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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父母养育我的“不配得感”和解了|三明治

城灿 三明治
2024-10-29

作者|城灿

编辑|西酱




我家在西北一个三十六线小县城,山大沟深,非常贫穷。就在这样又穷又小的地方,也有地域歧视,县城人看不起乡下人,北乡人看不起南乡人。因为南乡人最穷。而我妈,正好就是南乡人。


妈妈读的师专,毕业后就分配到县城的幼儿园,是当时为数不多的“科班生”。她工作很努力,我们搬家时翻出来她当时的教案,非常厚一摞,写得密密麻麻。


前年我回老家,小宝在家玩时翻出了一个纸箱子,里面全都是妈妈的奖牌、奖章和荣誉证书。小宝说:“姥姥好厉害啊!”我妈听到后,不好意思中带些骄傲,把那箱东西一一看过,又好好地收了起来。


妈妈到幼儿园工作的时候,她的同事基本上都是县城人,说话的口音、平时的穿着都有很微妙的差异。妈妈农村出身,再加上姥姥姥爷的言传身教,自然认为穿衣打扮毫无必要,整洁干净即可,把工作干好才是正经事。于是,她的口音、穿着和努力与周围格格不入,受到别人的排挤。


我七岁那年妈妈评上了县级荣誉,紧接着就被其他老师举报,说是妈妈贿赂了评委。我不知道毫无背景孤身一人的妈妈是怎么度过那段时间的,调查、问询、再调查、再问询。没有人帮助她,她凭借一股执拗和孤勇,终于为自己讨来了清白。


我问过妈妈,那个时候不难过吗?妈妈说,每天忙得跟啥一样,没时间想那些,她们要说就说吧,不影响我吃饭。而且那个时候我们家在县城郊区分到了一院平房,舅舅们都去了省城上学,家里的债也越还越少。妈妈说她觉得这日子越来越好,越来越有奔头,她们越是那样说,她就越要把自己的日子过好。


妈妈年轻的时候爱吃柿子。每到冬天,我们回家路上会有一片专卖柿子的地方。摊主会把柿子摆到地上,摞得高高的,小山一样,也不吆喝,就坐在一边马扎上裹着军大衣抽烟。很多时候妈妈会直接骑车回家,偶尔会停下来和摊主聊两句,“柿子咋卖”,“有些贵了”。然后继续回家。等到几天后摊主的柿子卖的差不多,价格也便宜了,妈妈就会蹲到柿子摊前,好好跟老板讲价。


冬天的柿子颜色不好,完全没有语文老师说的“像一个个红色的小灯笼”,它们颜色发暗,灰扑扑的,接近棕色。在灰扑扑的柿子里那些卖相还可以的被我妈一个一个挑出来,小心地放进袋子里带回家。


我不喜欢吃柿子,总觉得黏黏糊糊,涩巴巴的,不好吃。去年在水果店见到了像红灯笼一样的小柿子,颜色可爱,样子也可爱,我说妈妈咱买些柿子吃吧。妈妈看了看说,算了,吃柿子胃不舒服。我笑她,这真是“有牙板的没锅盔,有锅盔的没牙板”。妈妈也笑了下,看着我说,我现在爱吃榴莲。


我越来越感觉到,并确认,其实你完全不了解其他人,哪怕这个人和你非常亲近非常熟悉。





记忆中关于妈妈的第一个印象,是一个一边用力蹬自行车一边和别人尴尬地打招呼的背影。我就坐在那背影后面。在我的记忆中故事是这样的。


正月里幼儿园刚开学,两个朋友带着我从幼儿园大门下面爬出去,走过长长的巷子,拐到大街上走进门市部。她俩手握压岁钱一人买了一块巧克力,五毛钱。我没有钱但又很想吃,就盯着柜台里的东西不动身。一会儿我妈找过来了,我跟妈妈说我想吃巧克力!妈妈不买。我说我想吃嘛我要吃嘛!妈妈还是不买。挣扎哭闹许久后被妈妈拎上自行车,回家了。


路上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一边大哭一边喊,我想吃巧克力!还碰到骑车回家的舅爷。舅爷问这娃咋哭成这样啊?娃想吃了给娃买上嘛。我更委屈了,哭得更大声。回到家后妈妈坐在床边很久没有说话,我不敢上前(因为觉得大哭大闹肯定要挨揍)只好站在门口。


最后在一片昏暗的光线中妈妈说:“没有巧克力,但是这里有一块泡泡糖,要不要啊?”我抽抽嗒嗒地走上前把那个泡泡糖捏在手里。我记得当时是很满足很幸福的心情。因为不仅没有挨揍还有泡泡糖吃,妈妈真好!


