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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妈妈。要不是因为我的猫,我早就不想活了。|三明治

一一 三明治 2024-02-06


作者|一一

编辑|旁立



“今年过年回来,你能在家里多待几天吗?”


“怎么了吗?”我抓着手机,站在走廊尽头的安全出口前,压低了声音。


姑姑说是奶奶希望大家一起吃个饭,大概在初五或者初六,要委屈我多待两天。我答应下来。姑姑又问起我怎么带猫回去。


带猫回去?爸爸还不知道我养了猫,连妈妈都不支持我养猫,那个家哪里有它的容身之地?





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这么反对我养猫。她是在来上海看病之前知道的。那天晚上她突然打来视频通话,偏偏小猫在这时候叫了起来。


“怎么有小孩在哭啊?”妈妈的眉头拧成一团。


“是我养的猫。”我犹豫了两秒,还是说了实话。


“你看,这是你的外婆喔。”我单手抱起小猫,对着手机屏幕给妈妈展示她毛茸茸的外孙女,说完就愣了一下。妈妈在屏幕里嘿嘿一笑,又马上皱起眉来:“猫身上有很多细菌的,不能让它跑到床上!”


挂了电话后,我咂摸起刚才那个让我愣住的词:外婆。好陌生的一个词语,我好像从来没有听见过自己的声音说出它是什么样的。我没有称呼过别人“外婆”,而“外婆”这个身份,和我妈妈也似乎永远没有重叠的可能。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的外婆和外公在妈妈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她不怎么提起他们,每次只说:“你外公外婆,真的,我从来没见他们吵架过,大声一点说话都没有的。真的。”我没法想象那是怎样的一对夫妻。


秋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又接到了妈妈的电话。


“还是不要养猫了。”妈妈说的第一句话,力度和角度都刚刚好,第一下,就顺利地在我的火柴盒边混着红磷和玻璃粉的那侧擦出火苗。


当时大吼了两句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最后一定是以妈妈的妥协和我的敷衍结束的电话。


妈妈,你怎么能让我抛弃我的小猫?我把猫抱过来搂在怀里,呆呆地坐在床上。


以前妈妈从来没有这样反对过我。高考志愿,转专业,考研,来上海工作,她很少有反对的声音。妈妈会软软地提一句别人家的孩子:你幼儿园那个好朋友,现在都当老师了。


最后妈妈还是会说:你自己喜欢就行。


其实,妈妈还会尽自己所能,支持我做想做的事。高二那年学校的元旦晚会,她给我交钱,送我参加同学组织的成品舞表演。初一那年,也是妈妈为选上元旦晚会主持人的我鼓掌,带我去找小礼裙。当我提出这种经济上的需求时,妈妈常会用一种非常豪爽的语气,几乎毫不犹豫地说:好,妈妈给你钱。好,妈妈给你买。好,妈妈支持你。


我第一次提出想去学跳舞,是在幼儿园小班。那时候我们家还没有拆迁,住在老城区的老房子里。我学的第一支舞,是在幼儿园周六的兴趣班学的包汤圆。那幢外墙有些斑驳的白色楼房,一楼的右侧尽头,有个没什么阳光的教室。每周六,妈妈会骑着自行车送我去那里跳舞。有时候奶奶要骑自行车出门,妈妈就拉着我的手,我们走路去。


去跳舞是我最期待的事。妈妈也高兴,说女孩子学跳舞好,体态好,有气质。


这种期待和高兴很快就结束了。新一学期的兴趣班报名那天,我牵着妈妈的手,站在绿漆斑驳的课桌前。老师告诉我们,幼儿园取消了舞蹈兴趣班,以后只有绘画了,如果想学跳舞,可以去少年宫。


我知道少年宫,就在新华书店后面。新华书店离我家只有十分钟的步行距离。我哀求妈妈让我去少年宫学跳舞。妈妈如何回答,我不记得了。从那之后的每周六,妈妈会骑着自行车送我去幼儿园二楼右侧尽头的教室。有时候奶奶要骑自行车出门,妈妈就拉着我的手,我们走路去。那间教室窗户很大,有很多阳光照进来,摆着很多画架。


我再次提出要学跳舞,就是高二那次了。





小猫是初春的时候,我在下班回家的路边捡来的。


刚走出地铁站,就听见马路对面的小区门口传来嘹亮的猫叫,一声连着一声。几个路人正在灌木丛前弯着腰四处查看。


我走过去用手机一照,看见一张小脸蛋,是一只三花猫,看起来只有两个月大,眼睛很亮。路过的人只是看几眼就走了,我却迈不开腿。另一个女孩的驻足给了我一些鼓励,我向她提出一起把小猫从灌木丛里抓出来,带去附近的宠物店看看。


