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岁结婚,28岁生育,父亲为我设计了完美的人生框架 | 三明治
父亲按照自己的想法一步步培养出了优秀的女儿,女儿完美地符合了那个框架,直到女儿选择与一个自己不满意的人结了婚,失控便来了。
三月,作者吉末在短故事学院写下了自己与父亲的故事。这是一个关于掌控与逃离的故事,同时也是作者在不断找回自我的故事。
“父亲在我的成长过程中,设置好了框架,我的每一步都落在那个框架里,对此,他颇为得意。在我开始恋爱,独立生活后,我一次次企图冲破框架,和父亲的关系也逐渐疏远背离,这是一个至少有十年之久的过程,并且仍在进行中。这也是我一个人的战斗,父亲并不知晓,或者并不在意。”
作者 | 吉末
编辑 | 胖粒
周末,波士顿终于有了春天的迹象,我去公园散步,看着往来的人,熟悉的风景,有种生活终于回来的感觉。
今年年初,我从新加坡辗转赴美,经过18个小时的飞行,穿过了阿拉斯加的暗夜,迎着朝阳,落地纽约肯尼迪机场。因为疫情,我和丈夫C先生分开了一年多。
C先生坐早班机从波士顿来纽约接我。去年3月份的纽约还是很冷的,外面虽然阳光刺眼,不过那种灿烂又刺骨的冷意我还记得。波士顿和纽约车程约5个小时,气候相近,在波士顿生活了近3年的我,对这东北部沿海的冬日并不陌生。过去的一个月,我从中国南部的初春,跨到新加坡的炎日,又进入了美国东北部的寒冬。C先生告诉我,波士顿刚下过一场大雪。
在分开的一年里,我无数次想象过我和C先生的重逢。我想象他会早早在出口处等着,我一出来就能看到他,我激动地朝他奔去,我们恍若无人地相拥。
可当我真正看到C先生时,我居然犹疑了很久都不敢与他相认。他瘦了许多,未被口罩遮住的面部皮肤是惨白的。他假装生气地埋怨:“我就知道你,快把我忘了!”口罩藏不住笑,他告诉我,在飞机落地后,他实在忍不住胃部翻涌的恶心,在飞机上狂吐了一顿。我大笑,给了他一个紧紧的久久的拥抱。
回到我们波士顿的小家已是晚饭时分,C先生把提前做好的红烧香菇排骨热上,我做了一锅紫菜蛋花汤,坐在饭桌前,全身心在热菜热汤里松弛了下来。
再之前的一年,我和父母一起生活了6个月,又在C城独自生活了6个月。
自我17岁离家上大学以后,这是我和父母生活最长的一段时间。我的母亲已退休多年,她喜爱交际,性格要强,退休后不愿休息,做起了生意。父亲在体制内工作,还未退休。
国内疫情最严重的那两个月,母亲的生意停滞,父亲也不用去上班,我们一家三口成天待在家里。在我上大学之前所住的老房子里,我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完整的房间,需要独处时,关上房门就可以拥有一个只有自己的世界。自上大学搬了新家后,我在这个家里便没有了属于自己的独立房间。和父母生活的6个月里,我和母亲睡一屋,从早到晚我几乎都没有隐私可言。
我被迫跟随父母的作息,晚睡和晚起会换来父母喋喋不休的劝告。手上的事情无数次被打断,我会被父母叫去做各种家务事,被半强迫半劝诫地按照他们的饮食习惯吃饭。我不可以过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他们会抱怨我冷漠,对他们没有关心没有爱。这些都是生活琐事,在日复一日的双方拉扯下,不断消磨着我的耐心和情感。
