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之间的相处，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三明治
作者｜seven
编辑｜老陈
一整个8月我都在家里陪我生病的妈。
生病这几天里，她跟单位请了年假，但也没能好好在家休息。工作电话一个接着一个打来，她又是个行动力和责任心都极强的人，于是就把处理工作的场所由办公室转移到了家里，实在难受的时候，就在床上回复消息。我那几天经常开玩笑说她是个极其重要的人物，单位没了她就立刻停摆，她也总是笑着反驳我：“我的活儿谁都能干，只是这些人都太不负责任了！”
她发烧的那天早上，醒来后便觉得身体不舒服，拿了体温计来量，37.4度。我马上给她拿来消炎药，倒了杯水，安抚过后，看她精气神还比较正常，就回到房间继续忙自己的事情。过了一会儿，我隐隐约约听到厕所有窸窸窣窣的声响，还时不时传来一阵马桶抽水的声音，跑过去一看，是她在刷马桶。我叮嘱她在床上好好躺着，不要着凉，马桶放着我来刷，她也表面应和了我几句，虽然一听就知道只是为了打发我。
临近午饭，我一边想着中午吃点什么一边往厨房走，在客厅碰到了穿戴整齐的她，她说她要出去买点菜，中午吃烧茄子。我说我去吧，她说不用，我说中午我做饭吧，她说她来做。我知道，在她心里，我永远还是个孩子，只要她在的时候，家里的琐事就一定不会让我操心。
伴随着“咔哒”的关门声，我开始了一段漫长的思考，关于我的妈妈。
服从
印象里，我和我妈很少在某件事情上达成过一致，之所以能相安无事地共处，小时候归因于我对她的服从，长大后则是她对我的妥协。但服从和妥协之间，也免不了一时的针锋相对。
6岁以前，我都是在姥姥家度过的，到了要上小学的年纪，妈妈决定把我接回身边，一方面是参与我的成长、教导我成人，再者也是给姥姥姥爷减轻负担。至此，一段长达18年的斗智斗勇拉开帷幕。
不知道大家在童年的时候有没有产生过这样的想法：同学的铅笔很好看，可是我已经有铅笔了，妈妈一定不会同意给我买，拿走她的回家试试。没错，我小时候经常有这种念头，并且付出了实际行动。据妈妈回忆，我的书包里时不时就会出现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有时是一根铅笔、一块橡皮，还有时候是一包零食、一张贴纸（因为小时候没有固定的零用钱，所以她断定这不是我自己买的）。秉持着对“小时偷针，大时偷金”的信念，她每次看到这些东西都火冒三丈，害怕我以后会变成一个“小偷”！于是我没少因为这件事遭受体罚，有时是拳头，有时是巴掌，有时被关在门外不让回家，有时是持续多天的冷眼相对，等等。直到后来，她和同事在偶然聊天中得知，很多小孩都会出现这样的问题，可能是因为小孩子没有界限的概念和意识，下意识地想要把喜欢的东西据为己有，这才松了一口气。慢慢地，我身上这个坏毛病消失了，小学期间的矛盾也就暂时告一段落，我们之间也迎来了一段短暂的和平相处期。
但是，一时的风平浪静并不意味着没有暗流涌动。对于很多家长来说，青春期的孩子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早恋。
不幸的是，我很早就迎来了“情窦初开”的年纪。
小学时暗恋班上一个喜欢昆虫的男生，但当他通过同学侧面对我表达好感后，我就丧失了对他的兴趣，转而喜欢上了另一个男生。结果这个男生是个“花心男”，因为他曾经在我和我的好朋友之间反复纠结，流连忘返，甚至说出“我白天想着你，晚上却想她”这种话（小孩真可怕）。而我当时还为他流泪，甚至到了想起他都会心痛的程度，在饭桌上不敢抬头，怕被妈妈发现我哭红的眼眶。（现在写下这些的我觉得之前的自己又可爱又可笑）
最终我们之间的“羁绊”因为初中不在一所学校而终结，而我的情感更是在初中时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入学没多久，我就喜欢上了班长，是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我为他牵肠挂肚了整整一年，还时不时在日记本上记录他和我说的话、跟我做的事，从每个细枝末节处分析他是不是喜欢我。这份感情一直持续到他初二那年退学当兵，当然我的心也为此消沉了一段时间，直到喜欢上了另一个男生。
当时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男生会成为我和我妈发生“战争”的导火索。
反抗
那大概是我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段恋爱。虽然现在想起觉得初中明明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但奇怪的是，班上的同学在那时好像都有了些青春期的“异动”。
而我的“异动”就来源于同学和朋友们无意中的玩笑。
