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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花了十万块做心理咨询 | 三明治

季晨 三明治 2023-08-21



2018年,我决定转行做心理咨询师,但我并不想去接受心理咨询。我在书上看到很多人做咨询一做做好几年,我只想撇嘴,我一没大病,二没钱,我才不想做。可很多老师又说:如果你自己都无法从咨询中受益,你凭什么觉得自己可以作为咨询师帮助到别人呢?


听起来也是颇有道理,那就去看看是不是真的吧。


于是从18年9月到23年1月,我一共见过4位咨询师,接受了195次的咨询。前两位是试水,总共见了8次,第三位咨询师见了71次,第四位见了116次。以下故事记录了我在前三段咨询中的部分体验。


说干就干,我立刻在某心理app上筛选了最近时间,最近地点可以约到的咨询师。在9月的一个工作日的早上9点,我走进了某商住两用楼某层最里面的心理咨询室。


A咨询师是一位40多岁的女士,我忘记了她的样子,只记得她的眼睛有些眯虚,好像一个近视但忘记戴眼镜的人在试图看清前方,以及她粉色的口红有点脱色。


咨询师让我介绍一下自己和家人,我就快速地讲起了我是谁,我来自哪里,我的工作,我的男友,我的父母,我的爷爷奶奶。不需要什么思考,话语就噗噜噗噜地从嘴巴里倾泻出来。


我说到小时候我最喜欢爷爷,那时无论什么人问我你喜欢爸爸还是妈妈,我都会说我最喜欢爷爷。后来爷爷因为要照顾90岁的太爷,从家里搬到了很远的乡下,直到太爷去世。


可能是我奶奶不喜欢太爷,嫌弃他有味道吧,我这样推测。


眼泪突然涌了上来。


咨询师问,那是在你几岁的时候呢?


我愣了一下,一边擦眼泪一边回想,但想不起来了。至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应该已经在乡下很久了吧?因为我好像记得有一次去爷爷那里玩,带的作业里有个七巧板不会拼,结果第二天大早他骑了很久的车,赶在我上学之前来告诉我答案。当时我还特别感动呢,因为途中有一座很高很长的大桥,蹬自行车至少要20分钟,还是那样冷的深秋早晨。


眼泪更多了。


我想到,我不仅不记得爷爷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记得爷爷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太爷又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呢?那些时候我都在干什么呢?为什么我毫无印象?


好像突然发现自己丢失了很重要的东西。


时间到了,我顶着涨涨的双眼,恍惚地走出咨询室,回到公司继续上班去了。




光说一下家人就能让我哭成这样?我打算去做第二次咨询。但A咨询师并未开放周末的时段,于是我就开始找第二位咨询师。


四年后我的分析:心理咨询的开始总是带着焦虑,因为对很多人而言,在一个单独的空间长时间地讲述自己并被他人倾听是相当陌生的场景,这样的暴露程度会让人感到不安,因此只来一次就离开的来访者是非常常见的。


在我第一次的预约中,我无意识地预约了一个“时间不合适”的咨询师,意味着我在最开始就为进入一段咨询关系设置了障碍,这也是常见的心理保护机制。


和第一次预约的时候不同,这次我感觉自己可能要多去几回,所以我排除了收费500元以上的成熟咨询师,只在新手咨询师里物色。


我预约了一个看起来年纪跟我差不多的女人,应该不到30岁,时间在工作日的晚上8点,收费300元/次,咨询室也离我的公司不远。除了硬件很合适以外,最吸引我的是她的学历,她毕业于北大心理系。那时,我才刚从上海搬到广州一个多月。从履历上推测,她从北京搬到广州的时间最多一年,这让我感觉和她好像有一些缘分。


见到B咨询师的时候,我感觉她没有照片上好看。个子没我高,瘦瘦的,齐耳短发别在耳朵后面,戴着棕色框的眼镜,穿着白色的雪纺衬衫,黑色的裤子和运动鞋。


她讲了一些咨询的设置,什么保密啦,督导啦,时间啦,收费啦,我听着感觉有点不耐烦。


“这些我都知道了,每一分钟都是钱呐,赶紧进入正题吧”,我一边听一边在心里默默地os。


终于讲完,她说我们开始吧,就看着我,手里拿着本子和笔,带着一种认真听讲的好学生的表情。


我一愣,一种不满的感觉在心里滋生出来。


我一边不说话,一边喘气,抿嘴,换坐姿,一边在内心疯狂吐槽咨询师和自己。


“我靠,这算什么开始,都不问点问题吗?这么生硬!果然新手咨询师就是不行啊。好烦,早知道就不应该换咨询师的。但你才刚见面,人家也没做什么你就意见这么大,你也太自以为是了,你以为自己很行吗?难道让咨询进行下去不是咨询师的责任吗?那不也是你自己选的吗?”