忍受了6个月后,我终于逃走了,在C城找了一个短期工作,暂时拥有了一套只有我自己居住的房子。那是一段无比快乐和自由的时光,探索陌生的城市,认识陌生人,寻找所谓的自我。
临时的生活是不用考虑未来的,最远的计划不过是预测一个月后山林里的叶子是否红了,三个月后雪山的积雪是否会影响徒步。我自己安排自己的作息、饮食,把时间投入在感兴趣的事情上。短期工作的工资不高,入不敷出,我花着之前工作所存的不多的存款,加上父母偶尔的关怀,不觉羞耻和忧患地一日过一日。
返美的行程确定后, 2020年停止的钟摆恢复了运转,我也日渐焦虑起来。
我的父母默认我返美后,便会将生儿育女提上日程,毕竟我和C先生已结婚多年,我也到了“该生小孩”的年纪了。我曾透露过自己有些不想生小孩的想法,理由是还没有想清楚生育孩子的意义,承担不起养育孩子的责任,也害怕生育给女性带来的健康隐患,换言之,我的生理和心理都没有做好生育的准备。
父母大为不解,觉得我想法怪异。母亲说,不生孩子的女人是不完整的,正常人谁会不要小孩呢。生小孩的时候虽然痛,但是一看到孩子你便只会看到TA的可爱,不觉得痛了。你还不是就是怕身材走形,身材是可以恢复的,不要只顾着自己,太自私。你不生小孩,你公公婆婆会同意吗?生孩子不需要做什么准备,我们会帮你的,就是要补充营养,放轻松。
父亲说,女人总要经过这么一关,这个是人生必须完成的任务,晚生不如早生,对你身体恢复也好。我们现在还有力气,能够帮你们分担一些,不用担心,苦也就苦几年,孩子大了就好了。没有小孩,老了怎么办?
临行前,我和公公婆婆去C先生的大舅家吃饭,大舅的儿子问我,“你这次去美国就是去生孩子吧?”我面上含笑回复道,“有计划,有计划。”
“有计划”是我应对亲戚们询问的说辞。可我知道,我没有任何计划。
生育问题终于明晃晃地摆上了台面,让我无处遁形。
02
我是个非常喜欢做计划的人,如我父亲一样。我的父亲曾是一名军人,我的童年在部队大院度过。部队里的作息都是严格按照时间表进行,在我小学的时候,我父亲便把军事化管理带入了对我的教育中。
每年的寒暑假,他会让我自己列好作息时间表,每天按照时间表起床、洗漱、吃饭、写作业、玩耍、睡觉。他工作忙,经常出差,生活日常母亲管得更多。小时候,针对我的教育问题,母亲通常是扮红脸的角色,而父亲扮白脸,只有在他认为很重要的事情上,他才会出马。在不断训练下,我可以本能的区分出父亲和母亲的角色不同,判断我的不同行为举止招致的不同后果。
因与父亲相处不多,有限的亲子时间大都轻松愉快,加上母亲平时对我十分严厉,经常打骂,童年时期的我对父亲更为亲近,对他的情感以崇拜依恋为主,也存有敬畏。
在我四年级时,父亲转业,我们举家搬迁回老家。父亲进了体制内,母亲回到了以前的工作单位。进入高中后,我的性格大变,也是那段时间,我父母的关系急转直下,争吵不断。我的房间和他们的房间是门对门,经常深夜的时候,能听到对面他们的争吵声。有一次他们争吵激烈时,妈妈哭着爬上了阳台的窗户,威胁说要跳楼,父亲在一旁抚头沉默,母亲看着我,撕心裂肺地哭喊,“怎么办啊,过不下去了啊,你爸爸要逼死我了!”
