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同性恋仍然有罪的新加坡,一位同志寻找他的爱情
于连牵着朱莉的手,沿着公寓里的走廊往前走。法国大学公寓的内墙,下半部分统一漆成绿色,如同医院;于连也感觉自己像走在医院里。黑暗中,走廊尽头自己的那个小小房间,仿佛等待他已久的诊室。在那里,今晚,他就要给自己“确诊”。
平心而论,朱莉无论是身材样貌,还是智商情商,都无可挑剔。于连承认自己被她所吸引,他喜爱着她,而朱莉也一定倾心于自己。在巴黎理工大学,无论中国留学生的圈子里,还是班上的法国同学,都认为于连和朱莉是一对。他们结伴去上学,一起去图书馆,一起打网球;班上任何一个同学组织的聚会,他俩也都双双出现。
“也许大家包括朱莉本人,都认为我们是男女朋友,”于连有时想,“除了我自己。”
黑暗中,于连放开朱莉的手,从兜里摸索出钥匙,打开了自己的房间门。
两人沉默地吻在一起。
说不清是出乎意料还是不出所料,于连发现自己的下半身没有任何反应。任凭朱莉的身体在自己机械的抚摸中辗转。他尝试在脑海中搜寻着与她经历过的那些浪漫的令他心动过的场景,甚至对她的性幻想,但都无济于事。
也许过去了二十分钟,或者更久。朱莉站起身,默默地穿好衣服。
“我走了。”她的声音好似要哭出来。
朱莉带上门。于连没有追上去。
“所以我对自己的判断,是对的吧。”他想。
花都
2010年,于连从国内的一所名牌大学毕业,到法国一所大学留学读研。二十出头的他第一次出国,看法国的一切都是新鲜的:拉丁区古老的学院,简陋价廉的青年公寓,以及法国年轻人每逢周末必呼朋引伴、带着劣质酒欢聚一堂的“轰趴文化”,这一切都让于连满怀热情,愿意尝试学校及公寓里举行的所有活动。
法国政府为大学生及刚刚走入社会打第一份工的年轻人,设立了专门的青年公寓,数量有限,价格低廉,以减轻巴黎的高房租对年轻人的压力。于连的学校帮助他们这些外国学生申请了公寓,但公寓里也住着其他自主申请上的年轻人,法国青年拉法尔便是其中一个。
于连和拉法尔在青年公寓某个学生组织的一次爬梯上认识。交谈中,于连得知,拉法尔没有上大学,职高毕业后,便去了老佛爷百货里的一个奢侈品牌店做销售。拉法尔身形颀长,金发齐肩,脸孔精致有如希腊男神,还有一对深邃湛蓝的眼睛;于连虽然也外型俱佳,高大健硕,但除了高中时期懵懵懂懂的初恋外,从未真正交往过女朋友。面对拉法尔,他第一次感到,心里的某个角落似乎有一根弦,在微微颤动。
几杯酒下肚,爬梯里的年轻人们谈笑的声音更大了,有几个人开始随着音乐跳舞。拉法尔突然靠近于连,说:“这里太吵了,我不想再呆下去了,要不去我的房间一起看电影?”
