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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回家过年 | 三明治

Harper 三明治 2024-02-11


作者|Harper




2023年9月中,爸突然打电话给我说,爷爷快不行了,在ICU抢救,要准备好随时回家。那时我已经从正职辞职一年做实习兼职,瞒了家里大半年,从香港到北京。就在爷爷送进ICU那两天,我刚刚失去一个很好的工作机会。


我在电话中问爸:爷爷在抢救,那你还好吗?你情绪怎么样?


爸:我还能怎么样,就这样,医生说爷爷人不行了,没办法。


我:那你多跟他说说话,多陪陪他,交流交流感情。


爸:医生都不让我们进去看他,怎么跟他说话?什么叫交流感情?你现在给我示范一下,你怎么跟我交流感情?


我说不出话来。我和爸已经很久没打电话了。


后来爷爷转进普通病房。当国庆节前我鼓足勇气跟爸说,虽然我顾虑你们干预我的职业选择,但我想回家看望爷爷。爸却说不必回来了:现在爷爷生命没有危险了,不必担心,你现在做兼职撰稿的事,我对周围人都闭口不提。


我感到刺痛, 问爸:你是觉得,我做兼职撰稿,你在周围人面前抬不起头吗?


就业市场极其寒冬。即使我在读研期间攒了多段实习、有不错的作品,但市场上没有岗位就是没有。我本来打算,在国庆节前拿到那份不错的杂志的正职后,就能给家里有个交代,能没有负担地回家了。但现在,工作机会没了,爷爷又生了重病。


一年以来我辗转几个城市、被若干朋友收留、两个行李箱寄来寄去,靠着积蓄和稿费生活。电话里瞒住家人,内心已经从愧疚到麻木。市场上行业内可能隔几个月才放出一个岗位,市场上有很多经验丰富、被裁员的人在求职。我短期内难以找到合适的岗位再回家。一年来的压力重叠涂抹,像一层层壳一样套在我身上。


我第一次切身体会到,抑郁是什么感觉,人为什么会毫无动力。起床也要耗费巨大的力气,原来刷牙、洗脸、洗头都需要生命力来支撑。To-do list很长但不想动,很想哭但哭不出来。不想再扑腾了,因为这次终面失利,好像是出于我在疫情中求职习得的生存欲——要多展现自己,要争取每个微小的机会,但这次却因为急切让大老板不舒服。长期以来让我支棱起来的求生本能让我栽了跟头。


我破天荒地花了几百块钱找心理咨询师。咨询师说:你被外面高竞争的世界和老家传统社会的两股力量撕扯着,你可能会被撕坏。以你家的情况,回家对你有很多负面因素,可以少回家,不要有道德负担。


从小到大,周围所有人跟我说要理解体谅孝顺亲人(奶奶每年过年给菩萨磕头说“惟愿几个孙儿光宗耀祖”“要信爸妈的话”“不要忘了你是x家湾的人”)。这是我第一次从一位专业人士那里听到,我可以少回家。我知道这是诉诸另一种权威,但是真的我太需要解绑了。


现在我可以承认,如果不管道德伦理,如果过年意味着认识和不认识的人都来问工作问工资问婚恋、一边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一边催婚催育、甚至少数人来挑衅,那么我内心感受是不喜欢过年的。这在老家是大逆不道的,但我至少能承认内心的感受了。


当我接受“不用出于责任感而打电话”后,不用每周例行公事般汇报自己的生活(我爸称之为“汇报”),不用忍受对话里沉重的石头和随大流的偏见,不用被妈电话督促我在家做饭省钱,确实更自在。


经济归经济,我受了养育之恩,我有赡养义务;感情归感情,过往的恩与怨不必再纠葛,但我不再渴求他们的爱了。


回望去年写的这篇文章,字里行间的纠结,遥远又无谓。23年底,在北京入职一月后,我在电话里告诉爸妈,22年我在香港就辞职了。他们没有追问我这一年怎么过的,我也没有追问他们这一年怎么过的。我知道,当爷爷住进ICU时,爸必定也辗转难眠。而我一年来多少失眠的夜晚,我曾经想象中对爸妈坦白的“万语千言”,也失去了心境去讲。


