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妻子结婚前，我问自己，我准备好接受这不可逆的身份变更了吗？| 三明治
一个月过去了，我还会想起那个热闹又孤独的冬日上午。那是我要去领证的日子。
9：00
离在市政厅的结婚仪式还有3小时。
那将是一个很短的流程，一共15分钟，在地区法院的会议厅里，会有几对穿着各异的新人，穿婚纱的穿牛仔裤的都有，在一位白头发爷爷面前，面对面宣读誓词。15分钟后，就会多几对已婚的人。
此时，在距离市政厅车程15分钟的一栋小屋的二层主卧里，新娘正在打扮。三个一会儿要参加仪式的女生也在打扮，一片叽叽喳喳的热闹劲儿。主卧边上的次卧，是我的书房。朝南的窗外，阳光已经很亮了，但透不过窗帘。闷暗的房间里，我独自靠坐在墙边，凝视着窗，希望某位神灵能在一切还没太迟之前告诉我答案：
结婚吗？
前一晚吃火锅时，有人丢下了这么句话：“明天起你就再也不是单身啦，要么是已婚，要么是离异”。我瞬间感受不到火锅的热气了，如一个懵了的游魂坐在餐桌前。
结婚是对的吗？我准备好接受这不可逆的身份变更了吗？
结婚前一周，我和父亲通话。过去两年，我拉黑了他半年。我先说了点他在意的工作话题，一阵短暂沉默后，我尝试轻描淡写地憋出几个字：“我是来告诉你，我要结婚了。”
“哦？”
“就是和之前的S，我们在一起五年了。我觉得我们是能互相欣赏支持的伴侣。”
“现在要结婚是怎么考虑的？”
“其实起因是为了我第二年一遍工作一边读硕士所需的实习，需要伴侣签证的工作许可，她也可以用我更早的绿卡排期，是互惠的。”
“哦。你后面的打算是什么呢？”父亲板着脸。
“我想先读完硕士，然后如果能拿到绿卡，我们准备全球旅居一两年。这期间我们也会开始尝试自由职业道路。”
沉默。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他脸上现出了不可置信的笑。
我知道。我想告诉你，我们这两年经历了很多，从2020年的担忧迷茫，分离出走，到重新靠近，向对方袒露真实的内心。我们不断在思考关系、婚姻、人生，确立了我们想要一同探索人生和世界的共同目标。我们愿意支持对方的人生追求。我们想要撇开婚姻的社会成规的束缚，定义我们自己的关系，不断成长下去。
我还想告诉你，即使我们经历了这么多，我仍对是否结婚有犹豫。我看到漂亮姑娘还是会多瞥两眼，我不确定我未来会不会喜欢上别人。我不觉得婚姻的永恒誓词合理，就像你也没有和妈妈过一辈子，但我又不知除那以外，什么算是正确。我不认为婚姻是合理的制度，但我现在将要踏入其中，之后，要么背着“已婚”的承诺，要么背着“离异”的羞耻。我想听听你的经历，你的感受，作为一个进入婚姻，又离开婚姻的过来人，是怎么看婚姻，怎么看自己，怎么看我的。我想和你成为人生体验的同行者。
但我什么都没说。我感觉，你不想听，也不想和我同行，除非我听你的。你也许还是像四年前一样，第一反应是“你应该先发展事业，不该谈恋爱。如果你现在恋爱，之后结婚，我不会参加你的婚礼”。当时，我气哭了，气病了。
“反正，你还年轻，四十岁以前还有机会改”。
所以我现在已经是错了？
“你当初为什么会离婚？”
“性格不合适吧。也不是最近才觉得的。”
“那当初是怎么想结婚的？”
“年轻嘛，冲动，爱情。”
“那为什么结婚二十年才离婚了？”
“因为我的父母是离异的，我知道父母离异对孩子的影响有多大，所以我一定要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这是我的承诺。”
所以当我找到工作硕士毕业的时候，你就离婚了。
“那你对我们的关系怎么看？”
“什么关系？”
“我们的父子关系。”
“它在一个区间里吧，一头是认识的陌生人，一头是亲近的同伴。”
“你对我有什么期待吗？”
“什么期待？”
“比如期望你老了我照顾你？”
“没有期待。我不会成为你的累赘。你只要照顾好妈妈。”
“好。”
糟透了。
“Damn!” 我心里骂了一句。我的父亲不认可我结婚，所以呢？我要用结婚来反叛他吗？我可不想十年之后婚姻家庭咨询的时候在咨询师注视下对着妻子痛哭流涕：“我不爱你，过去十年只是对我爸叛逆。”太荒唐了。