我看了看墙上的时钟,十分钟过去了,秒针的走动在提示着我,你的钱正在被浪费。


真是芒刺在背啊。


“我注意到你刚才的这段时间没有说话,你在想什么?”咨询师终于开口了。


我心一横,想着大不了就走人不做了,对咨询师挑衅道:“我感觉对你很有意见。后悔来咨询了。”


“你感觉对我有意见,感到后悔来咨询,关于这些感受,你可以多说说吗?”


先前心中的不满与烦躁立刻化作语言倾泻而出,可随之而来的又是眼泪。


我感到羞愧,自诩开放的我对着一个刚见面十分钟的陌生人表达着如此多的负面感受,我觉得自己真是太糟糕了。


“谢谢你能真实地把这些告诉我,让我知道了你正在经历什么,这些感受很重要。”咨询师这样说。


这是我万万没有预期到的回复。像炸毛的猫突然被安抚下来,我开始觉得咨询师有点亲切了。


我告诉咨询师其实我在生活中也会这样。我常常在听到别人说话的时候觉得对方很傻,表面上保持礼貌的同时,在心里默默地嘲笑对方,并标记上一个“浅薄”的记号。接着我就会对自己评判别人的行为进行批判,觉得自己狭隘而自以为是,提醒自己觉得别人都是傻X的人才是真正的傻X。


我总是分裂成两个自我,互相辩驳。但不管怎么辩,都得不出什么好的结论,我不是蠢就是坏。这让我感到痛苦。


从这里开始,我和B咨询师一共进行了7次咨询,主要围绕着我内心的各种斗争。我不喜欢当时的工作,想辞职又不敢,想转行又怕自己三分钟热度,想考研又觉得读研除了有个学历也没有什么用。我觉得上班就是荒废人生,可又担心裸辞之后自己会彻底颓废而一蹶不振。


咨询师的话语并不多,来来去去就是“你说你想到。”(把我说的话复述一遍)“假如……,会怎么样呢?”“你之前遇到过类似的情境吗?那时你是如何度过的呢?”。


她带着温和的表情,眼神焦点持续地停留在我身上,从不打断我,在我哭泣的时候也只是等着我,从不会说你别难过了。她也给我分享了她认知的考研与做心理咨询的关系,推荐我考虑找一个专业培训,或许会更契合我转行的目标。我好像感受到了所谓的“被全然关注和倾听”,像被冬日的暖阳包裹着,身体松开,可以带着微微的倦意沉到沙发里。


在和咨询师的讨论中,我逐渐意识到我不是没有条件去尝试我想要做的事,我只是用担忧捆住了自己的手脚,需要一些勇气。第5次咨询之后的深夜,我报名了简单心理两年的咨询师培训,学费4万,是我有生以来,自己做主花过的最大的一笔钱,真正迈出了转行的第一步。由此,我感觉心中不满当下现状的阴霾一扫而光,对未来充满希望。


在目标达成后的欣快和花掉一大笔钱的焦虑的共同驱使下,我决定结束咨询。


经过前两段的体验,我开始对心理咨询产生好感,有一个人如此地对我的经历,我的精神世界感兴趣,愿意听我说这么多有的没的,还不会否定我或不耐烦,这在我的生命中太罕见了。但我依然觉得为此花钱还是太奢侈了。


四年后的分析:有句话是“早在来访者预约的时候,咨询就已经开始了”,它说的是来访者与咨询师之间的潜意识互动。一个来访者选择咨询师的过程,初始见面的互动,会充分透露出TA的人际互动模式。