那时候母亲在单位工作不顺,一直想调岗,她拜托我父亲找关系帮她,父亲不愿向人低头求情,母亲大失所望,骂父亲没用,说某某某的丈夫多厉害,为了老婆可以做什么什么,这一点事你都不愿意做,试一试都不愿意,就算不成功试一下有什么关系。
离开单位无望,母亲开始在外面寻找做副业的机会,她接触了直销,被唤起了内心的一把火,全身心投入到她的销售事业中,也不断鼓动父亲加入。父亲抱怨母亲在家庭上花的时间太少,每天早出晚归,做不切实际的成功梦,母亲抱怨父亲不理解自己的辛苦,不帮她分担,反而处处阻碍。
父亲那时在单位似乎也不怎么顺利,从部队转业回来,没有专业技能,只能做办公室行政方面的工作。单位里派系斗争严重,父亲不是圆滑之人,不善人际,不愿站队,过得并不舒心。他办公室有一个助理,一个离异的单亲母亲,略有姿色,说话温柔,父亲对她很照顾。母亲醋性大发,大闹了一场。后来,他向母亲袒露,确实产生过超出正常范围的情愫,知道不能更进一步发展,于是辞退了助理。我上大学后,互联网普及,父亲开始沉迷于在QQ上与陌生人聊天,见网友。
这些父亲的“丑事”是在我上大学之后,母亲说与我听的,她说,你年纪也大了,有些事情可以跟你说了。她说,男人都是下半身思考,都喜欢年轻漂亮的女人,你爸爸是没什么钱,不然肯定一堆女人扑上去。经常一通抱怨后,母亲又自我消解说,“不过,你爸爸人还是好的,不会做出格的事情,有原则,当初选择他,就是觉得他正直,有责任感,夫妻之间的争吵和磕磕碰碰很正常。”
那也许就是父亲在我心目中形象出现裂痕的时候吧。
03
父亲推崇传统儒家思想,长幼尊卑、血脉亲缘、家族秩序,通过从小到大他让我诵读的诗词古文、民间古训,言传身教,灌输给我。初中时,有一回我们坐在客厅沙发上一起看央视八套的红楼梦,我突然转头问父亲,你觉得我像金陵十二钗中的哪个人物?他想了想,说,像邢岫烟吧,端庄稳重,知书达理。我撇撇嘴,他不知道,我爱极了史湘云,忘不了她醉卧大青石的一幕。
父亲在我的成长过程中设置好了框架,我的每一步都落在那个框架里,对此,他颇为得意。
按照早年我和我父母达成的“共识”,我应该在23岁左右读完研,恋爱,工作,25岁左右结婚,28岁左右生育。就此,养育女儿的大任对他们来说就算完成,他们就可以放心了。父亲常说,把握大方向就可以,具体的我们相信你,不会有什么问题。他以这种姿态体现他的开明,说明他不同于中国传统的父母,给了我很大的自由。
第一次激烈的反抗,是因我的恋爱。我和C先生于大学时相识相爱,我隐瞒了父母三年,直到我大学毕业前父母来S城旅游,我才坦白了与C先生的关系。母亲心思敏锐,在C先生曾到我家拜访的那次就探出了端倪,父亲则是从头至尾都不相信我会做出隐瞒他们的事情,一直以为我听话地在学校好好学习。
父亲让我跟C先生分手,半夜我在宿舍外的走廊里从平静地回应,到发疯似的对着电话大喊大叫,拒绝听从父亲的建议,拒绝分手,愤怒的呼喊回响在整个楼道。因为父母的阻挠,我对这段感情产生了逆反的坚持,这样的反叛也满足了我从各种爱情小说作品里获得的对轰轰烈烈爱情的想象。但是父亲的某些劝告在我心里种下了不安的种子,我偶尔禁不住审视我和C先生的关系,竟然逐渐产生了一丝犹疑。后来C先生北上读书,我们因异地以及不确定性的种种因素下,终是分了手。分手那段时间我很痛苦,父母带我出去旅游散心,很快便张罗起给我安排相亲。
读研期间,我对未来产生了极大的困惑,父母对我未来的设想依然坚定:毕业,恋爱,结婚,生子,仿佛30岁人生就看到了头。
第二次激烈的反抗,依然是因我的恋爱。我和C先生复合,父亲打电话来劝我,在劝说无果后,他甩下一句狠话:“你如果现在做这种选择,以后发现是一泡屎,你到时候也得自己吃掉!”我吃下了那泡“屎”,在25岁,和C先生结了婚。