于连同意了,他们一起离开,去了拉法尔的房间。
那是于连的第一次性体验。
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于连一直问自己,那天他是真的单纯想和拉法尔安静地看场电影,还是其实已有预感甚至渴望,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仔细回想那一次的经历,谈不上不好,也谈不上特别好,惊惶和困惑掩盖了其他感受。毕竟,于连来自一个中国的传统家庭,他从前并未仔细想过,以自己优秀的外形和内在条件,在大学却从未谈过一起恋爱,背后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他决定给自己一场测验,一次诊断,以搞清楚真相。后来的结果,他终于知道了。精神上,也许他还会为优秀的异性所心动,然而那是对一个人本身的品质,而非异性的性吸引而产生的欣赏;生理上,他却只对同性有冲动。
“红毛”
在欧洲和中国都呆过几年后,于连开始考虑在新加坡生活。新加坡看起来是一个中西文化融合交汇的地方,既有华人的饮食、生活习惯和传统文化,又有西方的开放、民主和自由等价值观。他觉得,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本地人一定比较西化,而能够在亚洲国家生活的西方人,应该也能够理解和认同东方文化吧。
然而搬到新加坡后,于连受到的第一个冲击是:男性之间的性行为,在新加坡竟然是不合法的。
这个令人震惊的事实是戴维告诉他的。戴维是英国人,是于连在新加坡找到的第一个约会对象。来坡之后,于连惊讶地发现,同性恋者的社交圈子很小;以前他在法国和国内所习惯的同性酒吧、夜店等圈内交友场所,到了新加坡,如果没有熟人带路,基本上进不去。甚至下载同性的“小电影”都是非法的,被政府用防火墙阻隔了。
于连只能依靠Grindr、Jack'd等同性交友app来打开同性社交圈,戴维便是他在上面认识的第一个约会对象。倒不是于连对白人有偏好,而是他惊讶地发现,同性交友app上,当地人——包括华人、印度人和马来人——一般都不露脸,大部分人的“头像”是一截看不到脸的裸露的上半身,有人甚至直接使用花草或是风景来当头像。能够看到清晰的面部样貌的,大多数是“红毛”。
“红毛”(Ang Mo)来自闽粤地区方言,为新马及东南亚地区华人对西洋人(白人)的俗称。西洋人毛发与东亚人相较偏淡、偏红,故称红毛。新加坡的“红毛”大多数是由欧洲、澳洲或是美洲公司直接外派驻扎亚洲的,近年也有越来越多的西方年轻人,毕业后便到东南亚游学,学业或旅行结束后,选择了新加坡作为工作和定居的地点,因为新加坡既拥有发达国家的便利,也是东南亚地区聚集最多外国人的地方,“红毛”们很容易找到同胞圈子。
在新加坡,“红毛”们处于当地人艳羡而又妒恨的地位。大部分西方人是外国公司以优越的薪水吸引来的,不需要和当地人一样扣除“五险一金”,拿到手的收入极其丰沛;另外新加坡税收低廉,很多生活在重税收国家的西方富人,出于避税的目的来到新加坡。“红毛”们也不像本地人喜欢储蓄、去廉价的食阁用餐,而多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月光族,时常出入昂贵场所,与当地人的生活方式格格不入。
戴维便是这样一个“红毛”。第一次约会,于连和戴维约在了新加坡的外国人最喜欢去的罗伯森河岸。这也是于连第一次光临同志酒吧。两杯鸡尾酒下肚,戴维开始大倒苦水:新加坡的同志酒吧寥寥无几,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本地人爱去的卡拉OK,里面放的基本都是老掉牙的中文歌,外国人们去了也听不懂;至于浴室、桑拿、游轮、趴体,更是乏善可陈。相比起戴维之前呆过几年的泰国和台湾,简直苦闷得犹如坐监。
“最重要的是,”戴维补充,“很难想象这么一个经济发达国家,竟然还保留着一条法令,《刑法》377A,男性同性之间的性行为有罪!”
这是一条英国殖民者留下的陈腐法律。新加坡曾为英国殖民地,其《刑法》源自同样被英国统治过的印度当时所执行的英国殖民法。《刑事法377A》将男性之间发生性关系行为认定为犯罪行为,男性无论在公共场合或私人场所进行性行为,最高判刑2年监禁。在前宗主国——戴维的老家英国,这条法令早就废除了,近几年在英国其它的前殖民地,包括香港、印度等地,也都纷纷废除了。只有新加坡还保留着这条法律,即使是2007年新加坡对“刑法”进行重大辩论和修正过后,废除了同属377条的其他关于“非自然性”交媾行为的定义,却仍然保留377A中定义的男性之间的“严重猥琐”行为(gross indecency)。
那天晚上,于连婉拒了戴维让他去自己的住处“喝一杯”的邀请。因为从与戴维的交谈中,他无奈地得出结论:部分白人们面对亚洲人的那种骨子里头的优越感,无论从欧洲到亚洲,从异性恋人群到同志圈,从大航海时代到人类已经开始探索火星的今天,并没有发生过任何本质上的改变。
“土著”
随着在同性交友软件与越来越多的人聊天,于连慢慢解开了之前的疑团:为什么新加坡当地的男同性恋者大多不用自己的露脸照片作为头像。
新加坡的本地居民中,约四分之三是华人。在华人的传统观念里,同性关系仍然是难以接受的。另一方面,新加坡有超过80%的人拥有宗教信仰,包括佛教、基督教、回教等;而这些宗教的大部分信徒,视同性恋为一种罪。
年轻一代对待同性恋的观念虽然相对开放和包容,然而大部分的同性恋者,仍然不敢向周围人公开“出柜”。约会软件中“附近的人”功能,可能让同性恋者在邻里、或是同事之间,尴尬地“被出柜”,因此大部分本地同性恋者选择不公开自己的脸,而是放一张只显示脖子以下身体的照片;这张照片一般是裸着上身的,以便能够展现身材肌肉线条。
“你知道我们被称为什么吗?”安杰说,“虾!”