小猫很聪明,我们和它周旋了半个多小时才把它抓出来。小小的它在我怀里挣扎着想逃跑,灰头土脸的。我立刻决定了,这就是我的小猫。


于是每天下班回到家后,我铲屎、换粮、换水,收拾小猫弄乱的东西,陪小猫玩逗猫棒,阻止小猫挠窗帘。等小猫闹够了,它会安静地躺在我怀里,亮亮的眼睛一直看着我。我一边抚摸它的小脑袋,一边看着它,轻声说:“是呀,我是你的妈妈呀。”


我是你的妈妈。


每天早晨我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给你泡羊奶粉。用热水冲开,搅拌均匀,晾到指尖触摸时就剩一点温热。我给你换上新的猫粮和水,检查夜里你拉了几个尿团、几坨便便。碗里剩下的猫粮变少了、猫砂盆里的团块变多了,都让我真心为你自豪。只要你健健康康地长大,妈妈就幸福。


我希望你快点长大,但也不要太快。最好是一天长大,让我抚摸你柔顺的毛发欣慰地叹口气,一天又变小,喵喵叫着要我抱着你才肯睡觉。


大多数时候我能够放任你玩闹,看着你窜来窜去也觉得可爱。但有时候我会冲你大吼,把你抓过来狠狠训一顿。你耷拉了耳朵,委屈地钻进我怀里,急速地小口喘气,我就马上感到愧疚,后悔自己发了脾气,轻拍着你说是妈妈不好。


我的妈妈当然不知道,她的女儿在春天刚开始的时候,也成了一位母亲,不然她应该不会让我别养猫了。让一位母亲抛弃自己的孩子,这种酷刑,她不忍心让她的女儿也经历一遍。


很小的时候我就不止一次被爸爸赶出家门。是作业没写完,还是不肯吃青菜?好像都有。每次妈妈和姑姑都会安排我去表妹家住,等爸爸气消了再回去。


只有一次,被赶出家门的时候,我无处可去。


那是个晚上,我正在他们卧室里的电脑前查一些作业的资料。小学五年级的数学作业本上,为什么有道拓展题要我查数据?


“你的毛笔字作业怎么还没写啊?”妈妈在门口探进来一个脑袋。


爸爸突然冲了进来。他见我坐在电脑前,便按着我的脑袋往桌上一砸。我的上牙嗑在下嘴唇上,破开了一道口子,流出了血。我们是怎么从卧室到了客厅的?不知道,总之我在客厅的地砖上翻来滚去地逃窜,爸爸握着扫把追打。


“滚出去!”他甩掉扫把,指了下门口。


我爬起来,哆哆嗦嗦地走出去,站在门口的楼梯间里。爸爸晚上去单位值班,他让我滚出去,不要站在家门口,不要让他再看到我。在他的凝视下,我一步步下了楼梯,出了大门,又走出了小巷。


他去单位了,我去哪呢?可能是深秋吧,风特别冷,像刀子一样割在身上。我环抱住自己,搓了搓手臂,拐了个弯,选择了医院的方向,沿着马路昏黄的灯光往前走去。除了学校,那是我家附近我唯一认识的地方。


没走几步路,妈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回过头就是妈妈的怀抱,挡住了所有风。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妈妈不好……我要是不问,就不会这样了……妈妈对不起你。”她搂着我,声音带着哭腔。


我想说,这不是你的错,妈妈。但我喉咙一紧,接着就放声大哭起来。





其实更小的时候,妈妈曾经离开过。那天我放学回家,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爬上长满青苔的小坡,敲开厚重的防盗门,迎接我的是奶奶。你妈妈不要你了,她走了。奶奶是这么说的。


我好像没有哭,没有悲伤,没有害怕,也没有很意外。回味起来,那应该是一种释然,带着酸涩和委屈,从胃里翻涌上来,砍断了我心上的锁链。我见过昨天晚上爸爸扯着妈妈头发的样子。他站在那,手里揪着一大撮妈妈的长发,往旁边用力一扯。妈妈叉开着腿坐在地上,身体被爸爸的扯动带起来。她痛得眯着眼咧着嘴,用手去抓那撮头发的发根。我知道,妈妈终于像她说的那样,回她老家去了。


