啊!”


父亲对于这本充满神秘色彩的文学作品的青睐让我有些不好意思。我们俩除了一起对村上赞美了几句之外,依然没有好好讨论日本文学,没有讨论青豆和天吾。


然而在六十岁那年,他终于退休,却客死在了他乡。有些机会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来。




海边的回忆


父亲是一个国有工厂的职工,供职单位与北戴河一家小小的疗养所有优惠协议,所以在我小学到初中的一个阶段,父母特别喜欢在我放暑假的时候带我去这个疗养所住上一两周。


具体的回忆已经有些模糊,只留下两个清晰的片段:房间里的蚊子又多又毒,晚上必须要放下纱帐才能睡觉,但父亲从来不放纱帐,可能是因为血液里尼古丁含量过多,蚊子也从来不找他的麻烦;从疗养所到海边要走一条窄窄的小路,先上坡,再下坡,每次眼看着大海就快到眼前了,我都会停下来,看看爸爸的眼睛,问他:我可以现在就把鞋脱了吗?得到许可后,我赤脚踩在鹅卵石铺的小路上,脚下和脸上都有些微微发烫。


这两个瞬间最近钻进了我的梦里,但与小时候的情景有一些区别。还是那个只有一圈圈旋转的顶扇带来微风的小房间,我从纱帐里醒来,四处看看,熟睡的父母此起彼伏地打鼾,夜的浓度就连蚊子也招架不住了。我有些恍惚:啊,原来我只是在梦里长大了啊!发现这二十多年不过是一场梦,我又心满意足地躺好睡下。


还有一次是我们游完泳,经小路返回疗养所,下坡,上坡,走到气喘吁吁却还没到,眼看着天黑了,我焦急地问父亲:我可以先把鞋穿回来了吗?


没等到回答,我就醒了。看了看一边熟睡的先生,我坐起身来,没有纱帐和蚊子,也没有失而复得的时间。


因为父母都是爱开玩笑的人,我家生活的背景音充满了父母之间的打趣。时间回到北戴河海边,那天我妈率先去游泳,剩我和我爸在沙滩上坐着聊天,顺便插科打诨地欣赏着我妈的“泳姿”。我看着她越游越远,好像消失在在某一个点了。我停止了和我爸的交谈,定睛看着海面。几秒后,我妈的头从水下伸了出来,很快又扎了下去,我发觉不太对劲,赶紧叫我爸:“你看我妈是不是呛水了?”我爸也看了几秒,突然笑说:“没事儿,你妈闹着玩呢。”我们爷俩互看了一眼,又看着在阳光下闪烁的海水:“不对,你妈还真呛水了。”说罢,我爸箭一般地冲过去,跳进被太阳晒得好像有些掉色的海,游向那对向上伸的双臂,一把把我妈托起来,像海豚妈妈托着孩子一样游回岸边。


到了沙滩上,惊魂未定的妈妈一边咳嗽一边埋怨:“我腿抽筋了,感觉身子往下沉,我就拼命向上伸头,后来一直招手,你也不来!”我爸挠挠头:“谁知道你是真的,我心想你演得还挺像。”听到这话,我妈咳到一半,又大声笑出来,我们看她笑,也跟着一起捧腹。


我后来一直也没学会游泳,不知道是担心危险情况时指望不上不靠谱的家人,还是不敢承担起把我爱的人托出海面的责任。




他打过我一巴掌


在我爸步入老年以前,算是一个冲动型的人,情绪上来了,对我的管理方式基本靠吼,甚至还打过我一个耳光。


那是我小学升初中的开学前一天,眼看着第二天就要上学了,我有点发低烧。心里又急又难过,想抓紧最后的自由时光,于是我反复央求妈妈带我出去逛街。看着我烧还没退,父母坚决反对我出门,具体的记忆我有点淡忘了,就记得我一直在执拗地叫嚷。爸爸这时候打了我一巴掌。他可能真是被气到了,力道没有控制住。没有防备地挨了一下,我的脸火辣辣的,鼻血也流了下来。我当时看着自己的血吓坏了,哭得很厉害,上气不接下气。这时我爷爷也跑过来,见状冲着我爸吼起来。接下来的事我记不太清了,只有两件事深深印在我脑海里:我们好几天没有说话,以及我开学那天戴了大大的墨镜来遮挡淤青。