今年过年我会回家。要去关心人的生命,但不必被他人的催促所绑架。想见的人就去见,不想见的人、各种袭来的偏见,也不必赔笑,而是水来土掩。




 1 


对于一个辞职数月、不敢回家过年的人,与父母交流的最好媒介是语音消息。打电话是不敢的,如临大敌,最怕爸妈问最近工作怎样,回一句“还可以”就生硬切换话题——实时对话像随时脱轨的列车一样不可掌控。文字又太冷冰,“你血压还正常不”“外婆感冒好了吗”,最多加上表情符,像手机另端发送文字消息的电子客服。


语音消息最好了。有人味儿,又不像电话,即时问要即时答。聊琐碎之事也能带上柔和的口吻,若有若无的松快玩笑,母亲问到“年底发奖金吗”,我避开说别的,也不突兀。


爸爸不会发语音,总自动转成文字,看文字都能听到他那方言腔调:“明天你你没回来,但是啊。我们那个。把你的座位给你留着啊,回来再坐,回来再参加啊。”


乡下老家一小方桌,十几人一起吃饭,小辈和妇女平时都自觉站在一旁吃,只在年饭时一定要挤着全部坐下。


“不用这么形式化,太挤啦。”我说。




 2 


年饭前一天,爸爸就提前预定好我打视频拜年的时间,很郑重。


我出生在湖北大别山区的一个脱贫县城,平时住县城,爷爷奶奶住乡下。过年时,大伯家、我家、三叔家要回爷爷奶奶家住几天,土砖房是几十年前爷爷自己盖的,挤下十一二口人。


我的视频电话打过去时,土房子里在大中午也是暗的,吊灯泡下,十几人围坐在一方木桌前,座位按长幼男女排,饭菜冒着热气。一个空位、一份空碗筷是留给我的。


在一桌亲戚每人手上轮一遍的视频电话,大概是世界上最难熬的长镜头。我无法掌控手机另一端被递到哪人手上。与一人对话时,也要对其他人表演。


爷爷还好,虽然老派,但话里是真诚关心的:“祝你:第一,在香港好好搞工作,步步高升;第二,在外面要好好保重身体,家里永远是你的后盾;第三,虽然香港也是祖国的一部分,但毕竟体制不一样,在那边要学会保护自己。”

大伯在一旁接过手机。我提心吊胆,最怕大伯。


大伯说:“怎么你在香港上班,我们家还要花那么多钱呢?”

“我怎么让你们家花钱了?”

“我家特地花了几万块钱,买了新电视机,买新频道,就是为了看xx电视台。”


那家电视台,我几个月前辞职了。


大伯这种绑架式玩笑,我有记忆以来忍了十几年。我不好发作,说:“你别逗我玩了。”


“怎么逗你玩了?是真的花了几万块钱买电视,专门为了看你的节目。”


周围人呵呵地笑。


千里之外,我居然也逃不过手机另一端的大伯。


手机终于传到妈妈手上,她打着圆场,我仍能听到背后一桌人簌簌的谈话声。我仍然感到不安全。


妈妈终于出了一桌人的屋子了,笑得红光满面,“大伯逗你是爱你”。




 3 


2022年夏天,我研究生毕业,暑假在一家电视台实习,正式入职一两个月后,我辞职了。当时组长不跟我说话,不回我微信。我在微信上确认这样执行是否可以,他不回答,只是说,“严格按照邮件执行”,不要做多,不要做少。我用邮件询问,他也不回。若不合他的意,他就在办公室当众吼我让重做。小组开会、录棚时将我排除在外。就连我完全不知道的业务,他也断定“以前一定教过你”。


辞职一事没有跟爸妈讲,近乎崩溃时也没跟他们说。我高中刚进省重点班时压力大,给爸爸打电话,后来听妈说,爸爸叹气失眠了几晚上。他们在毕业包分配的年代就进体制内,哪了解当下的就业市场,跟他们说也无济于事。