父亲那会儿对C先生哪哪都看不上,家庭、相貌、体魄、能力...他都觉得C先生“配不上”我,他认为在婚姻中,男性要高于女性,家庭才会稳定。他最生气的是因为我不听他的话,背着他偷偷恋爱。他最最最生气的是,我偏离了他给我设计的轨道,因为和C先生恋爱,我就不能按照他的计划,毕业后在S城工作安家,生儿育女。
25岁结婚,在父亲完美的计划之中。但是,他并没有等到我在28岁生育。因为在我27岁时决定和C先生一起出国深造。父亲出于对C先生的职业发展的理解,对这种偏差很快就调整接受了。他似乎慢慢放下了对我人生掌控的执念。
在27岁之前的与父亲的抗争中,我感觉自己从“处于下风”,逐渐到“势均力敌”,而这势均力敌的力量,细想起来,并不是来源于父亲对我自身的认可,而是来源于我有了婚姻的依靠和保障。
04
今年春节,在和父亲家族亲戚的聚会上,我突然成了众矢之的。
小姑劝我早做计划,早点生孩子,她说:“什么年纪该做什么事,现在生孩子,父母身体还好,可以为你们分担,也不必压力那么大,把这个任务完成了,之后拼事业还是没问题的,一旦蹉跎,过了30岁这一段黄金年纪,女性在职场上就只是混混而已。我看你根本就没有职业规划吧,我想你的同学很多应该已经到了中层管理职位了吧,等以后你去参加同学聚会,多难受,那和你事业有成去参加同学聚会感受完全不一样的。”
小姑是我从小尊重的人,这些年她事业蓬勃发展,已然是行业内受人尊敬的专家,从小县城走到大城市,个人经历写入了县志,家里家外都算是个“人物”。父母一直让我以她为榜样,从工作到家庭,都被父母拿来作为范本。
她性格爽朗,处事圆滑,在我印象中的相处里,对小辈都很宽容和善。我大学里还和她有过书信往来。小姑在美国待过两年,我自认为和她应该是有些共同语言的,因此对她我比较坦诚。去年她来C城出差,顺便和我见了一面,我们相谈甚欢,彼此交流了很多看法,有些不同,有些相似,我向她说了我的一些计划,当时她表示理解和支持。
看着她拿我对她坦诚的话作为素材批判我,我感到全身血液瞬间冲上了脸。
小姑激昂发言时,周围不时有人附和,小姑父说:“不要想着依靠丈夫啊。”小姑接下话头:“你如果做家庭主妇,不是不可以,但是现在你老公是对你好,如何保证以后呢?”叔叔点头道:“不要做家庭主妇,还是要有一门专业技术。”婶婶对着两个一直沉默玩手机的妹妹说:“你们好好听听,对你们的人生大有裨益。”
我突然想起当年得知我恋爱后,小姑、婶婶和我父母交流,她们不太看好C先生,觉得C先生前途不明,说我还没有进入社会,不知道找一个家庭背景好、有钱的对象会给生活带来多大的便利和保障。
我看了看坐在我旁边的小姑的女儿,她低着头刷着微博,面无表情。她去年刚上大学,录取了小姑为她报的专业。小姑很满意,她说:“她的路可是很清楚的。就进入我们的行业,我们已经给她打好了基础,就比较容易了。”
坐在我对面的父母面上带着讪讪的笑,我突然心疼地想哭。
父亲试图缓解气氛,环顾一圈说:“他们两口子有考虑,这次回去,就是计划要小孩,”他看向我:“这些都是亲人,都是真心希望你好,才对你说这些,而且分享的都是很有用的经验,要感激。”我盯着手里快被玩出花的湿巾,表情管理几乎要失控。我憋着实在难受,但不想让父母为难,最后只能扯着嘴角笑着说:“会回国。有计划生小孩。有职业规划。”
饭桌上气氛逐渐冷了下来,不知谁打个圆场,说天晚了,明早还要赶飞机,散了吧。
在去停车场的路上,小姑欲言又止,斟酌了一下语气,开口叮嘱我路上小心,注意防护,在国外也要好好照顾自己。我戴着口罩,眼睛眨了眨,点头应承。
父亲心神不宁地开着车,母亲坐在后排,探出头到前排,拍着我的肩膀,说:“不要听他们说的,妈妈相信你,永远支持你,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想法。”我深吸了一口气,说,“如果我根本不是你们想象的样子,我未来的生活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好......”