比如我在选择咨询师的时候,怀着对于咨询师与我相似的期待,但在初次见面的时候却对咨询师和自己进行贬低,而当我暴露了自己对于咨询师的攻击,却得到了意外的接纳的时候,我开始对咨询师产生信任。这个过程折射出我对于人际关系的一种预设期待:“能承受住我攻击的人才是值得信任的”,意味着我在建立关系的时候会有意无意地表露攻击性,以此来测试对方。




我的第三段咨询开始于2019年1月,春节假期的前夕,距离上一段咨询相隔三个月。


四年后的分析:春节假期前夕是一个充满意味的时间点,因为只能见咨询师一次就放假了。从心理层面上,它意味着我有某种带着紧迫感的焦虑(都等不到春节后了),也同样意味着我在和咨询师保持距离(我有一个假期的时间去考虑要不要继续咨询)。


心理咨询中也有潮汐,元旦春节前后是深埋在文化之中的心理标记,人们总会在这样的时候被激发起复杂的内在情感。


这一次我打算找一个成熟的咨询师,做一段长程的咨询。原因是我怀孕了,不知道是激素的影响还是什么,感觉自己的状态不太正常。原先不喜欢的工作内容并没有变化,但我的耐受程度却下降了很多,一想到上班,我就控制不住地想要哭泣,胃部痉挛。那段时间,我每天出门坐上车就开始哭,哭到公司,在办公室里隔一段时间就要找个没人的地方哭一下,直到下班才好。我很痛苦,但为了产假的待遇,我绝对不能辞职。


于是我预约了一位标记了“孕产妇,新手妈妈”为擅长人群的成熟咨询师,她在简介中还写到“可以给心理动力学取向的新手咨询师做个人体验”,一举两得,正符合我的需求。照片上的她穿着橘色的衣服,披着中长发的椭圆脸,站在一片好看的书架前面,散发着一种母性的柔软。


但第一次见面的感觉却几乎很平淡,我甚至都不记得她穿了什么,说了什么,以及我对她有什么特别的感觉。直到最后的几分钟,她总结我来做咨询的动机时提到了“好像是做咨询师有这么个要求,你才来的。”


我一下就被扎到了,我感觉她在质疑我,好像很不赞成我以这种动机来做咨询似的。但有了上一段咨询的经验,我立刻告诉了她这种感受,并补充了我的联想:我的妈妈总是在我兴冲冲地告诉她我要做什么事情的时候泼我冷水,让我感到很扫兴。她刚刚那样说的时候,我就体会到了被质疑和扫兴的感觉。


咨询师平淡地说:“看起来我的反应让你产生了一些感受和联想,由于今天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可以后面再讨论。”


咨询结束前,我提出想把咨询频率定为两周一次,一来这个咨询太贵了,周周来我承受不起,二来我感觉自己也没有多大问题,这个频率就够了。我有些忐忑,因为我知道这个要求并不符合常规,一个咨询时段都是固定给一个来访者的,所以隔周一次意味着我不来的那一周咨询师也无法安排其他的咨询,这对咨询师来说是一种损失。


但咨询师平淡地答应了,好像只是借支笔那么简单。


春节之后,我开始了正式的咨询。前七次的咨询内容还算饱和,我各种吐槽,无意义的工作,无聊的生活,遥遥无期的咨询实习,忙碌的老公,控制的父母,没事就哭一哭,释放一下压力。


到了第八次,我开始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咨询中开始出现沉默。


四年后的分析:如果你还有印象的话,我的第二段咨询就停在第8次。表面上看,我停下的原因是我达成了阶段性的目标,状态良好所以不需要咨询了,但实际上当时也出现了感觉没什么好说的状态。沉默让我感到尴尬和焦虑,所以我无意识地用结束咨询的行动回避了这些难耐的感受,并没有准备好去理解其中的意义。


咨询师告诉我可以自由联想,也可以讲梦。


自由联想我知道啊,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嘛。“但现在我什么也想不到啊”,我对咨询师说。


咨询师就“嗯”。


我开始烦躁:“我说我什么也想不到,不知道说什么”。


咨询师继续“嗯”。


我又强调说:“这样让我感觉很烦躁”。


咨询师说:“不知道说什么让你感觉很烦躁”。


我吸了一口气,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心里的气球开始膨胀,语气也冲了起来:“然后呢?”


咨询师:“然后呢?”