爸妈大概会让我继续熬下去,毕竟总有脾气不好的领导。但我再呆下去,大概会精神不正常。父母是贫困县体制内底层职位,干了一辈子没动过。退休金让他们安心,县城凋敝经济下小生意人的颠沛困苦,就是明证。我回家,便劝我考公。


八月底入职前,爸爸在电话里说,希望我至少在那家电视台工作二十年。


我笑说“二十年后还不知道这家公司在不在呢”,毕竟这个行业在走下坡路,“二十年”也只是虚指。没想到爸爸倒认真计算起来:“二十年后,它应该是还在的。”


后来我辞职了,一直瞒着爸妈。


到了十二月底,消息传来,疫情闭关三年之后,香港和大陆要在2023年1月初恢复通关。原本“不通关”是不可抗力理由,可借此不回去,现在不行了。


爸爸在微信上问我:“过年能回家不?”

我很纠结,说:还不确定。




 4 


2020年春节,我大四快毕业,二外公(外公的弟弟)在饭桌上和蔼地笑着敬酒,对我爸说:“祝令女找到好工作!”


爸爸转过头对着我,重重地说:“听到了吗?”


我知道二外公是善意的,但我很不舒服,在日记里写:“大家认为我是我爸的资产,我的工作首先是我父母的,其次才是我本人的,而我爸确认我对这种安排的服从。”


2020年,受疫情影响不能返校,很多招聘延迟大半年,我又没有大厂实习经历,到六月份时,我在家已经呆了半年。阿文伯(爸爸的堂哥)问我爸,我有没有找到工作。


我爸说没有。但那时我已经有offer了。


阿文伯为人宽厚,他说,今年疫情特殊情况,工作难找是正常的。


我后来问爸:为什么我明明找到了工作,你还说没有?


爸:要有签约意向才算,你有吗?你除了新东方,还有别的吗?(想来体制内的或者老牌的单位在爸妈眼里才算得上工作)


我:还有北外那个校企啊。

爸:你能去吗?

我:能啊。

爸:就算你能去,你现在也去不了啊。


去不了是因为疫情滞留在家,但爸这样问我,仿佛是我无能。


在老家县城,近几年妈妈都住在舅舅空置的房子里,就在她单位院里,上班两步路。爸爸懒得做饭家务,也随妈住在那里。


我自己住在一里之外,自家七楼高的房子里。妈妈有心脏病,一直抱怨上七楼太累。如果我与妈共处一个空间,三两句就容易吵起来。我乐得在另一间房子里做事,不受打扰。


但午饭是一定要去爸妈那里吃的。“要给自己的孩子煮饭吃”对妈妈来说好像是底线,绝对的义务。


午饭没有精确时间,妈总是提前半小时连环电话催,令人神经紧绷,我偏迟到,妈妈便会大吼发脾气。我让爸妈先吃,他们一定要等我到才吃。


如果我想上午多睡会儿,自己做饭,妈又一定要从单位院里跋涉到七楼来给我做饭。她一边爬楼一边就来了怨气,到门口就边喘气边骂:“我有心脏病,非要我上这么高的楼!”“你们家姓x的就是要害死我!”


如果我碰上刚好在中午的线上面试,说不去她那边吃饭,面试完自己做饭,自在清净。她又不肯——孩子考试,怎么能不给孩子做饭呢?我一边面试一边听着她上楼的脚步声和喘气声,去关房间门也不是,不关也不是。


爸妈不时从熟人家长听来,我哪个初中同学考了省银行,哪个银行行长的女儿在考编制,还发来烟草局的招聘公告——哪怕专业不对口,只要福利好。我爸从没学过英语,也从其他父母那里学会了“offer”一词,问我:“那个词叫什么offer来着?你现在有没有?”