父亲直接打断我,“不要说什么如果,没有如果,你们一定会很好,你们这么高的学历,比我们强那么多,怎么会不好,我们完全不担心。”
我压抑无比,忍着胸中一口闷气:“我认为的好跟你们认为的好不一样,你根本就不了解我,如果我选择的不是你们认为的好的生活,你们会怎样?”
父亲依然一如既往的沉浸在他的逻辑里,就像没有听到我说的话,“我们才不担心,你们就按照你们自己的计划,肯定没问题。”
“我们不担心,你肯定会很好。”
这句话成了一个诅咒。
05
回到波士顿后,我一直郁郁寡欢。和C先生一年多未见,团聚的喜悦过去后,我生出了一些陌生与不适。我们的生活似乎需要重新磨合。
C先生睡眠浅,我因为倒时差,每天凌晨3、4点就醒了过来,翻身不断,C先生在睡梦里发出烦躁的声音,嘟囔着让我不要吵。遮光窗帘将房间掩得严严实实,我在黑暗里睁着双眼,旁边均匀的呼吸声和自己不太平稳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杂乱无章。窗外的街道上偶尔有车辆往来,经过窗户窗帘的阻隔,声音闷哑而过。
我身体极度疲惫,脑子里却无比清晰地重演着那次聚餐的场面和我与父母争吵的场面,无数的声音在叫嚣:“快点生小孩呀,30岁啦,再不生小孩就要成高龄产妇啦!” “女人要有自己的事业,不能依靠男人”“做家庭主妇可是会有被抛弃的风险哦!”“已婚未育更难找工作!”“做了全职妈妈要再进入职场可就难咯!”“做丁克,老了以后可能会后悔哦。”
白天,C先生去上班,我待在家里,为了让自己尽快从颓丧的情绪中振作起来,我列了详细的作息计划表,把自己每天的生活分成了块状。周一到周五,8点起床,9点开始上网课,11点半做午饭,2点开始下午的学习,5点准备晚饭,7点之后是自由活动时间,安排了阅读、写作、或者健身。10点洗漱,11点半之前熄灯睡觉。周末自由安排。
这看起来似乎是一个完美的时间表,学习和生活很平衡,我的手机里根据时间表设置了各个时间节点的闹钟,就像学校里的上下课铃声一般,按时响起,提醒着我下一步要做什么。
C先生很高兴我能从低迷中恢复过来,每天回家都会问我,今天是不是按照时间表进行啦,问了几次后,我黑着脸发了一通脾气,让他不要管我。
一日中午,我把洗净的菠菜下了油锅,C先生回来,接过了锅铲,我转向料理台准备下一道菜的食材。
C先生说:“诶,你这菠菜有没有用水先煮一道啊,我平常做菠菜都会先用水煮一下,再炒,口感就会好一些。”
“没有。”
“哈哈,你不是大厨吗,这个都不知道啊!”
我沉默了两秒,突然烦躁起来,将菜刀往砧板上一丢,喊道:“我不是什么大厨,你是把我当成给你做饭的保姆了吗?对我指手画脚!你嫌弃我做的饭你就自己做!咱们以后各过各的!”
C先生很惊讶,笑脸凝滞,正色道:“我没有把你当成做饭的保姆,根本没有这个意思。”
“那我来这里到底是干嘛?我不想在美国工作,我想回国工作,国内有大把好的工作机会,我感兴趣的工作,可是在这里我什么都做不了,我讨厌在不是自己主流文化的环境里生活工作,我觉得自己没有用!”
“没有人逼你工作啊,你不是喜欢写作和画画吗,你现在不是很好的安排了自己的生活吗,你可以做你喜欢做的事情啊。”
“可是这不能带来收入,我们这个家就靠你一个人赚钱,你觉得可以吗?是,我们现在是两个人,花不了多少钱,可是有了小孩怎么办,你爸妈我爸妈都想着我们能赶快生小孩,可是现在的情况,我们怎么养得起孩子?”