不，我不会用他作为借口。真正独立的决定不是顺从或反抗，而是无关。
9:40
我抓过手机，徒劳地把小红书，微信，YouTube，b站又刷了一遍。过去三个月，我把有关“情感”，“婚姻”，“亲密关系”，“依恋”，“出轨背叛”的内容浏览了个遍。
“挑选伴侣，遵循心动法则”
“爱情不只是怦然心动，还有相互成全”
“从激情变成亲情”
“男人通过承担责任感受生命意义”
“爱自己，是终生浪漫的开始”
“我们这代人不会只有一段亲密关系”
“婚姻的产生是为了男性更加方便地剥削和奴役女性”
我还问了我妈和有几个朋友的意见。这里面有结婚生娃了的，离婚了的，开放关系的，独身主义的。我问他们：“我没有经过一步步约会的步骤，就谈了三次恋爱，是不是该多约会，多谈，再结婚？我还时不时会幻想，那是不是应该尝试开放关系？怎么避免离婚，我们会不会grow apart？”
“婚姻里就是要牺牲和奉献。”
“结吧，听上去你们挺合适的。”
“如果你有犹豫，你就不该浪费对方的时间。”
“你是不是codependent？需要先独立啊。”
我仿佛身处一个竞技场，独自站在中央。没有看到对手，却随时有可能被重击。脚边的一堆武器，不知道哪个有用，哪个会伤到自己。
真希望能把所有声音都拉到这竞技场上，让他们争出个胜负。啊，最好他们都100%了解我，然后给我整合出一个100%适合我的方案：我该不该结婚，我该不该和这个人在一起，我的未来会怎么样，我该怎么活。
呵，别傻了，有谁能100%了解我？再说了，我为什么要在这里竞技？是为了赢吗？赢谁？谁是裁判？
我又对自己了解多少？
过去一年，我每周都去见心理咨询师。最近一次咨询时，咨询师看到紧张纠结到极点的我，让我大吼出来。吼完，我深叹几口气，说到：
“真是永无止境啊。”
“什么永无止境？”
“关于结婚，关于亲密关系！过去这一年，我从一开始的闪避，到后面正视了自己在感情中的犹豫，袒露心声。我向伴侣袒露了买房搬家养狗后要进入生娃定居的典型中产生活的担忧，确认了我们不想安定下来，要去旅行探索的共同目标。我听了各式各样的感情经历，有人想尽快生娃组建家庭，有人想单身一辈子，有人还在边谈边探索，每个人不一样，我也接纳了自己就是对S有很强的依恋，喜欢在她身边的感觉。我觉得我们很搭。可是，我并没有好莱坞式爱情故事的绚烂，想到结婚就激动地落泪。我还是会担忧，我担忧失去可能性，担忧自己由此定型，失去活出自己其他面的机会，担忧自己被责任和框架束缚，失去自我。这样的我，是不是就还没准备好结婚？”
“听起来你觉得结婚要对自己100%确定，要自己完全发展定型了。你想要发展和探索，但怕结婚后被限定。”
“是的，我觉得自己还没有完全独立，我怕自己过度依赖，我怕失去发展多面人生的可能。”
“你也在用自己过往对亲密关系和家庭关系的经历去预测，避免任何离婚的可能。”
“是的，我觉得离婚就是痛苦的，我想尽一切可能避免。”
“但你之前说过你的爸妈离婚之后，你觉得对他们都好。你的朋友也说过离婚并没有定义她的成败，婚姻只是人生的一部分。他们在结婚时，在离婚后，都在成长。”
“是的。但我还是希望离婚不会发生。”
“你很纠结，想要有人告诉你答案。”
“是的，我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确实无法预测。这个抉择，没有任何人能帮你做决定。”
我盯着桌上的两个信封。一个淡黄色的，一个湖蓝色的。那是我们昨天写的，想在仪式当晚交给对方的寄语。
淡黄色信封里是我的信，我在里面一点点说出了自己的恐惧和期望，说出了心中我们的关系是什么。
这些就足够了吗？
S的信，在湖蓝色的信封里。她说了什么呢？如果我现在看了，是不是能让我确定我的决定？
不，没有任何人、任何物，能帮我做决定。我只有我自己。
10:47
没有别的声音。我躺在地板上，四肢展开成一个大字，望着天花板。
即使是现在，我也有选择的自由。我永远都有选择的自由，也永远都都有做出选择的责任。不做选择，也是在做选择。
即使明天，即使今天下午我就后悔了，我现在的选择是什么？
Do it.