2020年疫情爆发后,本科大四的我没法返校。到2021年,年后我去北京一家互联网公司工作时,已经在家呆了一年。妈妈说:“你知不知道,你在家呆了一年没有着落,我和你爸都心里不好受啊。”




 5 


我也害怕回家要应付亲戚们的询问。平心而论,大部分亲戚的询问是出于关心,是“不懂你的人在帮忙出主意”。真正热心的亲戚,是我真心想见面的,比如外婆、阿文伯、阿敏妹妹、阿芳姑姑等等。


无奈的是,有些讨厌的人,我没法拒绝不见。


尤其是我大伯,我爸的亲哥,那个在视频电话里对我说“怎么你在香港上班,我们家还要花那么多钱呢”的人。


大伯有种天赋,每次开口,都建立在“别人欠了他的债”的假设前提上。从我小时候开始,大伯就用貌似开玩笑的方式,一直在主动侵扰我。


我六七岁时,数学考一百,语文九十多,大伯反问我:“怎么没考两个一百呢?”小孩子懵懂,难受了很久。


高中我参加生物竞赛,没能进省队,后来大学考了211。元宵节去大伯家拜年,大伯当着我爸妈的面,戏谑地笑着问我:“某某是你竞赛同组的同学对吧?她保送清华了对吧?”我爸妈在饭桌上沉默到冰点。


大四那年端午节,我回乡下老家,大伯问我:“你考研是考xx大学吗?非要考这一所?”


我:这不一定,我不想说。


大伯:这有什么不能跟我说的。你一定得考上啊!你记不记得你当时承诺过我。


我非常懵,自己的学习变成了对大伯的承诺?不知道以前又在什么场合,大伯用看似玩笑的方式,在我狼狈的应付中骗取了所谓承诺。


本科毕业后我到北京工作几个月,暑假回到老家,大伯追着我问我工资多少,我婉拒了一次,走出屋外躲他,他还要跟到屋外问,我又婉拒,他还要问,连问了三次。


对大伯的回避与恐惧,多年来刻入我的本能。偏偏过年时要跟大伯在同一个屋檐下住好几天,年初我家要先到他家拜年,他家再到我家拜年(长幼顺序不能反,两家还曾因此差点闹翻),有时元宵节还要一起过。


在大城市偶尔碰到一个无赖也就罢了,消失人海皆不见,在老家像大伯这种血缘近的亲戚,无可回避。


一想到等他老了,我还要带着孩子到他家拜年,在小辈面前尊敬他,给他敬酒,明明在脑海里排演回怼了无数次,仍在饭桌上回以笑脸。他现在还没老,还要年年见,见几十年,想到就窒息。


记忆与感觉是弥散的。我对过年的整体记忆也温吞水,像拜年时的拉拉扯扯,时间在闲话中流过,间或一些刺痛。长大后分析变量,若能避掉大伯这个因素,与其他亲属相聚也是暖调。


我隐秘地安慰自己,还好大伯不是我亲生父亲。但大伯对自己的儿女似乎并没有对我这样紧紧逼迫。我怀疑过是否自己主观防御心理太强,但若抽身从第三视角看,也觉得他并非普通的说闲话亲戚。有年春节,我无意间听到土屋厅堂里,大伯仿佛醉酒一样向爷爷哭诉,说二弟(我爸)、三弟太无用,而他为整个大家庭操碎了心,但那哭声并不像醉后吐真言的哽咽或胡言乱语,而是带着某种调子,有规律的高音和旋律起伏。





 6 


之前用“还不确定”搪塞过了爸爸,过几天妈妈在家庭群里问:过年放几天假?什么时候回来过年?


搪塞不过去了,拖着没回复。


于是每天晚上辗转反侧。


我住在香港朋友老雷家,暂时没有房租压力。老雷七十岁了,肾衰竭晚期,刚做了肾腹膜透析手术,每天要洗肾三次。他手术一事一直瞒着在美国生活的妻儿。


相比于我对家人的摇摆不定,老雷对家人是坚决的隐瞒派


老雷住院时,心细的大儿子在电话里听到医院仪器的滴滴声,老雷打哈哈说是在例行体检。后来,妻子的堂妹告诉她老雷手术的事,都纸包不住火了,老雷还是坚决瞒住,在电话里说自己在路上开出租。