安杰是于连在交友网站上认识的第一个新加坡男友。本地人不爱放自己的头像作为照片,但是如果对一个人感兴趣的话,便会第一时间私信对方自己的头像照,以显示自己的诚意。安杰就主动给于连发了几张生活照,照片上的他戴着眼镜,脸庞清俊,身材高挑,看上去斯文干净。他说自己是中学教师,爱好是登山与健身;希望自己的交往对象和他一样是华人。交谈不多时,两人开始约会。
于连好奇地追问,为什么是“虾”,“难道是因为我们亚洲人比较可口吗?”
“不不,是因为我们虽然身材好,但脸就比较抱歉,只有脖子以下对得起观众……没办法啊,如果不靓仔,就只能天天去健身房,练越大只越好,肌肉越紧越好。”
于连对安杰自嘲的话哈哈大笑,笑完又有些诧异,安杰语气中的自卑。
与安杰的交往,是于连在新加坡第一段比较长期的关系。安杰在同性交友网站上的个人签名档赫然写着,“只寻求长期稳定的感情关系。”于连就是被这句话打动的。在那以前,他在交友网站上遇到的大多数是寻求短暂欢愉的人;于连对此虽不排斥,但他内心深处所向往的仍是双宿双栖的爱人关系。
和安杰在一起之后,于连才逐渐了解到男同性恋群体在新加坡所遇到的种种难处。
在同性交友软件上,除了需要输入身高体重、兴趣爱好、是0是1等基本信息之外,于连还注意到了一个他在别国交友软件上没看到的选项:“来我家”、“去你家”或是其他地点。和本地人私信聊天,他也经常被问道,“你那儿有地方吗?”
安杰就是其中一个无法提供约会场所的人。
新加坡是世界上公民拥有房产率最高的国家,拥屋率高达90%,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政府推出的公民福利——组屋政策。80%的新加坡人住在自己购买的政府组屋内。组屋是质高、价廉、交通方便且配套设施齐全的楼房,购房条件之一,就是必须已婚;如果单身者想要购买组屋,要等到35岁以上才可申请。
大部分的同性恋者,由于不能结婚,便无法拥有自己的屋子;且在华人传统的观念里,未婚青年最好与父母一同居住,想要出去租房、过独立的生活,是一种对家庭的忤逆,也是金钱上的浪费,大部分华人家庭的父母是不会同意的。这便造成了多数本地同性恋者的尴尬:想要“约”,却没有地方。
除了约会地点有限,于连渐渐地发现和安杰在文化及价值观上的差异。于连是个热爱享受生活的人,一大爱好之一便是品尝各国美食。他在银行做投资分析师,工资丰厚,之前在国内工作多年也有一些存款,并不介意每次与安杰晚餐都买单。
然而安杰介意。他是从小吃着“食阁”(即组屋楼下设立的各种大排档)的菜饭长大的新加坡人,全家没有人会做饭,更不会去高级餐厅吃饭。安杰认为,把钱花在吃上是一种浪费,有这个余钱,为什么不攒下来,等35岁以后买组屋呢?出于同样的考虑,他对于连提出的一起出去合租房子的建议也拒绝了。
大部分时候,于连迁就安杰,和他一起去组屋底下便宜的食阁和咖啡店吃饭,吃完便去于连家中。然而与父母同住的安杰,在于连家约会过后,还是得回父母家过夜。这让希望与爱人相拥入眠、再一起起床吃早饭、一起去上班的于连,感到失望和挫败。对他来说,二人两情相悦,就应该排除万难,一起为将来做打算;而生活在一起,则是未来共同计划的第一步;之后,他还打算买居住条件更好、配套设施更先进的私人公寓。可是安杰对金钱的态度,凡事对父母言听计从,连在外面吃个饭都要躲躲闪闪,害怕遇到熟人。这一切令于连变得不确定,安杰究竟只是因为所处环境不允许他公开出柜,还是对二人的未来并无信心和打算。
于连和安杰的矛盾爆发在他去欧洲出差期间。
于连在一家外资银行工作,每年都有被派回欧洲出差的机会;这一次的行程共十天,先去巴黎,再去伦敦。安杰从没真正出过国,除了和大部分新加坡人一样、偶尔会去马来西亚新山游玩和采购。一开始,安杰兴奋地问这问那,每天短信息不断。于连行程较忙,又有时差,有时候安杰隔夜还收不到回复,不免质问于连;于连反过来质问他,为什么又忘记了这七个小时的时差,半夜发短信把他吵醒?