气球炸了。


我:“难道你不应该说点什么嘛?我都告诉你了我很烦躁,我不知道要说什么!你就不能给我一些回应吗?哪怕是提点问题?”


咨询师:“似乎你在期待我说一些什么,让你不那么烦躁。”


我:“不然呢?就一直这样吗?两个人坐在一起但是不说话,不尴尬吗?图什么呢?”又是一阵沉默。


咨询师:“看起来你有些生气,两个人坐在一起但是不说话,对你来说意味什么呢?”一个想法“嗖”地一下飞了出来:两个人在一起但是不说话,就是在赌气,是故意的。


这是我一直以来的经验。它先是无数次地发生在我和妈妈之间,和妈妈吵架,吵完谁也不理谁,我愤愤地摔上门,而妈妈会在厨房里一边做家务一边碎碎念,说我白眼狼。之后又蔓延到其他的关系中,和朋友的,和爱人的,甚至成为了我会反复使用的一招。


委屈浮上鼻头。


咨询师没有在赌气,赌气的只是我而已,是我将她的沉默解读为对我的故意冷落。这种被冷落的感觉,很熟悉。我打开闸门,讲起了过去被冷落的经历。


走出咨询室,我咂摸这次咨询的时候,想到书上总会花很长的篇幅去讲咨询中的沉默,果然很有意味啊,我在心里为前辈们鼓了鼓掌。


但理解了沉默的意义并不意味着我就改变了面对沉默的态度。




两个月后的一次咨询,对它的抗拒又卷土重来。


和C咨询师的咨询总是从我开始,咨询师会准时坐到她的沙发上,面无表情地静默,好像我说出第一句话才是启动她的钥匙。从理论上说,这种方式有着让来访者自主决定咨询走向的意义,代表着咨询师对来访者自主意愿的尊重和跟随。


但我总也不舒服。


那天,我决定杠一下,我也坐下即沉默,“我倒要看看你能忍多久,大不了我就沉默一整节!”在沉默的空气中,我一边看钟,一边在心里进行着我日常的碎碎念。


在十多分钟的时候我感到累了,我真是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专门花600块钱来和一个人较劲吗?这么闲得慌吗?


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放弃了这场对峙。


“在我没有说话的时候,其实我一直在腹诽,我的脑海里始终有一个声音。它从我睁眼开始就开始说,它描述和观察我的行为,也是我思考的过程。它什么时候会停呢?好像只有睡着的时候,还有看电视的时候,看书的时候也会在脑海里读书。难怪我每天那么累。我不记得它是从什么时候出现的,应该有很多年了。但其实在别人眼里,我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我妈总说我和小时候大变样,但其实我一直在说话,只是没有用嘴巴说,别人听不见而已。这么想感觉好白费力啊,说了那么多的话,力气花了,却什么都没有表达,还会被说沉默寡言。好像我用嘴巴说话的时候,脑子就不会说话。”


“嘴巴讲的话和脑子里讲的话似乎有所不同”,咨询师说。


“当然啊,脑子里的话可以随便讲,嘴巴不能啊,嘴巴讲的话,肯定是筛选组织过的,总得要有点逻辑吧。这么说起来,那我可能筛选掉了大部分的话都没讲。”


如果在电影场景中,此处的配乐应该会突然静谧,停顿,人物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再配上一个人回神时“叮”的那种声音。


如果对四年的咨询做一个划分,我会把这一节咨询标记为我真正从心理上进入咨询的开端。我开始真正体会到所谓“自由联想”中的“自由”是什么状态。在此之前,我对咨询师说的内容是经过头脑审查,在意识上“很安全”的内容,而从这里开始,我学着逐步打开意识的自我保护,向咨询师开放那些“不安全”的内容。


是的,到了第三个咨询师,二十多次的咨询,大几千下去了,才刚刚开始,远超过我最初对心理咨询的想象。


四年后的分析:”不知道要说什么“在心理咨询中是非常常见的场景,它可能有各种原因,我在这里呈现的是一种典型的从意识驱动表达到潜意识驱动表达的转换过程。


如果把心灵空间比作一个房子,潜意识的内容就是藏匿在房子各处的保险箱,保险箱中盛放的东西始终影响着房子的状态。有些保险箱显而易见,有些藏得很深,还有些甚至是不显形的。“自由联想”就是接近和打开保险箱的一种方法。