“不说大话,干不了大事。” 老雷说。


我则没法这么洒脱。一边是告诉实情回家,一边是瞒住父母不回家。两边都像悬崖。


如果撒谎,我不仅要瞒住父母,还要在拜年电话中对十几个亲戚撒谎,要编织一个又一个谎言才能兜住。撒谎痛苦,也会反噬,妄充上帝创造世界上的事实,但只能编织出一套假象,必定无以为继。假装在职,打肿脸充胖子,助长熟人社会里彼此的虚荣心,是自缚。也会失掉父母对我的信任。


辞职不是受难,也不是罪,可是在经济落后的小地方,外出闯荡的年轻人辞掉有收入的工作,仿佛就要受到道义谴责,毕竟老家县城楼下邻居见到我会说“这么大了在家不工作干什么”。


撒谎的更深层痛苦是,我内心不敢相信我爸妈会理解我。是我自己主动放弃让他们去理解我的可能性。这个可能性,可能是爱,也可能是痛苦。但毕竟是我主动弃绝了被爱的可能性。


很多次我想直接打出那几个字“其实我辞职了”,但脑中后果惨烈如同跳崖。


有天晚上,终于想到最忠于真实自我的方法,突然安心:一方面直接告诉爸妈自己辞职了,另一方面直接表达自己不想回家过年,不想应付家族亲戚询问,希望父母理解。


这是最直的路,没有绕弯子,也没有毒性。撒谎有毒性,委屈自己做不喜欢的事也有毒性,长远看都会反噬。


虽然短期可能给爸妈冲击很大,但长期看是活得最真实的方法。


世界上再难的事情,解决方法都是两种,“真心话和大冒险”,即真诚和勇敢。


能这样,我就活得艺术了。


第二天早上去实习的路上,我跟朋友说到这个创新法子,朋友说,“看你现在有没有这个心力了”。


正在地铁上通勤一小时的我,笑笑自己,现在确实没有这个精力处理与父母真实交流的冲击动荡。


于是回复妈妈说,这边过年放假三天,不能回去过年了。





 7 


我回复妈说不回家过年后,没几天,妈寄过来的七八斤牛肉羊肉猪脚就到了。


我做饭从来怕麻烦,都是理科生方式:所有材料,按营养成分搭配好,下锅一起煮。我妈大概可怜我在外一人过年,寄来卤熟的牛羊肉,可以直接下锅,但生猪脚是要处理的,她发了很长的语音给我讲,要怎么用清洁球搓掉猪脚上的黑毛,第一遍出水要拂去血沫,再怎么煮怎么炖,“好搞得很,不要浪费我的劳动成果。”我就开玩笑说,我还是吃熟牛肉吧。


几个月前,爷爷过生日时,我已经辞职了,还是给爸发了几百块红包,让转带给爷爷。不成文的习俗,有收入的年轻人要给老人小孩发红包。爷爷奶奶对我的态度就变得似乎比往年亲热。那时爸催我尽早告诉是否回家过年,好回复爷爷奶奶。但我并没有特别开心。


大年三十晚上,我有点担心红包给少了,初一早上醒来看到我爸发给我的红包——爸往年不发的,这相当于爷爷奶奶返的——我顿时松口气,说明祖辈没有嫌少。


虽然爸妈从来不会明说需要我赚钱,也一直跟我说,他们体制内工作稳定,老了之后有退休金,不需要我操心。但我从小到大经历的那些细节,我妈会一边颤着手一边为几毛钱的菜价纠结许久、爸妈穿了七八年磨薄的秋衣、童年时给我过年买新衣也是尺寸过大而臃肿的、妈妈囤起来不用的新床单被套、连鸡蛋也舍不得吃的奶奶不解地问我“在北京一天吃饭要五十块吗”......这些深入骨髓的细节,让我会为二十多块的外卖纠结比价,让我在和同龄人一起点夜宵结账时发现人均四十多块钱时而肉痛,让我在辞职时会思前想后、凡事想两全。


我家并不贫困,爸妈对自己在县城的境况很满意,但如果我要去香港读研,就捉襟见肘。我来香港后的第一间房子,是双人间,空地只能容一人,我从椅子上起身,头就会撞到簌簌滴水的衣服——没有阳台,衣服晾在我头上。灶台和马桶相隔不到一米,中间只有一道没有锁的塑料拉门,我坐在马桶上,腿抵着门没法伸直。室友又常常在房间里跟男友打电话吵架。