安杰的短信轰炸愈发变本加厉,语气中有明显的醋意与怀疑。他总是问于连,巴黎是不是满街同性恋酒吧,男男女女在街上行为大胆肆意接吻,是一夜情的天堂;又质问他,有没有趁机去见他的法国前男友们。于连对安杰的胡思乱想不屑一顾,又觉得他有点可悲,安杰从没到过欧洲,所以才会有这些可笑的误解,甚至连时差都算不清楚。他对安杰的态度开始渐渐冷淡。
终于,于连在刚到伦敦、再次半夜被安杰的短信吵醒时爆发了。
“你知不知道伦敦时差比巴黎还要晚一个小时啊?现在才早晨五点!”
安杰大惊,反问于连为何在伦敦,他记得自己明明是送于连登上了去巴黎的飞机。于连不耐烦地解释,自己今天晚上才从到的伦敦,在伦敦有三天的会议,明明来之前就跟安杰交待过了。
“不可能,明明你下午还在巴黎跟我视频!”安杰急了。
“我下午确实是在巴黎啊,难道你不知道巴黎到伦敦只要坐两个小时火车吗?你没出过国,难道还没学过地理啊?”于连终于爆发了。
“你不就是在欧洲呆过几年,觉得自己见多识广吗?”安杰也怒了,“你长着张华人面孔,却和那些红毛一样看不起人!”
于连不能忍受伴侣之间的猜疑和隔阂;他更难理解,安杰的自卑和缺乏安全感的纠结来自何处。他觉得自己和安杰虽然来自同样的族裔,拥有相似的文化,但价值观差别太远,再也无法交心了。
从欧洲回到新加坡,一下飞机,于连便把安杰约出来,和他说了分手。安杰静悄悄地拿走了自己的牙具和几件换洗衣服,从此再也没有消息。
“同胞”与“外族”
和安杰分手后,于连参加过一次Gay圈里中国同胞的聚会。这是一个“同志相亲局”,在“牛车水”(即唐人街)的一家粤菜馆里。组局的朋友是老熟人了,于连和朋友一边吃菜,一边谈笑,饭局气氛轻松,冷不丁有人问他:“你一个北方人,这些菜还吃得惯吗?”
“当然吃得惯了,我之前在深圳待过几年,很喜欢广东菜!”于连随口答道,“其实我都不挑的。”
“哎呀,于连啊,那可是走南闯北,博(勃)取中西,见识广着呢!”于连的朋友听到这边的谈话,便凑过来,一边挤眉弄眼,一边越过只顾埋头大吃的于连的头顶,举起一只手指,向大家演示着“勃取”的奥义。
满桌的同胞纷纷会意,有人开始窃笑,还有人故意询问于连,“听说你在欧洲待过啊,不知道你最喜欢那边哪个菜系啊?法国菜?德国菜?还是意大利菜?”
“嗯……法餐意餐菜总体来说卖相比较精致,口感比较细腻,越往北走,菜品就越粗犷,但分量实在,回味持久。”于连浑然未觉话风已然跑偏,“嗨,其实我不挑的,新加坡常见的印度菜啊东南亚菜什么的,只要健康美味的,我都喜欢!”