每年腊月和正月是妈妈最忙的时候,也是妈妈最高兴的时候。妈妈说,她喜欢大家在一起热热闹闹的感觉,她不觉得干活累,能照顾大家她觉得很幸福。她非常用心地维护着团聚的氛围,力求让每个人开开心心地过完年。例如大年初一到大年初三是不骂孩子的,所以这三天我可以放心地吃吃喝喝。哈哈。


过年必须要穿新衣服是妈妈的执念。过新年,穿新衣嘛。在我们家很穷的那些年,过年前妈妈也会给我准备一套新衣服,样式料子什么的都可以将就,但一定要是新的。有一年妈妈除夕才忙完,发现我还没有新衣服,就找出一块做啥东西剩下的布,去邻居家借人家的缝纫机给我做了一件薄薄的褂子。过年时我的旧棉衣外面就套着这件红黑条纹的卦子。妈妈说,她到现在还记得她做完新褂子从邻居家出来,天都黑了,她觉得心里很踏实,这下过年的东西全都准备好了,娃也有新衣服穿了。


有一年韩剧《大长今》特别火。那年腊月,妈妈在小年的前几天嘱咐我:“你给咱把《大长今》的片子租回来,咱过年的时候看。”


那时候我上高中,我家附近开了一家租书店,店面小小的光线也不好,里面有许多书边都被摸黑了的小说,金庸、古龙、梁羽生,噢还有金庸新。说到这个我就来气,有一次我租了一本书,封面上写着“金庸新著”,我以为是金庸的新作,却发现是作者叫“金庸新”。气死了。除了武侠外,还有各种言情小说,后来还加入了很多网络小说。当然,店里还有很多影视碟片。


那一年姥姥姥爷已经从乡下搬到了县里,我们就在姥姥家的大平房里过年。腊月起,我妈就开始张罗办年了。各种肉,牛、羊、猪、鸡,收拾妥当了放在南房(南房没有生火炉,是家里最冷的屋子,冬天的年货都放在这里),整个过年期间都冻得实实的。


各种零食,花生、瓜子、小核桃,买好了分类放在南房。各种面食,馒头、花卷、油饼、麻花、猫耳朵,蒸啊炸啊做好了放到南房。还要蒸丸子、蒸糟肉、蒸八宝饭,做皮冻、洗带鱼、打点心、卤猪头肉,全部做好了放到南房。这些活都由妈妈和二姨完成,每一样都要做很多。


那年可能因为是姥姥姥爷头一年在新房子过年,所以妈妈干劲十足,一直忙到除夕。除夕夜我们围着桌子坐了一大圈,妈妈和二姨做了一大桌子的菜,电视里响着春晚的声音,爸爸姨夫舅舅们划着拳喝着酒,我妈二姨和小姨聊着天,我和弟弟妹妹们陪姥姥姥爷看一会电视,出门到院子里放一会儿炮。开心极了。


初一我们去拜年,没什么意思。初二我们就待在家里了。我记得那天妈妈在北房的炉子上放了一个大砂锅,里面煮着肉骨头,咕嘟咕嘟,非常香。上房的炉子上,姥爷熬着罐罐茶,我和弟弟妹妹们一人一个纸杯,挨个放在炉子旁边,姥爷熬好一罐就给我们每人添一点。


上房的电视上放着大长今,大长今也在做吃的,她一只手在下巴下面盛着,另一只手用筷子夹起食物放到嘴里,嘴巴砸吧砸吧,露出满意的笑来。我和弟弟妹妹们在北房的砂锅里捞几块肉,然后端着碗到上房看《大长今》,一边吃一边喝茶,哦,还会吃冻梨。妈妈在腊月时买了很多冻梨,储存在小缸中放在南房。我们觉得渴了,就去拿几个放在碗里化冻,化冻后果肉绵软,果汁清甜,非常好吃。


我记得那年还下了大雪,特别冷。两个弟弟和姥爷一起扫雪,扫完后把积雪装进筐子里,然后提出去倒掉。大家都很快乐。 


现在妈妈年纪大了,没有体力也没有精力再去操持一个热热闹闹圆圆满满的年了。这许多年也生了很多烦恼,她终于也明白她没办法让每个人都高兴。她说过年了大家想回来了就回来过年,不想回来了咱们自己清清静静地过个年也挺好。她精力不济,热情也渐渐消退了。她现在常说,不强求。 