“她早上送你弟去了幼儿园以后就没回来。你姑姑开车去找她了。”奶奶又补充道。


汽车能追得上火车吗?妈妈的老家我是去过的,在广西,要坐很久的火车,坐很久的汽车,再坐很久的三轮车,才能到那个有很多狗和泥巴的村子里。


从今以后只有爸爸了。这让年幼的我有些颤抖起来。我不知道那会是怎样痛苦的日子。


然后,我哭了吗?我不记得了。只有委屈像一张大网把我裹起来。我抓住一个线头,用力一扯,就撕破了这张大网:走吧,妈妈,希望火车跑快点,不要被姑姑的汽车追上了。


但妈妈还是回来了。在一个静悄悄的凌晨。我听见了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爬上长满青苔的小坡,每一步在月光下都清晰可见。厚重的防盗门在关上的时候发出一声闷哼。


一个母亲抛弃自己的孩子,是一个多么艰难的决定?我理解妈妈那次的选择。那可能是接下来的将近二十年里,她唯一一次,艰难地决定把自己放在我和弟弟之上。


妈妈在我养猫这件事上的固执,我从没见过。这次她没有说:你自己喜欢就行。可是明明连我毕业后立刻到上海来工作,妈妈也是支持的。


从大学毕业回到家里,我只待了三天,就收拾了行李来了上海。走的那天,妈妈让我去跟爸爸说一声。我推开他们卧室的门,看见爸爸背对着我躺在床上刷着手机。


爸爸,我去上海了。我深吸一口气,很快地说了一句很短的话。


关我什么事啊。爸爸回头瞟了我一眼,把这句话狠狠砸向我。


我没再说什么,轻轻关上门,提着行李箱跑下楼,妈妈正在等我。


其实妈妈一直都支持我离开家。高中的时候,我和爸爸的矛盾爆发得频繁又激烈。妈妈总是劝慰我,再忍一忍,大学去远一点的地方,工作也是,爸爸就管不到我了。


我和妈妈一直是这样。我们忍着,把眼泪收起来,理解和劝慰着彼此。妈妈用她失败的出走为我守住了家,如今我要用自己的出走,证明妈妈的放弃是值得的。





妈妈这次来上海看病的时候也是夏天。读大学之后,妈妈就只能见到夏天和冬天的我了。


上海的春天很短,也很美,像一首小诗。我是第一次在上海过春天,新年的第一天,我就听到了它的脚步声,又重又响,吓得我躲在床上捂着耳朵哭了一天。当它真的降临时,我发现它就和我预料的一样,好轻柔的阳光,好新好嫩的叶子,好明媚的春天。


我四处寻找一片阴影,想要躲过这个明媚的春天。


我的治疗是从这个春天开始的。药盒成了我随身携带的东西,里面装着三种药:抗抑郁、抗焦虑、安眠药。医生说,我是一个没有根的人。我只是扯了扯嘴角。


复诊再见时,我刚坐下就急忙把揣了一路的好消息拿出来,好像刚怀孕的母亲展示自己的肚子:“我养了只小猫,是前两个星期在路边捡的。”


医生听了也笑起来。“三花猫很调皮的,老是要挠什么东西的。”


医生说这还举起拳头来比划了两下,“后面先把药减一点量,吃一个半月再来看看吧。”


治疗了大半年,我都没打算告诉家里抑郁症的事。除了那回,妈妈又一次打电话来,劝我不要再养猫。


要不是因为我的猫,我早就不想活了。


当时,这句话差点就从我嘴里窜出去。我把它咽回胃里,抓住妈妈一句话最后那个拖长的尾音,插嘴道:“它比我还爱干净。”


“比你还爱干净……”妈妈很嫌弃地重复了我的话,“买个笼子把它关起来,千万不要让它跑到床上,知道没有?”


我敷衍了两声,挂了电话后又想起没说出口的那句话。妈妈大概也不清楚抑郁症到底是怎么回事,即使我说出来,她也不会理解我的猫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只会觉得夸张。其实只要换个对象和动词,她就能明白了。


——“要不是因为你和你弟,我早就走了。”


我在妈妈的电瓶车后座听着这句话长大。我从初中开始寄宿,每个周六妈妈会骑着电瓶车来接我,周日的时候把我送回去。这两段路上,城市从我们身边穿过,耳畔是风的呜咽和汽车的喧闹。我们什么都可以说,没有别人会听见。


“要不是因为你和你弟,我早就走了”,妈妈的话被风吹进我耳朵里,“你爸这种人,除了我还有谁受得了他?换别人的话,早就跟他离婚了。妈妈都是为了你们。有的时候真的也不想活了,但是想到你和你弟,不管怎么样我都会照顾你们长大的。”