“哈哈哈哈哈,于连啊于连,你还真是不挑!”身旁几位基友已经笑到直不起腰来。
于连半天才反应过来同胞们话中的深意。他跟着哈哈大笑,并不介意,反正自己确实是某种程度上的“不挑”;假如对方是他喜欢的类型,聊得来,有感觉,并且和他一样寻求长期稳定的关系,那么是何“菜系”,又有何重要呢?更何况,他们本来已经是性少数群体了,再挑挑拣拣,还能有多少选择呢?
除了白人和华人,于连还交往过一个印度与马来族混血的男生埃米。埃米与于连一见如故:同在欧洲留学过,都从事于金融行业,热爱享受美食,对文学艺术的品味也一致,二人最喜欢的约会活动是一起看小众文艺电影,或去博物馆看展。
交往了一段时间后,埃米告诉于连一个令他震惊的事:他是穆斯林,而且不仅父母都是虔诚的信徒,他自己也每周都和他们一起去清真寺做礼拜。
“在你之前,我只和西方人交往过,因为我羡慕他们骨子里头的自由与开放,”埃米告诉于连,“但是,我从来没和他们说过自己是穆斯林。我不确定他们会作何反应。”
埃米从小在英国读书,受过名校教育、接受了自由开放思潮,于连看得出,他一直在给自己的信仰和思想之间的矛盾寻找平衡与和解之道。他向于连解释,那些反对同性行为的信徒,只是断章取义地在生搬硬套经文而已;在他自己对经文的解读中,可以找到宽容和支持所有少数群体的证据,而信徒们对经文的理解也应随着现代社会的发展而与时俱进才对。
但另一方面,埃米又表现出某种程度上的自卑,特别是在他们和欧美gay友聚会的时候,对方身上的光明、潇洒甚至随心所欲,都令埃米羡慕不已,这又给他带来了更大的痛苦。父亲已经对埃米下了最后通牒:今年再不找到适合的女孩结婚,他便要开始动员他们在印度、马来西亚的亲戚们介绍,给他空降一个新娘过来。当然,新娘也必须是百分百虔诚的穆斯林。
有一天,埃米突然不告而别,不再回短信,不接电话,同性交友软件上也搜不到他了。好像他这个人,凭空从于连的生活中消失了。
于连颓丧了几天后,也就说服自己放下了。毕竟他们交往时间很短,也没有太深的感情。也许埃米被父亲抓回去结婚了,也许他叛逃了自己的宗教和家庭、去到一个更自由的欧美国家,归根到底,对于连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呢,埃米只是从约会名单上划去的又一个名字。
2018年,在新加坡呆满三年的于连,对约会软件的这一套程序已经熟门熟路:打开app,选择自己偏好的性格类型,筛选掉175以下的人,是0是1他倒不介意;筛选后,软件里罗列出来的一排头像,有看得顺眼的便发个私信,“嗨,你好吗?”。第一次见面总是在咖啡店,聊得来的再约晚餐,之后去对方家或是自己家。偶尔也会收到露骨的私信,问他此刻约不约,甚至发来私密的照片。若是闲来无事心情好,距离不太远,于连也会打车前往。
然而大部分人,在见面三次以内,便再无下文。于连承认自己对外在条件有硬性要求,首先能够通过“身高175”的筛选后,刷出来的人已经列不满两页;而身材外貌俱佳者,往往在第一次一起喝咖啡时,三五句对话后,便透露出来或玩世不恭,或浅薄无知,或不求上进的态度。于连约过新航的空少,见面除了低头刷社交网络,并无话题;约过富家的后代,最大爱好是半夜街道畅通时开着豪华跑车环岛飙车;约过循规蹈矩的本地公务员,对于连喜欢的电影、音乐或展览一无所知,也没有兴趣了解;有欧美酷儿,张口还是将东南亚当作自己的后花园,哪怕现在离他们的殖民时期已经过去几百年;也约过同胞,于连却对对方的叽叽喳喳只关心明星八卦感到厌烦。
在这五百万人口的弹丸小岛,又没有什么可供同性恋者社交的合法场所,于连知道,想要找到长期稳定的关系,唯一的办法便是不断约会,哪怕这令他疲倦。有时一周七天,每天都在约会,一连见着几个人,累到他觉得胃都开始抽痛。