大概小学时期吧,有一年英语暑假作业是抄课文以及抄写老师提供的英语短文。在暑假结束的前一天,也就是距离开学还有一天时间,我妈来检查我的作业。在小学时期我学习还算可以,做作业也很自觉,所以当我把所有作业拿出来的时候我还是很自信的,还有一点点小心翼翼地讨好,那种“妈妈你看我乖不乖”的心理。


我妈拿起作业一本本翻着,不知道为什么脸色慢慢沉下来。我很慌张,使劲想是哪个地方出了问题。还没等我想明白,妈妈已经拿起了我的英语作业。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年的英语作业我抄满了一整本英语本。妈妈拿起英语作业翻了一下,突然勃然大怒,“你抄得这是啥!这么潦草!你哄谁着呢!”然后伴随着一连串我现在记不清的斥责,她双手抓住本子,反方向一扯,那本子“刺啦”一声就变成两半了。可能还不够解气,那分成两半的本子又被反复撕扯,最终成了一堆白花花的碎片,洒在地上。


我不记得那时我有没有说过什么,不过在那个场景下说什么都是错的吧。我只记得在斥责声中那双不停撕扯的手和不断掉下来的作业本碎片,还有我巨大的茫然和委屈。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成年后我问过妈妈这件事,她的回答是,“啊?有这件事?我不记得了。”


她不记得了,那我这耿耿于怀很久的问题也永远无法得到答案了。后来我猜想那天她可能又和我爸吵架了,或者单位又有人搞幺蛾子了,总之她可能情绪很差,急需一个发泄的出口,而我,刚好是那个非常完美的可以毫无顾忌发泄情绪的出口。


这件事的后续是,我在剩下的一天时间里又把英语作业重新写了一遍,抄满了一个新的本子。再后来,在那个学期开学很久以后,我无意中听到我妈和我姨的聊天,“我把那本子当场就撕了,她第二天又好好写了一遍。还能行,听话着呢。”语气中充满了满意。


小学时,还有一次不知道为啥,可能是作业没做好吧,早晨上学的时间到了,妈妈拿过书包说,既然这样你就别去上学了,以后都别去了。她说完这句话,就收拾去上班。我心里害怕极了。不去上学多丢脸啊,老师会怎么看我,同学们肯定会嘲笑我,不让我去上学,妈妈肯定是不想要我了,那我能去哪里?


恐慌,非常恐慌。我甚至不敢和妈妈说一句“妈妈我想去上学”。我也没有想过这可能是她在吓唬我。那时我觉得这就是事实了,我再也不能去上学了。那时的害怕,倒也不是因为多么好学,只觉得别人都去上学自己没去,是多么丢人的一件事,大家肯定觉得连我妈都放弃我了,我是多么差的一个人。


妈妈去上班了,完全没有提我应该去做什么。爸爸不知道在忙什么,我看不到我的书包。完了。然后我就跑了。


我家巷子后面是一片地,再往后走是一块崖,站在崖边往下看倒也不是很高,大概是四层楼这样的高度。我就跑到了这里,站在崖边。崖下有学生背着书包,顺着弯弯的窄窄的小路往上走,走到崖上来顺着我来的路去上学了,还有上班的大人,往地里走的农民,大家都匆匆忙忙,都有自己的目的地,都有可以去的地方。而我没有。我不知道去哪里。


有个大人看见了我,问我:“娃,你站这干啥嘞,咋不去上学?”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最后说:“我在这站一会。”小路上的学生也都看着我,时不时和同伴说两句,又看看我。我想他们肯定都在嘲笑我。


太阳升起来了,我一直站着,越来越绝望。我觉得全世界所有人都知道我没人要了,我是个很差劲的人。我想,要不跳下去吧,跳下去别人再怎么议论我我也听不到了,跳下去了,妈妈肯定会后悔的。我带着报复的快感站在那里,思考我应该怎么跳,什么时候跳下去。还是等学生都走完了再跳,对,再等等。


等到太阳完全升起来了,周围的人越来越少,上学的学生没有了,上班的大人也没有了,我还在那里站着。


跳下去疼不疼啊,如果摔成残废就完蛋了,我妈肯定会打死我。我站在那里想象着自己残废的样子,想象着自己的悲惨生活。


九点多时,我隐约听到有人叫我,回过头去,发现是爸爸。他看到我回头,快步走过来说:“你站在这干啥?”我回答不上来,不知道怎么回答。爸爸说快回家。我就跟着爸爸回家了。很平静。


回去的路上爸爸居然没有骂我,他好像跟我说了些话,我都忘了。回家后妈妈不在家,爸爸骑上自行车送我去了学校。老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他说你怎么今天迟到这么多?我松了一口气。对,我今天只是迟到了。


