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里的百万富翁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我想逗乐这个闷闷的世界 Author 唱不完的情歌
“麻烦”的26床
“王二,王二,你快来看看新来的26床,这个病人我可伺候不了。”电话里传来了护士小顾的声音。
诶,这个小公主,脾气这么大,真不适合干护士这一行,估计又是什么麻烦的病人。
我一边吐槽,一边晃到了26床。
一个中年男人,中等身材,微胖,正站在床边打电话,像一个老板似的。
和其他住院的病人大包小包的不一样,他没带什么行李,只有一个黑色的皮包。
看到我走过来,他手势示意我等一下,然后过了一会挂断了电话。
“医生,你好啊,我姓邵,你叫我老邵就好,我和你们主任说好了的。”
哦,我想起来主任交代我下午会有一个病人住进来,是个主动脉瓣狭窄的病人,特意关照我是个VIP病人。
本来要住单间的,但是唯一的单间没空出来,只能住大房间了。
“老邵你好,我姓王,你叫我小王就好了,不好意思,暂时没单间了,您先在这住着,后面有床位再跟您协调,刚才护士跟我说你好像有什么问题。”
“诶呀,也没什么事,就是小护士有点没耐心,我有糖尿病,需要打长期胰岛素,每天的量我都记着呢,我想自己打,可她们非要用医院的胰岛素。”
“哦,原来是这样,你别急,这是小事。”
“好嘞,小王谢谢你啊。”他冲我笑了起来,憨憨的。
老邵并非我想象中麻烦病人的样子,他很细致,每件事都要过问,但并非难缠。
跟护士们解释好之后,我就拿了笔记本回到床边,问起了他的病史。
老邵今年56,是个小老板,算不上大富大贵,但几百万身家还是有的,他虽然长得不像东北人,可却有着典型东北人的性格,幽默大方、乐观向上,跟我嘻嘻哈哈的,不像一个百万富翁,更没有一点病人的样子。
他得的是主动脉瓣狭窄,一时半会没有什么表现,但时间久了就会出现胸闷、气喘的心衰表现,还有一些人甚至会猝死。
他一点没意识到自己疾病的严重性,在住院的前两天还去游泳,游完泳觉得有点胸闷难受才找到主任,在主任的强烈要求下办了住院。
“小王,我就想来查一查,一个星期是不是就能出院了?”自来熟的他,在我问完病史之后问道。
“等检查结果出来了之后我们再决定你下一步治疗的方式。”我答复道。
老邵的心脏彩超结果出来了,主动脉瓣口面积只有0.7c㎡了,而压差也达到了70mmHg,肯定要手术了。
我拿着彩超报告,找到了已经搬进单间的老邵,他正在看电视,一个不知名的综艺节目,偶尔跟着傻乐两下。
“小王啊,你可来了,我在这无聊死了,检查结果都出来了吧?我知道我的病,没事,不用手术,我啥时候可以出院啊?”老邵着急地问道。
“老邵,你瓣膜狭窄的很厉害,主任说你要手术了。”
“啊?怎么可能,我去年刚查的,没那么严重,主任在哪,我去找他。”他一脸不相信地说道。
“主任去门诊了,你可以等他回来,但是你的病很严重了,早点手术反而风险小。”
他还是不相信我,非要等主任回来。小医生说话没人信,这种情况我也见的多了,于是回到了办公室继续写病历。
过了一会,主任过来跟我说,“明天给老邵排上手术,今天把术前准备做好。”
写病历、打印、家属谈话、签字、备血、预约手术,一套程序下来,即使我已经非常熟练了,还是花了我半天的时间。
手术定好了,微创主动脉瓣置换术,老邵选的是最好的防钙化的生物瓣,要3万5,还有闭合胸骨用的钢板,也要一万块,其他人往往会犹豫一下,选择便宜一点的瓣膜或者用钢丝固定,而老邵和家人毫不犹豫的表情,证明了他们的经济实力。
全都搞定的时候,已经晚上9点多了,我去看了老邵,他看起来有点害怕,还是不想手术,他告诉我他一直觉得很不踏实。
我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告诉他:
“没事的,明天做的是微创手术,只开一个小口子,虽然是心脏手术,但这手术都是我们科里最常规的手术之一了,你一睁眼手术就结束了,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老邵看起来放松了一点,跟我点点头。
那时的我们,都相信这只是一个日常的手术,而不知道我们即将面对什么样的灾难。
不再跳动的心脏
2015年4月4日,这天我终身难忘,不吉利的数字、即将到来的清明节,都给这一天蒙上了一层晦暗的色彩。
我换了手术衣,还没走进手术室,就听到麻醉师在吐槽。
“搞什么嘛?清明节还开刀,安生一点不好么,大家都好好放假。”
他还没说完,主任就进来了,我赶紧给他打手势让他住嘴。
老邵躺在手术台上,人已经麻过去了,主任在旁边催促着。麻醉师忙着插管、穿深静脉。我负责导尿、摆体位。
微创主动脉瓣置换术,虽然切口很小,但是只置换一个瓣膜,这种手术我还是有信心的。
作为一个二助,工作量不小,但都是递器械、拉钩、打水的活,我已经轻车熟路。
股动静脉插管,开始体外循环,主动脉插管,心脏停跳。
手术一步一步地推进着,无影灯下,主任的手快速地打着结。
上瓣膜、打结、落座,缝合主动脉,一切看起来还不错。
明天应该可以转出监护室,清明终于可以休息休息了,我心里暗暗地想。
终于准备复跳了,这是整个手术最重要的环节之一,心脏复跳良好就代表手术成功了一大半。
“复温,准备复跳。”主任吩咐道。
“好的。”旁边的体外循环师必须回复,心脏手术讲究的是整个团队的配合。
却见主任的神情变得紧张起来,眉头紧蹙,紧盯着监护仪上的心电图。
心电图上信号不好,一直没有恢复正常的心电信号。
“胸骨锯,开胸!”“心跳不好,准备除颤。”主任接连吩咐道,
旁边的器械护士赶紧拿来了胸骨锯和除颤仪,
形势不妙,大家都变得紧张起来,巡回护士赶紧搬来了除颤仪,把两个除颤接头递给了主任。
准备,除颤!准备,除颤!准备,除颤!