“经济的问题,可以先请爸妈支持一些,以后还,爸妈也愿意支持我们啊。”
“可是我不愿意!再说,你到底知不知道生育对女人意味着什么啊?有了小孩,我们就全无自己的时间了,至少在Ta2岁甚至3岁之前,我们的大部分精力和时间都要投在Ta身上。因为你是赚钱的那个,你去工作会得到支持和认可,我没有工作或者我的工作薪资和职业发展比不上你,就被理所当然的认为我应该要花更多时间在照顾小孩照顾家庭上,凭什么?凭什么我一直要做牺牲的一方,我一直在跟着你走,你可以追求你喜欢的,我只能沿着你设定的一个轨道,在那个范围之内,找到我还可以接受的选择,还要一遍遍告诉自己,那也是我自己喜欢的,那是我的心之所向,我甘之如饴,因为那是为了爱情!”
我全然失去了理智。
“我夜里因为睡不安稳而翻来覆去,你嫌弃我。我炒菜没有按照你的习惯,你嘲笑我。你一遍一遍的问我的计划,你敢说你潜意识里没有在嫌弃我是个在家靠你养的人吗?即便你现在没有,以后呢?长此以往呢?你能保证对我的感情不会变化吗?而我又凭什么相信你的承诺呢?”
我脑海里突然蹦出去年在家里的一个场景。
06
去年在家的某个早晨,我们一家三口吃过早饭,我在阳台上画画,母亲把衣服预处理之后丢进洗衣机,到客厅收拾打扫。
我在阳台上听到父亲和母亲在客厅交谈,后来两人的声音越来越大,我从绘画中抽离出来,凝神听了一会儿,好像是母亲让父亲找一下公交卡,父亲找了一圈没找到,母亲喋喋不休地让父亲再仔细找一找,数落父亲忘性大,做事情马虎。我起身走向客厅,看到父亲把衣服裤子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狠摔在地上,又冲进卧室把几个装东西的小盒子拿出来,也摔在地上,吼到:“你看,你看!到底有没有!我说了无数遍,找了,没有!你还要我怎么样!”
母亲有些梗住,扯着嗓子回喊:“你这个鬼样子是干什么,一个大男人,这点小事大喊大叫,我就是让你仔细找一下,有什么错?没有就没有,发什么脾气?!”看到我走进客厅,她像是看到了后援,急急向我告状:“你看看你爸爸,越来越像个鬼,就这么点小事,大吼大叫。”话没说完,父亲又怒吼:“你总是这样,说了无数次,就是不相信,总是强迫别人!一定要让别人听你的,按照你的话去做。”
母亲气得大叫:“好,都是我的错!什么都怪我!”她甩掉手里的抹布,半躺在沙发上,哭声尖利。
父亲捡起地上散乱的卡片、钱和钥匙,拿上外套,摔门而出。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沙发边,坐到呜呜哭泣的母亲身旁,抚着她的手臂说:“你说话真的太难听了,脾气太暴,心是好的,可是你的表达方式让人接受不了,别人根本就不会认你的好,只会让人产生逆反心理,甚至怨恨你。”
“可是我性格脾气就是这样啊,一辈子了,你们不知道吗?你们谁都不懂我,就知道怪我。家里的家务事从来都是我做,现在是你在家,他表现得好一点,你爸爸根本就不在乎我。你们都怪我这么一把年纪了还要折腾还要拼命做生意赚钱,可是家里买房买车,这些钱从哪里来,没有我赚钱,家里有现在那么好吗?我想过高品质的生活有什么错?你爸爸天天说他对物质没有什么要求,吃穿用度花不了多少钱,不要过什么高品质生活,那你看他开着好车他不舒服吗?多赚钱有什么错?你们都清高,就我虚荣,就我肤浅!可是没有钱怎么办?没钱我们老了连好的养老院都住不起!”
我无言。母亲接着哭诉:“你知不知道我跟你爸爸刚结婚那会儿,我随军跟他到部队,当时没有工作,你爸爸甩脸子给我看,从那时起,我就发誓一定要赚钱!我毕业后工作,看到家里外婆、大姨、舅舅他们过得那么苦,就想帮帮他们,什么好事都想着他们,后来我遇到了做生意的机会,也想介绍给他们,让他们的生活也过得好。这些年我生意做的不错,你爸爸总是不理解我,不支持我,还帮倒忙。要不是为了你,我早想跟他离婚了,让他一个糟老头子自己过日子去!”