高二的时候我喜欢上了一个男生。这个男生最吸引我的是,他长得很好看,其次是幽默。在别人眼里他是个很傲气有些高冷的人,但是我们一起说话时却总能get到对方的梗,每次聊天都很开心。


他偷偷摸摸地表了白,我们偷偷摸摸地在一起。其实也就是下晚自习时可以一起走一段路聊聊天。现在我想不起来我们当时都聊了什么,记忆里的场景是每天晚上他推着自行车和我一起走过一个一个昏黄的路灯,然后在分别的路口我们互相说再见,他骑车拐到路的那边,我继续向前走回家。


我不知道我妈是怎么发现我的恋情的,只记得是一个周日,中午我回到家就被妈妈叫到卧室,她疾言厉色说了一大堆话,我都忘了,然后她说着说着向前一步用力打了我一耳光,我一个趔趄坐到了床上,又马上弹起来站好,最后她给了我三连问后摔门而去。她说,“你丢不丢脸!你害不害臊!你贱不贱!”


那时候我已经比我妈高了,她要打我时还得费点劲。我记不清我当时是什么心情了,记忆里只有那个甩过来的耳光,身后从窗户铺进来的大片阳光,和阳光里上下浮沉的微小颗粒。


最近经常看到一个词,“不配得感”,太准确了。从小到大,父母的行为都在暗示我,你不配。最大的鸡蛋,好看的毛巾,喜欢的衣服,父母的关注和赞许,你都没有,你不配。你不需要情绪,不需要思想,只要按照父母的安排去生活就可以了,不许反对,不许抗拒。 





我对妈妈的初印象,在妈妈的记忆里,是另一个故事。


那时,正月里幼儿园刚开学,她忙得脚打转,突然有个老师说:“田老师,娃找不见了。”她惊得一身冷汗,赶紧请了假出去找。


路上人很多,她一边问一边找,终于在门市部找到了我。旁边的两个娃舔着巧克力,我一脸馋样地看看柜台又看看人家手里的东西。她想揍我,又觉得心疼。后来我吵着要吃巧克力,她没钱买。一个巧克力五毛钱,她浑身上下只有三毛,这三毛钱还是用来买菜的。最后看我实在哭得可怜就买了一块泡泡糖,两毛钱。


回家路上风很大,她一边骑车一边听我在背后哭,又觉得生气又觉得心酸,还得撑着笑脸给认识的人打招呼或者解释:“这娃整人着呢”。回到家后把泡泡糖给我,看我哭得一抽一抽的,心里想一定要努力过日子,以后不能让娃过这穷日子。


这一年妈妈28岁。爸爸去了省城念书,妈妈一个月的工资得给爸爸寄去一部分用作生活费,得还债,得养我,生活得非常辛苦。


想写妈妈已经很久了,每次动笔都不知道从哪里写起。


我对她有过很深的怨恨。为什么一直控制我,不允许我有自己的意见,不允许我有自己的情绪,为什么从来不肯定我,认可我,永远觉得别人更优秀,永远只看得到别人,为什么在我痛苦的时候不保护我,反而再扎上一刀。


我也对她有很深的依赖。我希望她每天都开心,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和她分享我的心事,和她吐槽我的生活,我向她寻求建议和看法,我非常信任她。


西安最近天气不好,阴云密布。窗外的树枝在风中摇晃,树叶不时打到阳台玻璃上。屋子里很凉,洗完的衣服散发出洗衣液味道的潮气。


昨天晚上妈妈打电话来,问我有没有打底衫,她在抖音上看了两件都不错,一件蓝色一件白色,让我收到快递了试一试。我说:“不用了,我的衣服都够了。”她又问起:“明年是本命年了,红色的内衣裤买了没?”我说:“还没呢离春节还早到时候再看。”她继续说:“不行,现在赶紧买,买两套,元旦穿一套,除夕穿一套,红色秋衣也来两套,换着穿。”我说:“好的好的,我一会儿就去淘宝看看。”她满意地挂了电话。


我听到电话里有风的声音,我猜那会儿她一个人在外面散步,只有她一个人散步的时候,她的声音才会这么高亢有力。最近一年她在帮弟弟看孩子,非常累。有小孩在身边的时候,她说话都是低低的,打电话没说两句就要挂掉,不是宝宝哭了,就是宝宝尿了,很忙。


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怨恨越来越淡,曾经让我想起来就痛哭的事情,也逐渐变成了一团模糊的影子,只看得到轮廓。那些年少时的痛苦我也可以笑着说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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