Do it.
来吧，我倒想看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管你是什么审判，全都来吧。我拉开窗帘，太阳光直刺进来。我打开窗，零下十度的冷空气冲过窗缝，涌进肺里。来吧，真实的世界，我面对这一切！
我站起来，开始熨衬衫、西装，裤子，系上领带。十二年前，我一个人来美国，在印第安纳荒无人烟的玉米地里的一所军校读高中。入校第二天早上列队，检查着装。教官眯着眼打量我领子上的徽章是否精确地接触衣领两边的缝线，腰带扣、衬衣、裤缝是否对齐。没有对齐，会被骂。
当时日复一日的军事检察，是否有意义呢？
我打好领带，衬衫塞进裤子，对齐中线。没有人可以评判我对错。我属于我自己。我只想对得起我自己。
我只活在此时此刻。
我打开门，走到楼下，踏上皮鞋。S正站在餐桌旁，用网上订的绑带和Costco买的两束花制作捧花。她穿着一条100多美元，但着实典雅的毛衣裙，手上戴着她选的玫瑰金戒指。我掏出我选的黑色金属戒指。
我们要自己定义我们的关系，也不想按照常规的结婚流程：订婚，婚礼，白婚纱，白西装，大钻戒，度蜜月。我没有向她求婚，而是我们一起商量，讨论，决定结婚。我们过了一遍结婚十五问，加了几个我们自己的问题和准则。我们看了几轮戒指，决定以自己喜欢的为准，不买大钻石，也不买对戒。我们不准备办给别人看的婚礼，只请了在亚特兰大的五个朋友：除了在这儿的三个女生，还有狗崽子的干妈，以及我大学至今的好哥们。我们给结婚这个项目设定了预算：申请费+戒指+衣服+吃饭+市区酒店不超过5000美元。有更多的钱，攒着周游世界。
三个女生也下来了。她们看到我，说我像在商学院时一样利索。确实，上一次穿这双鞋，是四年前硕士毕业的时候，那时我觉得自己终于独立了，我有自己的工作，有喜欢的爱人，感觉自己拥有了一切。我欣喜地在朋友圈发了个亚特兰大的夜景，写上个大标题：“home”。当时，我想象不到我会在亚特兰大待五年，想象不到我会转行，也想象不到自己现在正要结婚的情景。
So much has happened. I don't know what is right or wrong, ever. 当时的我无法想象到现在，现在的我无法预测未来。
“走吧”，我心里对自己说。“Just keep walking.”
21：00
“你觉得誓词里哪一段印象比较深刻？”
“啊，好多都没听清……”
“讨厌！我都很认真听了！”
“我们没有说最后那段 so long as we both shall live”
“是呀，人生这么久，谁知道未来怎么样。但有一句我印象很深刻：care for each other and support each other's life endeavors”。
“嗯，我也记得这一句。这就足够了，是我们愿意做的”。
当晚，“已婚”的我们在市区酒店下榻，把狗崽子交给朋友，享受一晚二人世界。
终于要看我们给对方的寄语了。两个信封，一个淡黄色的，一个湖蓝色的。
“在这个重大的日子，我有不少焦虑，在各种框架中徒劳地想象，分析，预测。我有很多害怕的东西，有些看清了，有些还没看清。”
“没有人是带着对一起生活100%美好的确定走进一段婚姻的， 我们会去经营。”
“我们是互相尊重，支持，沟通，陪伴， 冲突，相爱的伴侣。当我想到在一起的五年，我们共同经历的成长和改变，我发现我喜欢你的乐观开朗，你的理性独立，你的以自我为核心，不给自己设限，不在意别人的评价。但我最喜欢的，还是和你在一起的每个生活的当下。我知道的是，活在当下的每一天，是我唯一可掌控的。
不过，虽然我欣赏你，喜欢你，人生终究是要自己负责，愿望要靠自己实现。在今后的日子里，我想更勇敢地做我想做的事，和你一起去去体验探索人生。”
“我追求的是一种亲密但又可以尊重和理解对方的陪伴，一起去探寻开发自我和这个世界。在这个旅途中，我们时而扮演彼此的参与者，时而扮演彼此的导师，时而扮演彼此的情感支持，也有时只需是彼此的FYI。每一种不同的情景，我们的互动模式可能都是不一样的，不要期待这一种单一的相处模式，因为万事万物都在不断变化中，需要时刻保持弹性。