“但是这几年,我也想通了,家里还是要一个男人,而且人老了,也要有个伴,你爸爸人还是好的,还是靠得住的,这么多年了,吵吵闹闹也习惯了。”母亲像是在安慰自己,又像是在安慰我。
我不知道我对着C先生怒吼的表情是不是在某个时刻像极了母亲。
07
当初我和C先生出国,是我们达成共识的,那时我在职业和生活上都遇到了瓶颈,想换个环境,C先生的职业轨迹也必须有出国深造一项,对此我们并没有分歧,也没有考虑太多。
在选择具体城市时,我们优先考虑了C先生的意愿,在他选定了城市后,我在那个城市及周边的大学范围内选择合适的项目。当时我先一步收到录取通知,开心不已,我也先他一步来到波士顿。在波士顿的第二年,我在一个机构工作,经历不是很愉快,让我对在美国工作很抗拒。第三年我毕业,因为身份和专业的原因,一直没有在美国找到合适的工作,而C先生还不能走,我们不知道得在国外待几年。
当时我看了许多国内的工作机会,有不少感兴趣的,但是因为C先生,我无法做出回国的决定,心里诸多怨恨不平。临近过年,我突然决定要独自回国一趟,没想到,一别就是一年。一年过去了,搁置的问题依然未解,也因为年龄、因为各种压力让它变得更尖锐更亟待“解决”。
我痛恨,作为一个女人,为什么结婚前要受制于父亲,结婚后要受制于丈夫?是自己太软弱了吗?才会被父亲和丈夫以爱之名捆绑。母亲如此,我也如此。
可是我真的爱C先生。
C先生先我一步冷静了下来,他说:“我真的没有嫌弃你,没有把你当给我做饭的保姆,我只是开了个玩笑。我知道你来这边会牺牲很多,可是你觉得长期异地对我们会好吗?我现在保证对你的感情不变,你肯定也不会相信,但我真的在试图理解你,我爱你,我希望你能做你喜欢的事情。你不想生小孩,我们就暂时不要,我不会强迫你。”
气氛缓和下来,菠菜装了盘端上了桌,我虽心中仍有千言万语,但是C先生的态度给我带来了一丝柔软。
虽然C先生一直表示尊重我的意愿,不会强迫我要小孩,但这并不是我想要的答案,我希望他能和我一起慎重的思考生育的意义,我希望我们能对生育这件事情带来的影响有一致的认识和评估,最后真正出于内心的期待去迎接一个孩子的到来,而不是迫于外部压力。
那次爆发后,我突然极度厌恶按照计划生活,我彻底抛弃了时间表,我每天睡到自然醒,吃过C先生做的早饭,我趟在沙发上看剧,从百叶窗投进客厅的阳光在午后逐渐柔和,我在沙发上从清醒到迷糊再到昏睡。醒来时,客厅已经沉在一片昏暗中,我吃点零食水果打发了晚餐。
7点多C先生回来,我们一起看着综艺节目哈哈哈哈,我们会在床上相拥缠绵,然后他沉沉睡去,我在黑暗里刷着手机,直到眼睛刺痛流泪,在混沌中睡去。
一天又一天。
08
回到波士顿后,除了给父母报平安通过一次话后,我再没有主动联系他们,过了近一个月,父亲忍不住给我打了电话,第一句话就是:“我们不给你打电话,你就不会给我们打啊,你一点都没有想我们啊?”