有一回妈妈好像真的要跟爸爸离婚了。那天爸爸把我叫进他们的卧室里,他坐在窗边的电脑前,指了指屏幕。


离婚协议书。白底黑字撞进我的眼睛。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了。”爸爸看着我,眼眶红红的。


我点点头,看了看窗外。天是灰色的,没有太阳。两只灰色的鸟飞过沉默的池塘。


“我是这么想的,你弟跟你妈,你跟我。以后就是我们两个生活了。”


我点点头,眼泪流下来。这一天终于来了。我知道妈妈不能带我们两个走,而弟弟还那么小,那么依赖妈妈,只能是我跟着爸爸了。


“我们后面会搬出去,这里你妈和你弟住。你想住得离这里远一点还是近一点?”


“近一点。”


爸爸也看了看窗外:“远一点吧。既然分开了,就还是住远一点好。”


那两只鸟又掠过了池塘和池塘后面那块焦黄的田地,往灰色天空模糊不清的远处飞去。


离婚却只停在协议书这里。每个周末还是妈妈骑着电瓶车接送我去学校。我在电瓶车后座,看着妈妈瘦小的背影。这里没有别人能听见我们说话,但我没有问妈妈为什么留下来。我知道的。要不是因为我和我弟,妈妈早就走了。我是妈妈的手铐,把她和喜怒无常的丈夫牢牢锁在一起。


妈妈曾经有过一次成功的出走。那时还没有爸爸,也没有我和弟弟,只有广西山村里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她很小的时候就没有了爸爸妈妈,由哥哥嫂子照顾着。听同村的伙伴说,有个人来村里招工去广州,她就求哥哥让自己去。


可是这怎么听都像是拐卖的。她哥哥自然不会同意。一个没有狗叫的夜里,女孩偷拿了家里的一些钱,打包了几套衣服,就跟着伙伴跑了。还好那个人不是人贩子,她们真的来到了广州。女孩从酒店吧台做起,学会了榨汁、切果盘、磨咖啡,还学会了调酒。她交了很多新朋友,一起露营、蹦迪、吃夜宵,拍了很多照片。


有一张照片里,她和朋友站在一条小溪里,单脚踩着一块大石头。女孩穿着高腰阔腿裤和格子短袖衬衫,一只手叉腰,另一只手抓住深蓝的牛仔外套披在背上,乌黑的长发落到腰间。


女孩还是出名的好说话、热心肠,谁有个什么急事想调班、有个饮料来不及送,只要去找她就行。有人说女孩太傻了,大家来上班,自己干好自己的事,不是她的事,她做了又没有钱拿,凭什么帮这个帮那个。女孩只是嘿嘿一笑:“你帮帮我,我帮帮你,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喽。”


后来,女孩跟着那个说她傻的男孩离开了广州,来到浙江的一个小县城。这里什么也没有。男孩家只有一幢老旧的房子,颤巍巍地站在一段长满青苔的小坡尽头,周围大片的都是田地,走几步,裤脚就沾满了黄泥。


女孩叹了口气,剪掉了长发,成了我的妈妈。





“小猫的骨灰好轻。”有人在网上这样分享。评论里有的小猫三岁就走了,有的活到了二十三岁。


我知道,小猫是我亲手埋下的一颗定时炸弹,上面的计时器被剪掉了,没有人知道倒计时是多久。


其实妈妈的身上也有两个这样的定时炸弹,叫做血管瘤。夏天时,她来上海看病,我给她约了专家号,230元一个。最后得到的建议:现在情况稳定,但还是尽早做手术好。


妈妈回老家的时候落下了那几张X光片和病历本,是她从家里带过来的。其中有一张报告单上密密麻麻写了很多字。那是她突发脑溢血那天的报告单。


那是我读大二时的冬天,我一大早被手机的震动惊醒。看到来电显示是爸爸的号码,我咽了咽口水,犹豫了两秒才接起来。


“你妈脑溢血进ICU了。”


爸爸的声音没有起伏,像一支用冰雕成的箭,刺穿了我的双耳。


脑溢血。ICU。妈妈。这三个词放在一起,没有什么别的造句方式了,语义清晰可见,我却没太理解。我坐在床上,把这三个词默念了几遍,巨大可怖的冰山开始浮出水面,挡住所有的阳光,海面上结了霜。妈妈可能会离开我。我终于得出这个冷得刺骨的结论,同时开始喘不上气。