在新加坡呆到第四年的时候,于连入了籍,用过去工作存的钱和银行贷款,给自己买了套房子。一室一厅的小户型,坐落在市中心闹中取静的小山丘上,是一个泳池与绿树环绕的高级公寓小区。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于连感觉内心有了某种安全感。如果找不到一个可以一起生活、喜欢同样类型的电影、有说不完的话的人,那么有个自己的房子,至少可以在他独自看完电影的夜晚,还有个“家”可以回。
不约会的日子,于连常独自一人去The Projector,新加坡为数不多的几家独立影院之一,看一个老片子。影片结束,他在深夜时打车回到独居的家中,从酒柜上他收集的几十瓶不同的烈酒中,取下其中一瓶,龙舌兰或者威士忌,加上冰块喝一小杯,然后将脸埋进羽绒枕头,像潜入大海一般,进入黑暗幽深的梦境。
斯人若彩虹
在遇到杰森之前,于连已经做好了独身一辈子的准备。
和于连在约会软件上看到的大多数人不同,杰森将“只寻求长期稳定的关系”写进了个人签名档。第一次约见杰森,于连一如往常地选择了公司附近的保罗咖啡,准备好若话不投机,就速战速决喝掉咖啡走人。然而当杰森站在保罗咖啡门口时,于连马上对自己选择的地点后悔了。杰森瘦高,理着干净的平头,肤色如牛奶巧克力一般呈健康的浅棕色,脸上笑容满盈,露着极有辨识度的洁白牙齿;他穿着合身却不过分紧贴的白衬衫,修长的脖颈上垂着一条质地轻盈的橙粉色围巾,从外貌到打扮风格全部符合于连的审美。他俩极有默契地,从挤满了商务人士的保罗咖啡,换到了马路对面气氛更为轻松浪漫的露天咖啡馆。
二人坐下,不约而同点了杯绿茶,一问,才知道原来彼此都不喝咖啡,而是茶的热爱者。共同的爱好打开了他们的话题。这一聊,就聊到夜色渐起。原本只是一杯茶的时间,结果延续去了墨西哥餐厅吃晚餐,一顿饭吃了三个小时,聊到餐厅关门仍聊不过瘾,又去旁边的啤酒屋继续。最后,于连带杰森回到了自己新买的公寓。
这是于连第一次带约会对象来到属于自己的新家。后来,这里成了于连和杰森两人的家。
于连曾问过自己,为何会与来自完全不同文化背景的杰森一见如故,每天都有聊不完的话题?杰森是加拿大人,父母来自特立尼达和多巴哥,他从小在美国求学,也和于连一样在欧洲留学过。杰森在一家跨国公司的人力资源部,做着一个在于连眼中不仅有趣、而且在新加坡的社会环境中特别有意义的职位:负责保证公司招聘中种族、性别、宗教、性取向等的多样化,以及公司文化的包容性。
与他的工作性质相符,杰森在生活中,对身边的人也细心体贴,充满关怀,特别体察和照顾他人的情绪。他最喜欢的周末活动就是邀请朋友们到家里,亲手下厨给他们做菜,又擅长调酒,总是变出不同花样的鸡尾酒;对原本互不相识、或是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朋友,他会提前设计好小游戏,让大家互相熟识、融合。有杰森在的场合,气氛总是特别活跃、欢乐。
杰森的这些闪光点,都是自认内向、敏感的于连所羡慕和欣赏的。每次在朋友聚会中,或是两人聊天时,看着杰森神采飞扬的脸,于连总会想到电影“怦然心动”里的一句台词:“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杰森望向于连时,眼里总像闪着光,这光如同午夜里骤现的太阳,照亮了于连过往心中的幽暗长夜。
2019年的新年,于连与杰森在家中共进晚餐;席间有于连包的饺子,也有杰森做的拉美烤肉卷饼;晚餐以杰森调的雪绒花薄荷酒开场,由于连从法国出差带回来的勃艮第伴席。二人聊到新年的计划,杰森说起自己的发小将在2020年8月举行婚礼,邀请杰森和伴侣一起去。于连兴致勃勃地说好,一句话脱口而出:“不如我们去加拿大的时候,顺便把结婚证领了?”
杰森愣了一下,笑容慢慢浮上脸颊:“可是,你还没有拿着钻戒跟我求婚呢!”