暂且将那个男生称为Z。Z是我班上的另一位男生，是老师和同学眼中的“坏学生”，起初和他是不熟的，社交的圈子不一致，自然也没什么来往。初二我成为班长后，因为班级的各种活动，加上日常管理班级纪律，和每个同学也就都有了些接触。互相熟悉之后，他偶尔会发短信问我关于作业的问题，后来还会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学校发生的事情，直到这时，我们的关系还算正常。
然而，爱情和暴风雨都一样来得猝不及防。
有一天，Z的一个好朋友在短信中问我——你对Z是什么感觉？我愣了一下，虽然当时隐隐觉得我们的关系有些不对劲，但毕竟没有说任何越界的话，我称之为“没有捅破窗户纸”，什么都不算数。但我还是浅浅纠结了下，文字在聊天框打了又删，最后回复：就是同学和朋友的关系。他随即发来的信息令我惊讶，却好像又在预料之中：那Z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呀～～ 担心会错意的我，在搜索引擎上输入了这句话，内心窃喜。
我不确定这是Z让他问的，或是他自己出头想替好哥们了解下情况，总之，我已经大概了解了他的心意，我们的关系也随即按部就班地发展，我的初恋降临了。那段时间，我浸泡在爱情的蜜罐里，成绩也有了略微下滑的趋势。很快，这段关系就被老师发现，并通知了家长。
不难想到，听到这个消息的我妈，一定仿佛被雷劈般难以接受。她愤怒地向我询问事情的经过，并强烈要求我和Z分开，期间我也免不了收到了些“皮肉之苦”。她逼问我QQ的密码，看了我和Z所有的聊天记录，也包括我在QQ空间发布的咯噔文学。她没收了我的手机，阻止我和Z有任何私下的联系，并要求老师时刻关注我在学校的表现。最后，她拿着剪刀，剪掉了我留了很久的头发，一边剪一边说：他喜欢你长发？今天就给你剪掉！看着头发一缕一缕掉落，我的心也碎了一地。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很快，我便很我妈说我俩已经分开了，当然，这只是策略上的迂回战术，我和Z的恋爱正式从地上转为了地下。
之前提到，Z可以称得上是个“坏学生”，不仅因为他不努力学习，还因为他总是和一些不学无术的朋友厮混在一起。我跟他恋爱后，偶尔会跟着他和朋友们一起出去玩儿，看到他们的生活方式，愈发觉得我妈对我的管理太为严格：每次出门前必先了解情况，和谁出去玩儿、去哪里玩儿、几点回家，如果她下班回家后还没看到我，就会给我打电话，接通的第一句话便是：走到哪儿了？这种管教的方式令我觉得压抑，尤其是在放养式教育的衬托下，我妈在我心中的形象越来越变成一个“魔鬼”，企图控制我的一切。
五一假期前的一个下午，学校提前放了假，我和Z在ktv短暂地和他的几个朋友喝了点酒，或许是酒精作祟，给我的胆量装上了一个发动机，让我长期以来被压抑的灵魂再也按耐不住，从ktv出来后，我便下定决心：我要离家出走。
那个晚上，我关掉了手机，没有回家。Z带我去了他的一个朋友家，在那里简单休息了一晚上。早上醒来后，我妈找到了我。毫无疑问，随之而来的是无止境的训斥，姥姥二姨都在家等着我，轮番给我讲道理，要是我当时抬头看见了她带着红血丝的眼睛，可能会少几分内心的倔强和言语的顶撞。当时不知道是被下了什么蛊，我开始强烈控诉她对我动辄打骂的行为，将内心的不满全部倾吐，甚至一心想追求“放养式教育”的自由，认为在这样的成长环境中我会更加快乐，但却忘记了作为一个学生的本职任务，以及作为一个未成年人，仍然欠缺最基本的、对世界的认识。
理解
我不记得这场闹剧究竟上演了多久，只记得后来二姨来到我的房间，语重心长地给我讲了我妈的故事，关于她第一段失败的婚姻，以及养育我的艰难经历。
她和我的生父在我刚出生没多久就离婚了，这件事我是知道的，一直以来也没有人去刻意回避这个话题，反倒是因为生父出轨，关于他的坏话我从小就听腻了。我妈叫他“毛驴”，虽然我不清楚究竟是毛驴的什么特性与之契合，但我从小就将“毛驴”与“坏男人”划上了等号。再加上他对我一直不闻不问，在我的印象中就更成为了一个简单的代号，并无其他的感受。
那天，在二姨的讲述中，过去的故事像大树的枝叶蔓延开来，更多的细节填补了我回忆的角落。
在我的印象里，我妈是个斤斤计较的人，每次买东西，连一毛钱都会算计，遇到好吃的东西，通通以“不爱吃”为借口，拒绝消费，并且随着我年纪的增长，这个特质表现得越来越明显。然而，据二姨回忆，在她还没离婚前，是个不怎么在意钱的人，遇到自己喜欢的东西，便会买下来。当她离婚独自抚养我后，经济压力的增大使她不得不在钱财上斤斤计较，才能确保我有更好的物质生活。
一人承担孩子的全部开销，对于一个刚三十岁的女人来说，固然是困难的，因此在协议离婚时，便有亲戚和我妈提议放弃我的抚养权，并且这一选择对再婚也更为有利，可我妈依旧坚持留下我。或许她不清楚之后需要独自面对什么，又或许她了解所有的一切，只是出于对我的爱，或是出于一个女人难以割舍的那份母爱，使她做出了这个决定。总之，她下定决心，一定要将我培育成更好的人，要让抛弃我的人后悔，要让所有人看到她一个人也能培养出优秀的孩子，这也是她对我格外严格的原因之一。