我们需要去拥抱不确定性，尤其是我们关系的不确定性。希望你不要再惧怕和试图控制未来，让未来自然展开，然后面对，就可以了。把最好的精力永远聚焦在当下、自己、以及我们彼此之间，而不是社会、父母、朋友的期待和对未来不确定性的恐惧。如果你每天都过得很充实，即使未来有未曾想到的挑战，你也要相信在每一天每一秒的认真生活中，你已经磨练了自己，有能力应对挑战。让你准备好的是每天的日积月累。焦虑和恐惧永远都不能让你准备好。”
“我想活出真实的我，被你看见；我想支持你活出真实的你，看见你。人生只一次，真实有意义地活着，是对我们共同的期望。感激与你同行。”
“希望我们可以携手去经历亲密尊重和理解对方的陪伴，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向未知的未来迈进。”
我感觉有一股温热在全身流动，最后汇到脸上，聚在眼睛里。我看着她的脸，她的眼睛。
“我爱你。”
我爱我们的关系。
我爱这段关系中的自己。
09:00
领证一个月后，又一个阳光充沛的上午。书房里，我靠在墙角，看向窗外的蓝天。
结婚后这一个月，工作，生活，两人一狗，好像一切没什么变化。
但又有了一些变化。
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是自己的了。
我也不想打游戏了，因为我的时间是自己的。
我对于工作也没那么抗拒，也是自己的。
想写什么就写，想做什么就做，不是必须，也不是抗拒。
我之前焦虑地设想的许许多多独立之路上的任务，比如“一个人生活”，“独自旅行”，“敢于搭讪陌生人”，在脑海中隐去了。我都可以做，但不是必须做。我不需要它们来证明我的独立。
I'm not the wave. I'm the ocean.
在结婚一个月后，我渐渐感觉，作出这个决定本身，对我而言就是完全独立的开始。原本，我害怕在关系中失去自我，怕没有独立发展自我的空间，怕自己没有独立。我设定了上面那些“我独立”的自我证明，想着这些是我独立的必经之路。却没想到经此一遭，我竟然已经独立。
我内心的那些神灵，审判，裁判，都消失不见了。不再有一个高于我的权威，有权力告诉我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我没有依靠任何人，做出了选择，无论对错。我放弃自己的部分自由，并愿意承担全部后果。我是自己的主人，走进独属于我的人生……
“气死我了！”S的大喊打破了我的思绪。
“咋了？”
“HR说因为我俩的关系会导致利益冲突（我们在一个部门工作），所以整个org的经理职位我都不能申请！”
呵，说好的support each other's endeavor，我怎么莫名其妙就成了她成功路上的绊脚石。
一瞬间，我想大不了我辞职，是不是就没问题了。但再一想，我看向她，说到：“咱们一起看看可以怎么办吧”。
我预测不到故事会如何发展。
Just keep walking.
我没“想”到自己能写出这篇文章。平时我一直“想”很多。这回写的时候，我不再“想”，而是从情感最强烈的地方开始写起，顺着情感流动。写作的空间让我脑中的各种声音具现，对话，展现它们的冲突，我只需要找寻到合适的情景和结构，做一个真实的记叙者。当我写到全神贯注时，我感觉我不是我了，化成了文字在行进、跳跃。之前，我担心自己的中文表达已经生疏，但写作让我重新与中文表达连接。我也不再评判自己到底在用什么语言，感觉对就用，之后再修改，由此也更接纳自己和不同语言的关系了。
虽然这个故事以婚姻和亲密关系为线索，但我想表达的不是爱情故事，而是想通过尽量真实地描述发生的事实和感受，尝试描述自我成长与接纳的历程。考虑到对身边人的影响和叙述结构的流畅精炼，细节情节都有略微取舍和重塑。
*本故事来自三明治“短故事学院”
3月三明治
“短故事学院”
3月16号-3月29号，新一期短故事学院即将开始，我们希望用14天时间帮助你寻找并写出自己的故事，资深编辑将和你一对一交流沟通，挖掘被忽略的感受和故事，探寻背后的人文意义和公共价值。让你的个体经历与声音通过你自己的独特表达，被更多人听见和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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