后来,这件事被我无意识地埋藏在记忆深处,几天之后,我跟父亲像没事人一样回到了之前的生活状态,谁也没有再去提及。现在回头去想,可能就是从那时开始,我变得更加隐忍和平和,同时看到新闻或身边有人遭遇到暴力时会非常生气。


时到如今,我已经不会再去怪罪他,但我清楚记得当时我的恐惧和无助。从那时起,我开始意识到,安全感需要自己也只有自己可以建立。


父亲的离世给了我一个反思的机会。


我的原生家庭就像父母和我三个人手拉手不知疲倦地转着圈,一转就是三十多年。在每一圈中我都看见父亲和母亲的脸,他们对我笑着,我也对他们笑着,我们是彼此的丈夫、妻子、父亲、母亲和女儿。但转着转着,父亲把自己转丢了。这个圈迅速缩小,变成我和母亲两个人围成的小圆,我们面面相觑,有些尴尬。但是圈还是要转,慢慢地,又是一圈一圈,我逐渐从她的脸上读到了我自己。


父亲留下的空缺开始变成一个象征,它不再散发出来自父亲的凝视,而更像一面虚无的镜子,投射出母亲和我的影子。影子交织着,重叠着,抗拒着,拥抱着。


我们曾经各司其职,认真扮演着各自的角色。但自从父亲从这个家庭中抽离出去,我和母亲开始承担了更多戏份,有时是朋友,有时像姐妹,我们纷纷从父亲身上取了一点东西,贴附在自己身上,再看向对方,并肩走下去。




活在我回忆中


我听了一直没敢听的随机波动聊死亡的一期节目,听到她们引用了一句巴特勒的话,大意是:“死亡并不仅仅是意味着另一个个体的消亡,更多是意味着ta与你之间那部分联结的消亡,这段关系也作为你的一部分消逝了。”


父亲的去世对我除了当下的打击,还在我随后生活中每一个想起他的瞬间,轻轻掐一下我的心脏。是我帮着母亲收拾他的衣物的时候,是发现书柜里他看了一半的书籍里的一张书签的时候,是每次回娘家敲了门却听不见那一句“来咯”的时候。这些时刻因为动作主体的永久缺席而显得格外悲凉。


那年随后的深秋,我妈捐了很多我爸很久以前的衣服,留下了一件毛衣。后来我再看见那件毛衣时,它被我妈缝进了她一件风衣的内衬。看到我发现了她的“服装加工”,她有些尴尬,眼睛亮亮的:“这件毛衣你爸一直舍不得穿,现在我帮他穿吧。”


告别父亲之后很久一段时间我都不敢看任何与父爱和死亡有关的电影,我把眼泪藏在了身体里很深的地方。一周年的时候去扫墓,我看着他的墓碑和身边已成泪人的母亲,我眨眨眼,发现我哭不出来。或许是看到我的僵硬,二姑在我身后贴着我悄悄说:“姑娘,想哭就哭,没事的。”我第一反应竟然是回头安慰了她,自己的眼睛还是干爽如新。


后来看了《寻梦环游记》,我哭得稀里哗啦。我意识到我之所以大多数时间都梗着脖子没有流泪,就是父亲还活在我回忆中,一趟一趟地从厨房走出来,端着鱼头泡饼。


葬礼之后不久,我回家翻看着他们在云南前几日的出游照片,在朋友圈里写了这么一段话:为人一世,从混沌到成熟,能更好地面对生,更从容地看待死,更清醒自如地与自己相处,有赖于父母的教育和自我的修行。我做父亲的女儿,是前世有幸,父亲有我,也相信他大抵满意。这一世的缘分不多不少,我们天上见。




本文来自每日书常规班。在每日书,记录你的生活和情绪4月每日书将于4月1日开启。点击下方“三明治写作学院”小程序参加。或点击了解:每日书是怎样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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