它是对日常思维习惯的一种逆向操作,需要放弃筛选,打破逻辑,如实地去抛洒脑海中的“杂念”给另外一个人,这其实很不容易。所以为什么咨询师始终沉默?因为咨询师的提问会成为帮助来访者筛选表达内容的一个准绳,会限制来访者的“自由”。这也是为什么心理咨询会鼓励来访者去记录和讲述自己的梦,梦是终极的自由联想形态。




如果你还有印象,我最初去做心理咨询很大的一个原因是我想转行做心理咨询师,我需要试用一下我以后将要提供的产品。换言之,我会觉得,如果不是因为要做心理咨询师,那我也还是没有多大必要去做心理咨询,多费钱呢。


钱钱钱!自始至终,这都是横亘在我心中的一根柱子,顶着我的气口,虽不影响呼吸,但总也让我不畅快。


和C咨询师做咨询的一年半期间,我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生了孩子,辞了职,买了房,读了研,一边继续心理咨询的培训,一边在疫情期间加入了一个线上教育平台,开始从事优势教育的兼职。在这些剧变的风暴中,每两周一次的咨询逐渐成为我心理上的锚点。我会以离下一次咨询还有多长时间去计数日子;我会在遇到事情的时候想象自己对咨询师讲述的场景,并猜测咨询师的反应;我会在脑子很乱的时候告诉自己算了,不想了,等咨询的时候再说吧。


这一切都意味着,我在心理上对咨询师越来越需要。


在咨询40多次的时候,我谈到了想增加咨询频率,这个酝酿已久的想法。


我问出了一个在最开始就很好奇的问题:“在我提出两周一次频率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呢?你会觉得我在占你便宜吗?”


咨询师淡淡地笑了一下,一如既往地将话题返回到我身上:“似乎「你」好像有这个想法,觉得你在占我的便宜。”


我点头,眼泪又流出来。


“我一直感觉自己在占你的便宜,对你很愧疚。我知道自己其实不是客观上没有做咨询的钱,但我就是无法把它花在咨询上,花在买东西上反而会更心安理得。自从我辞职以后,我就只有一点点的收入了嘛,虽然照顾孩子也是有价值的,但总觉得自己没有收入就不应该花太多钱。有时候我感觉我好像是在剥削我老公,他每天上班很辛苦,但挣来的钱好像全被我花掉了。可能在我的心理账户上,每个月给自己花1200还是勉强可接受的,但如果是2400,我就觉得自己太过分了。但我又确实感觉到咨询对我有很多帮助。”


“我记得初高中的时候,我没有吃过牛排,就很想吃,但那种西餐厅就都很贵嘛,从来没去过。后来有一次我妈带我去,我们两个人就单点了一份牛排,她就干坐在那里看着我吃。我一边觉得很好吃,一边又觉得很愧疚,觉得以我们家的经济条件来吃牛排实在是太奢侈了,真是不应该,所以后来就没再去过,一直到上大学之后。”


“但我长大以后,我才发现我们家的经济条件虽然没多好,但也根本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差。我一直以为我们家很穷,钱只够基本的生活起居,没有余钱,以后爸妈都没法养老的那种。我妈有记账的习惯,她经常会一边记一边说又花了这么多钱。也总会感叹,一年比一年差。所以从小到大我都过得很抠,我老公也总说我斤斤计较。”


“我感觉现在做咨询于我就好像是吃牛排,一边觉得好吃,喜欢吃,一边又无比愧疚,既对家人愧疚,又对你愧疚。”


“听起来这里有一个矛盾的感觉,一方面你觉得咨询对你有帮助,想要给自己更多的照顾,但另一方面会有个声音跳出来说你不应该,你已经够了,就好像你吃牛排,你吃一下,尝个味儿可以,但再多就过分了。”


我继续流泪,点头,叹气。


“但其实现在并没有任何人真的在对我说不可以。如果加了频率,多花了钱,我老公可能会不赞成,但他也不会就真的不让我做。一切好像都只是我的内心戏,那个「你过分了」的声音在我的心里就是很大。这么说我又会感觉很愤怒,我好像明明只是让自己过得舒服一些,但不知道怎么的就成了一个罪人,并且其实没有人真的这样说,就只是我自己这样说。”


“感觉自己是有点大病在身上的。”