他又说,“不过这说明你们过得挺好的,你肯定也觉得我们过得挺好的,所以比较放心,就没有联系吧。嗯,这样挺好的。”
父亲问我每天在做什么,我说上课,学一些专业课程,学写作。他评论道:“专业知识对以后职业有帮助,你以后应该是做XXX的工作,那这个很需要,多学点没错。”
我语气不快,“这个跟XXX没多大关系,不一样,这是个工具,应用面挺广的。”
父亲仍然发表着他的看法,表示自己了解、懂的、明白,我这么计划很好。
三言两语聊完了生活,他又问我们是否考虑了生孩子的事,他说:“你们应该在准备了吧,早点准备好,你现在也不用工作,就先把孩子生了。我们也不要求你们养两胎,有一个,体验过了,有这么一个经历就好。如果怀上了,记得告诉我们,我们也好早做准备,到时候过来帮你们带孩子。”
和我说完,又说很久没看到C先生了,想跟C先生聊聊。C先生接过电话,我去了卫生间。听到父亲问C先生的工作进展,以后回国的安家计划,又说了一遍生孩子的事情,然后说:“亲戚们的话不用太当真,他们只是出于关心而已,你们按照你们自己的计划来。”
挂了电话,我心中一团怒火。我讨厌父亲的计划!我讨厌计划!之前30年的人生一半是按照他的计划进行,另一半我以为是按照我自己的计划,实际上仍然有他的各种影子。
我感觉自己快要疯了。我想要疯,我想要堕落到泥潭里,我想要把自己撕碎在他面前。让他看到我污浊、腐烂、发臭、碎裂的样子。
我不是他制造出来的完美娃娃。
我一点都不好,我不是一定会很好。你没有见过我痛苦的样子,没有见过我一个月躺在床上无法动弹的样子,你没有认真看过我的胆怯懦弱,你没有见过我的狼狈不堪。
C先生问我,“你期待你爸爸对你说什么?”
我说,“我希望他说,不管我怎么样,他都理解都支持我,都会爱我,”泪水在快要从眼眶流出时被我压抑了回去。
父亲是被收养的孩子,身世坎坷,没有得到过多少爱,也从来不会表达爱。他从没说过爱母亲,也从没有说过爱我。小时候的我喜欢躺在他的怀里玩他的胡子,他用胡子扎我的脸,扎得我咯咯乱叫。初中时,在一次我和母亲的争吵中,他不听母亲的辩解,坚持相信我的说辞,以致母亲大怒,两人感情破裂。我一直觉得之后父母离心,也有我的责任。
去年我在C城,他发信息询问我为什么美国的疫情控制不住,我简单说了一下中美两国的制度差异、文化差异等等,导致现下的结果。父亲发来长长的回复,感慨我对社会问题认识之深,思想之成熟,他们真的落伍了,赶不上了。他问我在看些什么书,能不能推荐几本,他也看看。
回美国前,我在家里又住了一个月。晚饭后,我们像小时候那样去江边散步,他的手臂弯在前胸,我的手臂习惯性地挽上去,我们有时候沉默,我尽量找一些话题跟他聊。我问起母亲说的,他们刚结婚时,母亲随他去了部队,她因为没工作,而遭到父亲嫌弃的事情。父亲说:“哪里有嫌弃她啊,怎么会嫌弃她啊,没有嫌弃她。是她太敏感了吧,那会儿根本没有想那么多,而且在部队的生活,其实过得挺好的,那时候是我们感情最好的时候吧。”
江边的风徐徐吹来,带着初春的寒。
作者后记
去年疫情期间,我看了一本书,法国社会学家迪迪埃.埃里蓬的《回归故里》,他在他父亲去世后,回到了自己的出生地,回顾了自己的童年和家族历史,在其中反思个人选择是如何被社会阶层、教育、集体意识和选择所裹挟,他和父母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不过是这社会文化和历史的巨浪中几无可见的微波。疫情期间,我也回归了故里,也因此唤起了积蓄多年的情绪和情感矛盾,急需一个出口。
在写这个故事的最初,我企图去深挖在“女性如何面对生育压力”之下所映射的父权制、性别不平等、女性独立的问题。在写作的过程中,直到我抛开了那些框架,我才逐步听见了自己内心的声音,学着让故事只做故事。
这是我第一次写故事,也是目前为止,我最为坦诚的一次写作。坦诚的写作需要勇气,很感谢三明治让我有了这个勇气,也让我在其中得到了疗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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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面图片来自 Molly Boun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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