可老邵的心脏还是没有恢复正常的跳动。
我们头上都布满了汗珠,这见了鬼了啊!最可怕的情况还是出现了。
“心脏复跳困难,无法脱离体外循环机”,正如手术知情同意书上写的那样。
这意味着老邵可能永远没法醒过来了!
“准备拆瓣膜重新换瓣!”
“小刘,准备IABP、ECMO,必要时上机。”
“小张,下台告知家属病情。”
“体外循环,心脏停跳,重新转机。”
主任有条不紊地命令着,大家心里都稍微安定了一点。
他以最快的速度拆掉了前面的瓣膜,重新换上了新的瓣膜。
“复跳。”
老邵的心脏比前面跳得稍微好了一点,但离脱机还是差了很多。
“准备上IABP。”他的话里有了一丝不安。
IABP叫主动脉球囊反搏,简单来说就是一个帮助心脏跳动的装置。
IAPB安放好了。
“降流量”主任吩咐道,体外循环师小心翼翼地减了一点点流量。
“不行!一减流量心脏就很胀!”
这意味着老邵的心脏一点力气都没了。
“上ECMO。”
ECMO是体外膜肺氧合器,是最后的大杀器,通过体外循环和氧合,替代患者心肺功能,为患者恢复提供时间。
又花了好久时间,ECMO终于安放好了。
老邵的血压终于上来了,尽管他的心脏的跳动还很微弱。
脱机、关胸、缝皮。凌晨4点了,距离早上9点手术开始已经过去了19个小时,而平时这个手术最多需要5个小时。
不停歇的手术、高度的精神集中、极度危险的复跳困难已经让我接近崩溃的边缘。
我强打精神,将老邵搬上了转运病床,推上了手术电梯。
“叮咚”,电梯门开了,门口围着十几个人,前面手术谈话的时候只有老邵的老婆在,应该是知道发生了并发症,都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人群里面还传出阵阵的啜泣声。
“医生,医生,我爸爸他怎么样了?”一个小姑娘紧张地看向我,我猜应该是他的女儿。
“心脏复跳困难,上了机器现在还算稳定,后面看他恢复。”我有气无力地应付着,把老邵推向了监护室。
心脏外科监护室CICU34床,老邵在这里度过了他人生最后的20天。
CICU的20天
CICU监护室里,34床。监护仪在滴滴滴地响着。
昏暗的灯光下,老邵安静地躺在病床上。
他的身上插满了管子。
桡动脉置管连接着监护仪,可以动态显示他的血压。
气管插管连着呼吸机维持他的呼吸,长时间的体外循环手术极大地损伤了他的肺脏,只有呼吸机才能给他充分的氧气。
深静脉置管连接着十道微泵,持续地向他体内输送各种各样的血管活性药物,才足以维持他的血压。
股动静脉置管连接着IABP和ECMO,这是维持他生命的机器,一点差错瞬间就可以要了他的命。
我搬了个椅子,坐在他的对面,眼睛盯着,我要时刻注意他的心跳、血压,还有机器运转的情况,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要及时处理。
老邵的生命体征极其不稳定,血压波动非常大,一会低到60,一会高到200,像一辆过山车,而我就是坐在过山车上的小朋友,被忽高忽低的血压吓到半死。
一天、两天、三天。。。
整个假期我都没有离开医院,每天只能休息4-5个小时,随时处理可能出现的情况。
老邵的情况终于稳定一些了,心脏彩超也提示他的心功能恢复了一点。
他甚至睁开了眼睛,那个眼神,我恐怕一辈子都忘不了。
那对曾经光彩熠熠的眼睛,曾经充满了笑意的眼神,现在仅剩下空洞。
“老邵,你醒了?你不要害怕,你正在恢复,你要配合,后面就把管子给你拔掉。”
老邵用尽全身的力气,点了点头,就闭上了眼睛。
老邵的家人很多,朋友也很多,来看望他的人络绎不绝。我想也是,这么个爱笑又憨厚的人,朋友总不会少。
家属探望ICU病人是有限制的,每天只能探望一次,一次只能半个小时,而老邵病情又极端危重,更不能随意探望。
但老邵的闺女却每天都要进来看望爸爸,之前手术签字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她,她妈妈说老邵不想女儿担心所以就没告诉她。
半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老邵的女儿很自觉地脱了探望服,走出监护室。我以为她去其他地方休息了,可当我走出监护室,却发现她在监护室门口的小窗口前面,拼命地往里面看。
“里面有帘子的,你看不到爸爸的,快回去休息吧,别把自己身子弄垮了。”我善意地提醒道。
“没事,我要看着爸爸,这样我才安心。”她继续探头看向监护室。
诶,我叹了口气,走开了。