我笑了。


在那之后,我的咨询频率才正式地进入一周一次,我也从为了成为咨询师而做咨询,正式地转化为为了自己而做咨询。


四年后的分析:和其他行业不同,心理咨询的设置(时间,场所,费用,频率)不仅仅是商业意义上的契约,更蕴含着诸多心理层面的意义。


在我的例子中,“两周一次”的设定糅合了多重的心理动机:对作为求助者角色的回避(“我主要是为了做咨询师”),对自我功能的夸大(“以我的健康程度,这就够了”),对和咨询师建立亲密关系的抗拒(“我没那么需要她”),金钱方面的限制性信念(“我不能太奢侈”),和家人的关系议题(“给自己花钱意味着对家人的剥削”)。而转化成“一周一次”意味着我正视和承认了这些局限,并决定面对它们,所以它绝不仅仅是多见几次咨询师那么简单,而是一个质变,象征着我在心灵探索这条路上深入到了新的阶段。


在接受和学习心理咨询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会觉得咨询的设置有点神经质,固定时间、固定地点、固定频率、迟到不延时、请假照扣费,十分地霸王条款,搞得像什么宗教仪式一样。


起初,我觉得它是一种约束,一种规训,我很不服气,总是以各种方式去挑战它:迟到,请假,改时间,“忘记”付费,在咨询师说时间到了要起身的时候再多说几句。


直到有一天下暴雨,我在去咨询和不去之间纠结良久。在去咨询室的地铁上,我突然意识到,两年了,咨询师从来没有过迟到,也没有跟我调换过时间,就好像她的生活从来没有出过什么意外似的。


真的没有意外吗?怎么会呢,只是她一直在守护自己的责任罢了。


想到这里,我的心里悄悄地生出一种庆幸,我知道,只要我持续地付费,咨询师就一直会准时在咨询室里等我,也会一直带着温和的好奇努力地理解我。这种信念的植入重塑了我内心的稳定感。


偶然一次,我在一个咨询演示的直播里听到案主形容自己“全身都是嘴,并且每张嘴都在大喊着「我要我要」,却又不知道到底在要什么”,这形象又诡异的画面感让我全身一激灵。


我也和咨询师说了这个比喻,我对她说:“我觉得自己以前也是这样子,但通过咨询,我身上大概三分之二的嘴好像都满足了,脱落了,我觉得很感恩,我不太会表达感谢,印象中也没有谁很认真地跟我表达过感谢。好像只有在影视剧里看到一些什么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之类的,但我们应该不是那种关系。反正就是,很谢谢你对我的帮助”


咨询师微笑了一下,还是那样淡淡的。



埋个彩蛋


既然这个咨询师这么好,对我帮助这么大,为什么之后还会换其他的咨询师呢?


是啊,那就是另一个故事咯。


*文中所涉及心理咨询师均为心理动力学取向,所呈现的个人故事也仅代表该流派下的咨询体验



超级开心能在旁立老师的帮助下完成了这个想写很久了的故事。


很感谢我的家人们,尤其是老公,给了我巨大的空间和支持,让我去做我想要做的事。写下这个标题的时候,自己都觉得很惊悚。


从26岁到30岁的四年是我人生发生巨变的四年,我常常感觉,心理咨询彻底地改写了我的人生脚本。


从前的我对人生有一种悲观的预设,脚本里的我平凡又不甘于平凡,对着命运疯狂挣扎,但最终被现实打倒,向一地鸡毛低头,不情不愿地陷入到庸碌麻木中,过完余生。


而伴随着心理咨询,去年过完三十岁的我,觉得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我身上的戾气被驱散,受过的创伤被抚平(很大程度上),我拥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良好的自我感觉,对自己有了恰如其分的信任与欣赏,我不再用严苛的语气和自己对话,也不再对外界充满挑剔。我可以体验到什么是理解和感恩,我更爱自己,更爱身边的人,也更爱这个世界。


我也经常会想,在我身上所发生的这些好的改变,有多少是心理咨询带来的?平行时空那个没有选择心理咨询的我,又会是怎样的一种状态?对心理咨询效果的认同会不会只是一种自证预言呢?


谁知道呢,且带着这些问号,持续地走下去吧。




*本故事来自三明治“短故事学院”







3月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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