当然，自从她再婚后，养育我的压力便小了些。虽然他们在婚前协定，财产各自支配，但总归有人多出了一份照看孩子的力气。可我一直觉得，她的第二段婚姻也十分不幸，这一不幸来源于两个人倔犟的性格，以及结合的原因，不是出于爱情，而是出于现实。所以直到现在，每当我妈和我提起诸如婚姻、生育的话题，我都会反驳道：“你觉得你的婚姻幸福吗？”当然，会换来一段长时间的沉默，而我也会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这无疑是在她的伤口上再踩一脚。
但我一直想不通的是，我总觉得我妈并不觉得这是她的伤口。
她的第二任丈夫，也是我如今“名义”上的父亲，是一个典型的北方男人，具体特征就是“懒”：懒得洗堆了几天的袜子、懒得清理一天用过的碗筷、懒得把东西放回原位......在我的印象中，他们也总是为诸如谁做饭、谁洗碗、谁洗衣服等等一系列家长里短的事情吵架。虽然我妈自愿扛起了家里一大半的家务，但另一小半的任务总是不能保质保量地完成，当怨气越积越多，到达临界点时，这颗定时炸弹就会爆炸。他们会掩耳盗铃般地关上门，大声对骂，这对当时上小学的我来说，无疑是一种极大的伤害。所以，从小我对“男人”和“婚姻”其实是不抱有任何期待的。（至于我为何总是从一个又一个男性身上寻找“爱”的踪影，后来我将其理解为对“父爱”的渴望和追寻。）
夫妻的相处之道，便是其中一人先给一个台阶下。每次大规模的争吵和冷战后，总会有人先试探性地说第一句话，另一方便成为这场战争的胜利者，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变本加厉地送上更多白眼。但当先低头的人是我妈时，局面总会变得复杂很多，因为这个北方男人，脾气不是一般倔犟，他总会无视求和的各种信号，对我妈冷嘲热讽。已经处于劣势地位的她，又往往按耐不住自己的内心，摆出更低的姿态向对方低头。这个时候，我就会在心里碎碎念：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对我妈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我不理解为什么她一定要和那个男人和好，为什么不能更硬气一点，无视他的存在就那么难吗？没有他难道就不能正常生活了吗？
显然我没有理解在一段婚姻中，夫妻双方忽上忽下的那种心情，就像情侣吵架时不确定对方是否还爱自己的那种不安全感，到后来我在一段感情中浮浮沉沉时才真正理解这种心情。
我不止一次问过我妈，你有过喜欢的人吗？你以前谈过恋爱吗？你爱我爸（继父）吗？她总是打哈哈把这个话题糊弄过去，或是说一句：我们那个时候，不存在那么多爱不爱的，到这个年纪了，更没有什么爱情了。我不懂，为什么年纪大的人不能谈情说爱，就像小时候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明明没有爱情，还能接吻、做爱，我也不懂为什么她明明在婚姻中受了如此大的委屈，明明见识过男人那么多的阴暗面，还能一如既往地选择婚姻。当我长大一点，尝试向她寻求问题的答案，她只说我还没有到那个年纪，等我长大了就明白了。
如今我已经站在23岁的终点，依旧在听她向我灌输婚姻和恋爱的好处，耳边响起的还是那句：等你到时候就明白了。我不明白，她所谓的“到时候”，究竟是什么时候。我非结婚不可吗？非生孩子不可吗？三十岁的我难道会因为我已经三十岁了就选择结婚和生育吗？我时常感慨，我妈是一个伟大的女人，她独自一人努力工作，凭借自己的能力给我她能给的一切；同时她也是个悲哀的女人，她究其一生没有逃脱婚姻的牢笼，迷失在世俗的意志中，找不到自我。我想成为像她一样的人，坚强、独立、有责任心，却又害怕成为她一样的人，传统、软弱、随波逐流。
当然，我无条件地爱我的妈妈，不论我们看待世界的角度、思考问题的方式有多么大的差异，不论我们发生多么激烈的争吵，我们都是彼此在这个世界上最为亲近的人。这些年来，我独自一人在异乡求学，每当内心感到苦闷和抑郁时，妈妈都是我第一时间想要倾诉的对象。从大学毕业到参加工作，再到如今迎来退休的她，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这个养育我们的城市，她对这里的依恋，是对熟悉环境的信赖，也是对一成不变、安安稳稳生活的满足。
大概从高中开始，她对我的管教越来越少。我坚持选择了文科，又固执地选择了传媒专业，她虽有不同看法，却仍旧支持我的决定。当我的人格和思想越来越独立，母亲作为人生领路人的角色也渐渐淡出了我的生命，这是好事，却又令人难过。在我和她的观点发生激烈碰撞的当下，她尝试用年轻人的思路考虑问题，我也试图站在她的角度理解她，相信在我们的互相体谅下，这段母女关系会有更加美好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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