“为什么是我?怎么不是你来跟我求婚呀?”于连也开他的玩笑。
2020年,因为全球性的新冠疫情,于连与杰森未能实现去加拿大结婚的愿望。不过他们已经计划好了更远的将来:过几年,等杰森拿到了新加坡绿卡,两人就一起去加拿大生活几年,结婚,领养孩子,再以单亲爸爸的名义,将孩子接回新加坡(在新加坡,只有已婚人士才能申请领养)。
两人还一起去看了戒指。店员非常专业有礼,对二人殷勤服务,并未对这一对同性的情侣区别对待。出了商店,于连牵着杰森的手走在街上。
“你看那个人在斜眼看我们,想看又不敢看,好猥琐啊!”于连指指刚才经过他俩的一个穿白背心的中年男子。
“那人一定是个‘深柜’"。”杰森不以为然地说,“俗语说,恐同者必深柜。”
平时对待周围人温暖又贴心的杰森,也有这样言语尖刻的时刻,比如,他经常辛辣地点评那些对他们侧目的路人。在新加坡的街头,很少看见手牵手的同性恋人,偶有路人奇怪甚至鄙夷的目光扫射而来——面对这样的目光,于连有时会不自在,但杰森我行我素,毫不在乎。有一次,一个人鬼鬼祟祟拿起手机拍他俩,杰森当场就站定了,毫不客气地指着对方说:“你要去举报我啊?要不要我把口罩也摘下来让你拍个清楚?”杰森的勇气鼓舞着于连,渐渐地,他也不再害怕路人的眼光,两人牵手而行的时间也越来越多。
白背心男边走边回头看,目光粘腻又似带着嫌恶,杰森毫不躲闪地回瞪他,直到对方走远。于连笑笑,握紧杰森的手。杰森的手指很长,手掌瘦而干燥,体温总是比于连高一些。于连一只一只地找寻杰森的手指,大拇指互相环绕,食指找寻食指,中指紧靠中指,无名指与无名指缠绕,小指和小指紧扣。将他的手指一只一只与自己的五指交握在一起,那温度与触感,刚刚好合适。
于连和杰森(图片来源:于连)
*为保护当事人隐私,文中所有人物均为化名
作者后记
2019年我刚搬到新加坡,和网聊已久的于连第一次见面,我邀请他来参加我家的烧烤派对,他欣然答应。隔了几天后,突然又发消息问我:“可以带我的Partner来吗?”
隔着文字,我能够感受到他的犹豫,也大致确认了我的猜测。在华人当中,同性恋仍然不是一个会被所有人欣然接受的事情;一个男性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自然地说出“我的男朋友”这样的词,因此他用英文的“Partner”含糊地代替了。Partner这个词,在英语国家普遍被用来介绍未婚的“伴侣”,但它同时也有“合伙人”的意思。那天我见到了于连的“人生合伙人”杰森。
后来我们慢慢成了亲密的朋友。于连向我介绍了新加坡的同性恋群体现状,也和我诉说自己在寻求长期稳定的亲密关系中遇到的艰难和挫折。他写的一篇博客打动了我:“总理在一次公开讲话中表示,‘新加坡欢迎各国人才来工作,无论性取向如何。这里并没有干涉人们的私人生活,也不阻止“粉红点”每年搞集会。新加坡不像旧金山,也不像某些中东国家。我们介于两者之间,社会就是这样。’务实的政府一方面要吸引外国人才,另一方面又要顾及选票;在当前的保守社会舆情下,不管是执政党还是反对党,都不会冒险修订法律。377A就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在新加坡的同性恋群体头上高悬着,不知何时就会坠落下来。”
因为这段话,更是为了这一对我所喜爱的朋友,我决定写下于连的故事。这是我第一次用第三人称写他人的故事,可能也是我下笔最谨慎的一个故事。一方面,我写的是一个自己没有身处其中的群体,也是一个多年来遇到过无数的怀疑、误解和偏见的群体;任何未经查考、对现状不够严谨的描述,或是因未能感同身受而漫不经心的笔触,都会淡化了他们受到的不公与歧视。另一方面,我珍惜和于连的友情,这是他对我亲口述说的经历,是属于他的故事;交由我来写,是他对我的信任,我希望自己没有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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