即使这样的房间,房租也要我爸一个月工资的八成。我很心酸。


八月底入职之前,我很开心,跟爸打电话。自高中以来七八年,我几乎没有像这样,对爸畅聊自己的经历收获,讲起几个月前回家住时,自己怎样孤身一人到乡下农村走访做毕业项目,说老师好狠,还问我能不能在对方家里住几天采访。


爸来了兴致,说等我下次回来,他就联系当地村干部,帮我找人,问:“听你讲得好生动,怎么之前不见你讲这些?”


我说:“之前我还没有经济独立嘛,感觉你和妈对我能不能找到工作也有压力。”


爸说,不存在这回事。




 8 


如果向记忆更深处漫溯,我辞职后害怕回家的原因,并不仅仅是关于生存与经济。我现在并不缺钱,借住在朋友家,没有房租压力,积蓄可以用很久,我没有拖累父母。我更没有信心的,是爸妈会不会接纳我自己。就像我已经七八年没有跟我爸畅聊一样。初中时,爸说,他比我更了解我自己。到现在,他也承认,他已经不了解我了。


读高二的时候,我过年在家呆不下去了,提着箱子想提前回学校。


高中以前,我都是县城熟人家长眼中最羡慕的孩子,中考全县第一,我妈常常否认赞美,然而笑得红光满面。只有我自己知道,小学初中时过着多么单一重复如死水的生活。初二时开始有强迫症,最严重的时候,每天上课考试时脑海里都在担心学校水龙头的水没关上,越责怪自己分心、就越想分心,为什么自己不能像旁人一样全神投入竞争,强迫症忍不住想的东西换了好几轮。我没有告诉妈,告诉了爸,但爸并不在意。


高中时我预录到市里重点中学,第一次知道原来家乡是贫困县,原来县城教育在全市垫底。不想再过单一重复的生活,因此没有选高考重点班,而是去竞赛班。竞赛生每周要花两天学竞赛,周围的同学很多天赋异禀,每天玩玩闹闹打游戏,成绩也很好。我的数学物理很快就在班上垫底了,每次在公开成绩表从最下面找自己的名字。数理老师上课又天马行空,在小县城考全县第一的我看到不及格的数学分数,简直血淋淋。借来朋友的试卷改错,我72分,朋友144分(因为粗心错了第一道选择题),刚好是我的两倍。


爸妈自然天天在家里互相吵,再与我吵。


我本来就给自己很大压力了,在高中从早到晚满课的强度下每天熬夜到十二点,我还在强撑,我还在苦战。但回到家,我妈躺在床上瘫在被窝里,那神情是绝望,仿佛我已经无可救药。


父母来市里租房子,轮流来照顾我陪读。饭桌上我们都不说话,压抑,我打开爸的智能手机放音乐,透口气。


他们都后悔让我去了竞赛班,仿佛天塌下来,“当初你要是去县一中就好了”。可我虽然在高中被碾压,但总算见过更大的世界,见过生物多样性极其高的同学们。县城只放爱国电影的电影院也被火灾烧没了,图书馆凋敝得连像样的书都没有,书城卖的书不能拆封,县中的管理更是军事化。但在省重点高中,同学从家里带来天文望远镜带全班同学看月亮,讲物理题的时候顺带讨论宇宙有没有边界,讲伊利亚特、古希腊神话和天文学之间的关系。


但这些是抵不过分数的。


跟父母到亲戚家拜年,爸对亲戚说“自己教育失败了”,一脸沉重叹气,得到对方亲戚一点安慰。父母之间互相比较孩子的境况,一位初中同学考到省会武汉的重点中学,也是被碾压煎熬。父母之间表面上说自己的孩子更差更惨,暗自心里觉得还好自己孩子没有去大城市的学校。


那时我已经不管亲戚说什么了,心如冷灰。反正我只有自己。高中时最绝望的时候认识到最坚定的事实是,我只有自己。父母对我解决困境没有用,反而是负面压力,父母当然想让我成绩好,但是吵架无用,不如自己做题;朋友不可能时时刻刻安慰我,同学都有各自的大山在扛;老师也要倾斜精力在高考种子选手上。我只有自己。