守在监护室门口的老邵女儿,让人心疼
老邵的病情越来越不乐观了,尽管有IABP、ECMO的支持,他的心脏却越来越糟糕,外周循环也接近崩溃的边缘,不断升高的血管活性药提醒我们死神越来越近了。
高烧、肺部感染、肾衰竭一个个不出意料地接踵而至。
每天花费将近3万块,加上之前的手术费用,老邵家人已经花费了将近50万了。
我们决定跟家属谈一谈,
“老邵的情况很不乐观,现在的机会不足一成了,而且费用已经很高了,你们最好商量一下,考虑是否继续治疗。”主任说道。
“医生,我们不会放弃的,你们也不要放弃,钱不是问题,多少钱我们都愿意花。”老邵的闺女带着哭腔说道,可还是忍住了。
老邵积攒的财富为他的生命提供了延续,但也仅仅是延续而已。
心脏和循环是生命本源,心脏崩溃了全身都会跟着崩溃。
老邵的呼吸系统崩溃了,呼吸机已经是纯氧了,他的氧气还是不够用。
老邵的肾脏崩溃了,24小时的尿量都不够10ml,毒素只能靠床旁透析。
老邵的肝脏崩溃了,转氨酶、胆红素已经到顶峰了。
老邵的凝血系统也崩溃了,插管、针眼都在往外冒血。
终于,在手术后第20天,老邵的心跳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终于停止在了午夜12点。
拉心电图,宣告临床死亡。
深夜的告别
我们尊重了家属的意愿,没有给予抢救措施。
他女儿边哭边说“希望爸爸走得安详一点,不要打扰他”。
我们把家属请出了监护室,对老邵做最后的一点处理。
我看着眼前的老邵,已经完全认不出他了。面色灰尘,没有一丝生气,哪里还是我第一眼看到的那个笑嘻嘻打电话的老邵呢?
由于大量的液体输入,老邵全身浮肿,变成了一个水渍渍的胖子。
我一个个地把他身上的管子拔掉,每拔掉一个管子,就会冒出一堆血,按都按不住。
我打开了一个缝合包,把他身上的创面一个个缝起来,一针一针,一针一针,我缝得比手术时候还认真,这是我能对他做的最后的善意了。
缝好伤口,擦洗身子,为他穿上衣服。
打电话,
“喂,太平间么,心脏外科监护室,你们可以过来了。”
老师傅推着小平车走进了监护室,所有的人都沉默不语,气氛冰冷到了极点。
我们和家人一起把他搬到了平板车上,为他盖上了被子。
我在死亡三联单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每一个字都重若千斤。
师傅收好了三联单,推车走出了监护室。
“老邵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
“爸爸,爸爸,你不要女儿了么?”
“老邵。。。老邵。。。老邵。。。”
监护室外哭天抢地,整个楼层都是痛苦的哭声。
我终于也忍不住了,赶紧躲进换药室,眼泪扑漱漱地掉了下来。
我想起老邵开心的笑容,想起和他瞎聊的时光,想起了我对他的承诺。
“就是一个常规的手术,你一睁眼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医生不是治病救人的么?为什么我的病人会死在我的手上?
我的心情降到了谷底,我甚至怀疑自己做医生的意义。
“有时候做医生就是这样无奈,有一句话叫每一个成功的外科医生背后都不知道有多少死去的病人,所以你更要提高自己,尽可能减少手术并发症。”我的背后传来了上级医生峰哥的声音。
“嗯,我会的。”
后记
老邵是我行医过程中永远难忘的病人,究竟为什么他会在术中出现心脏复跳困难的情况,可能也永远无法说得清了,之后的病例讨论归咎为他数十年的糖尿病病史引起的糖尿病性心肌病。
写下这些文字,只想提醒我自己,竭尽所能,救治患者,永不作恶。正如我们穿上白大褂的那一刻所宣誓的那样。
I will prescribe regimens for the good of my patients according to my ability and my judgment and never do harm to anyone.
我要竭尽全力,采取我认为有利于病人的医疗措施,不能给病人带来痛苦与危害。
——希波克拉底誓言
还有,就是珍惜身边爱你的人,钱财有限,生命无常,简单的幸福真的已经非常可贵了。
END
来源:我想逗乐这个闷闷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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