第二天上午,我刚下了高铁,就和爸爸来到了医院。重症监护室是不能让家属进去的。爸爸带着我守在入口处,看着那扇紧闭的金属大门。他说,妈妈会知道我们在这儿的。


我们就这样一直枯坐着,有时站起来走两步,或者蹲一会儿。我没说什么话,爸爸总是絮絮叨叨的,眼里布满了血丝。他第十次说起昨天早上的经过。早上六点,他还没起床,突然听见妈妈在卧室外面喊他。他出去时看见妈妈倒在地上,已经快睁不开眼睛。


“还好你妈形容得准确。她说觉得有什么东西突然冲上脑子,啪地炸开了。”


爸爸马上叫了救护车,让我弟去小区门口等着,给救护车引路。爸爸和医护人员一起把妈妈从三楼抬下去,刚上救护车的时候,妈妈还有意识。


“这次可能不行了。可惜没能看到他们长大。”妈妈说完就晕了过去。


紧闭的大门打开了,我们已经等了一会儿。两个护士推着病床走出来,病床上躺着妈妈。她戴着呼吸器,身上插着管子,双眼紧闭,眉头微皱。我和爸爸扑到病床边,立刻就帮忙推着病床,送妈妈去做检查,又把妈妈送回那扇金属大门里面去。


大门缓缓关闭,我看着妈妈逐渐消失。


之前我也见过妈妈躺在病床上的样子。小学时和初中时,妈妈因为肾病住过院,只是都没有这次憔悴。她好像一片残破的枯叶,挨在那张床上,头发凌乱。我从来没有注意到,妈妈脸上的皱纹已经这么深了。


直到我回学校的几天后,妈妈才醒过来。我和爸爸,还有弟弟都知道,妈妈这次是真的老了。


三个血管瘤,如今还剩下两个。我和弟弟正好一人一个。我们是蛰伏在妈妈身体里的定时炸弹,是妈妈用她这些年的血肉滋养出来的病,让她的皮肤变得蜡黄而粗糙,像许久没有雨水而皴裂的大地。


当年那个年轻的女孩刚来到这个小县城时,踩着混着虫子尸体的黄泥走过的每一条小径,如今都成了妈妈脸上的沟壑。江南小城里的那些砖瓦上的青苔微微湿润着,水汽从外墙上蔓延到妈妈的瞳孔里,映出我和弟弟看着她的模样。


直到老家的楼房建得越来越高,妈妈也变得越来越矮,因为她砍断了自己的双脚,任由自己被困在这里,只看着我和弟弟一天天离她而去。


我已经构想过,小猫离开我后,我抱着它小小的、逐渐冷却的身体,会怎样大哭,怎样悲恸,怎样抱着它小小的骨灰坛想念它咬我手指时牙齿尖端的锋利,怎样继续生活。但是我想象不出妈妈离开我后,会发生什么。





小猫突然跳到我的面前,冲我叫了一声。我抬眼看它时,它又立刻跳走。这是她惯用的伎俩。我追过去把它抱起来,亲了亲它的小嘴,却闻到了一股鸭脖的味道。转头一看,果然垃圾桶又侧翻在地。


“你又翻垃圾桶!鸭脖是小猫能吃的东西吗!很咸的知不知道!垃圾桶里还有很多细菌!”我拍了下小猫的脑袋,冲它喊起来。


小猫挣扎了两下,就从我手中逃脱了。我扶起垃圾桶,搜寻被小猫翻出来的鸭脖扔回去。那块骨头被啃得很干净,不知道有没有骨头碎屑被小猫咽进肚子里。划伤了它的胃或者肠道怎么办?


这时候我想起妈妈每次打电话来说的话。


“千万不要让猫跑到床上,猫身上有很多细菌的!”


“猫毛会被吸进肺里,你会得肺病的!”


我突然知道了为什么妈妈如此执着于反对我养猫。其实答案她早就告诉我了。她最常说的话,电话里也好,微信消息也好,就是那一句。


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别让妈妈担心,只要你健健康康的就好了。


我又打开日历,如果除夕那天公司放假的话,我至少要在老家待六天,多的话甚至是八天。工作后我就不怎么回家,妈妈也没说过什么,她知道我是好不容易才离开的。


“工作很累吗?这么累的话就回来吧,回来也可以租房子住在外面的嘛。”有时候我加完班回到家已经很晚,才有时间给妈妈回电话,她就会这么说,“自己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别让妈妈担心。”


对不起,妈妈。健康是你对我唯一的期许,但我还没有学会照顾好自己。


小猫蹭到我腿边看着我。我把它搂进怀里,柔软的毛像是一个好梦。梦里我跳舞,只有一个观众,是个来自广西山村的女孩。一曲结束,她为我拍手鼓掌,拍着拍着,就成了我妈妈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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