我只是觉得在家,太容易跟我妈吵起来,心绪动荡,不如早些回学校专心学习。我最佩服同在生物组的一位同学,与父母吵过之后,仍能强忍情绪继续写题,我很难做到。


高二那年春节,我不记得和妈是具体怎么吵的。后来了解到心理学理论,记不起来更难办,过往经历已经刻入直觉,却解不开。


大年初八左右,我便提着箱子要从老家回市里学校,我说为了学习,我妈仍歇斯底里。我已经走到县城车站了,接到班主任电话,劝我不要跟家里闹,让我过完元宵节再回校。


等我回校学习后,我妈说:“你在学校好像学习效率确实高些哈。”


其实我没有犯罪,没有做坏事,没有贪玩,我尽了全力,只是没有让父母满意的结果。我的高中生活,对我来说是一次拼尽全力的挑战,我看了很多风景,做了很多探索。但对闭塞县城出身、没有家底的孩子来说,唯一能拼的就是考学,没有把分数转化为经济利益最大的结果,仿佛是一种罪过。陈奕迅在给女儿的歌里说“若你决定做最后一名,绝对允许”,令我鼻酸。


高三时,只有自己的我,唯一的慰藉的是校外报摊亭卖的杂志上的故事,那些远方真实存在着的人、跟我一样体验着“一将功成万骨枯”的人,课间捧着看得落泪。我给爸爸看我最喜欢的一本杂志,问怎么样,爸看两眼后扔到一旁:“一般。”


但我那时已经对“努力学习争取父母的满意”全然放弃。我小学初中那么乖,努力到自己都有强迫症了,在家里得到的只是像“投资成就基本满意”的木讷反应,他们想要的是一个金灿灿的全县第一的我,不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我。我至今后悔小学初中时投入太多时间精力到应试上。高中卷到头之后发现,卷是无限的,而我能力平平。但我只有自己,只能靠自己,只想做自己喜欢的。父母是无法理解我的,他们也没有想理解我。




 9 


疫情三年后,内地防疫政策放开,2023过年前,爸妈阳了。


我担心的是,我妈有基础病,高血压加心脏病。乡下很多老人也阳了,也隐隐担心,不回家过年,会不会错过一些老人的最后一面,留下遗恨。知道妈和家里老人没事后,就不太急。在香港张罗买药想寄回家,但快递寄不出去,爸妈也就算了。


从老家回香港已经半年,给父母打了第一通视频电话。原本就很少跟父母打视频电话,辞职之后怕问,更是躲避。


不见脸,不听声音,大多数时候都可以回避对父母的思考。在视频电话里见到妈罩在被窝里水肿的脸,见到爸沉稳宽厚的脸,能从他们脸上读出对我的依恋。


长大后发现,当我在精神上不需要父母的时候,父母在精神上需要“我需要他们”。我不会油然而生地从本能上思念父母,但我会出于责任感,每隔一两个星期想起:“我是不是应该想起他们了”“我是不是应该打个电话了”。


我知道,就像我对他们瞒住辞职一样,他们也会对我瞒住身体上的不舒服。回复越短,“没事”两字,越有隐忧。于是我对他们的关心,也变成我小时候不满妈那样,只关乎身体,无关乎精神:发烧了吗,还咳嗽吗,最近吃什么药,体检报告拍下来发我一下……


长大后明白,自己是父母的投资品,再怎么在心里论证“父/母爱是无私的”,都无法让自己信服。并对这种“声称是爱、实质是投资的”关系,自舔伤痕,心含苦泪。


再长大一些,在疫情中找工作时明白,被投资也需要资格。未成年时,不用写企划书就能被父母投资,是上天最不坏的安排。


我不知道等到来年我安顿下来后,要不要告诉父母实况,还是干脆一瞒到底。这终究是埋了一个雷。


我知道,万语千言,到那时也只能说一句,“怕你们担心”。但我更希望,在这句之外,我可以讲出这万语千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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