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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6月22日
2021年6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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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
请记住她,一名幸福的理想主义者
Original
魏时煜
幕味儿
2021-06-22
收录于话题
#怀念影人
2个
作者 |
魏时煜,香港城市大学副教授、纪录片导演、作品有《金门银光梦》《古巴花旦》等
2021年6月,香港出版双年奖文学和小说类的「最佳出版奖」颁给了彭小莲和汪剑合著的《纸上的纪录片—编辑钟叔河》。
两年前这本书还未及出版,小莲就离开了。她走之前和我说「想想新书要出版,还是很开心的。」我说,「我一定会写书评的!」写书评的时候,万千往事都涌上心头,没有办法只是评书。
前天收到这本得奖的消息,恰好2017年第一届双年奖我也获此殊荣,想到如果小莲还在,或许可以来香港领奖,而今我只能隔空恭贺。
彭小莲(右)在2003年在意大利(胡依红摄)
6月19日
(也即是今天)
,友人们要在上海福寿园为她举行追思会,谢飞、袁泉、胡歌都发了视频。小莲的大姐彭旻说,「所有金鸡奖获奖导演都有受访录像,唯独小莲不接受访问,我想有她活动影像的恐怕只有你了」。
我找了很多硬盘,找到了一些照片和录像,做成一个小片《和彭小莲一起拍纪录片的日子》。
小莲的确很少接受访问,更少出现在镜头前面,我跟她工作的时候,拍些点滴片段,她后来也习惯了。记忆的闸门又如此打开,看到了过去很多开心的时刻,想在她原本68岁生日前写下来,分享给大家。
《和彭小莲一起拍纪录片的日子》
最初的相识
2002年彭小莲带着《满山红柿》来到香港国际电影节,那之前她带着影片参加了柏林影展。当时在整个亚洲,她觉得香港选片最专业,她花了很多时间看电影。
第一次见面,在尖沙咀文化中心门口,摄影师林良忠同行。虽然之前通过多次邮件,初次见面还是有点拘束,直到谈起电影,大家的话都多了起来。
我在大银幕上看到日本的小小山村里面,支起排排架子晒柿子的绚丽画面,配合着日本鼓,感到很十分震撼。小莲先说了自己对于鼓的构思和林良忠拍柿子的角度,然后抱怨说做这个片子是冬天,她怕冷,日本的食物也常常是温冷的。她只有看着小川绅介的胶片,心才会定下来。
当时我刚从日本搬到香港几个月,电影中日本的景象熟悉又陌生,小莲说现场受访人讲一大堆,翻译就说两句就完了,我还安慰她说,日语说起来就是特别长的。
彭小莲(右一)应小川绅介遗孀白石洋子(左二)之邀到日本完成小川遗作《满山红柿》
此后不久,彭小莲回到上海完成了《假装没感觉》。记得当时有看过的人说她是中国最有文化的导演之一,也是最不懂炒作的第五代导演。每个导演都十分在乎自己的新作,因此此后两年,这个电影成了我们的主要话题。一个电影的命运,如同一个人的命运一样,很难预料。
一匹黑马
2000年彭小莲看到中学生徐敏霞的作文,写一个女孩子在母亲离婚、再婚、再离婚的过程中不断跟母亲搬家的故事。作文从女孩的视点表达了她在那种惶惶不可终日的焦虑。
在彭小莲看来,「搬家」这个动作可以贯穿起一个描写当代上海人的生活状态的一部电影,于是她只用了一周时间,就把这个故事扩写成剧本,并交给上海电影制片厂,却立刻被告知「没有人会看这样的电影」。
她又把剧本送到北京,中影公司立即表示有兴趣投拍。上影厂前厂长朱永德听说此事,说:「我还没看剧本呢!」最终还是上影厂拍了这部电影,但投资却不到 300万。
拍摄时间只有21天,摄影师是林良忠。他当时除了李安导演的《推手》、《喜宴》、《饮食男女》,还拍了《我爱碧咸》。林良忠很有艺术气质,小莲介绍说,“而且他文学功底深厚,决定接拍什么电影完全看剧本。”他曾婉拒帮伍迪艾伦拍摄《荷李活大结局》。
他喜欢《假装没感觉》的剧本,在狭窄的空间里创造出一种令画面立体、生动的镜头语言。比如因为空间的局促,他们会尽量多利用竖线条,背景也绝少用浅色,这是来自于经典名画的启示。
胶片在上影厂洗的时候,技师们惊讶于胶片的质感:「简直像一部欧洲电影。」林良忠和彭小莲都曾在纽约大学取得艺术硕士,在那里「天才」的标准之一,就是看你能不能用很少的钱拍出看起来很贵的电影。
《假装没感觉》剧照:少女阿霞透过自己门看到父母吵架
电影在上海完成后,要经过上海和北京两地的电影局的审查,而《假装没感觉》在两地的「内部放映」时就在文化人中引起了震动。著名作家王安忆、陈建功,资深导演谢晋、黄蜀芹,以及电影局的工作人员都称赞这部电影。
那几年风头最劲的第五代导演如张艺谋、陈凯歌、何平都转向了「英雄」式的武侠片,没有几位导演还敢做、肯做现实主义题材。整个华语影圈中,剧情片似乎已经失去了其曾经承担的反思现实、批判现实的功用了。
突然出现了一部不跟「上海摩登」之风、不追忆上海的昔日繁华,而是直面上海当下问题的现《假装没感觉》,怎么能不让人惊喜呢?
发行波折
上影厂的老领导虽然懂电影,但他们并不懂生意。在2000年前后中国大陆观众,根本不记得看过几部上影厂的出品,观众说得出名字的国产片几乎都是在北京红红火火地做起来的。
电影厂不懂发行,戴上「票房毒药」帽子的却是导演。
就说彭小莲吧,2000年她和美术电影制片厂的动画片导演胡依红联合制作了中国大陆第一部真人演员和三维动画影像合成的儿童片《可可的魔伞》。
这部电影在上海大光明影院试映了四周,卖掉了30万张门票,也可谓成绩不俗,可是这部电影根本没有正规地全国发行。
上影厂也确实在2003年8 月的发行会上放映了这部电影,但是放映时间是早上8 点,地点在发行部大楼楼上小厅,而为数不多的来客在进入大楼时,已经被引到楼下大厅去看另一部同时放映的电影了。
2000年上海大光明电影院上映《可可的魔伞》
《假装没感觉》经过了短时间的公开放映似乎又要收场了。但其中两位主演吕丽萍和孙海婴在电影拍完后结了婚,之后一起主演了全国热播的电视连续剧《激情燃烧的岁月》。
两位演员上升的人气,反过来引起了音像商对《假装没感觉》的兴趣,但上影厂因为对这部电影根本没有信心,以20万的低廉价格出卖了 VCD版权。VCD封皮上赫然写「吕丽萍、孙海婴戏里戏外都是戏」、「假装没感觉,其实有感觉」等等,借夫妻俩的名气,一个月之内就卖掉了上百万张。
互联网上也有影评贴出来,网友们开始互相打听这位彭小莲导演的来历,并惊呼发现了一位伟大的导演。当然这一切喧哗与导演本人无关。
《假装没感觉》剧照:两个工薪家庭在一个拥挤的空间尝试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2002年10月,彭小莲写邮件给我,让我把《假装没感觉》推荐给外国的电影节。我不是选片人,可是中国政府当时除了下属的一些机构,没有人能向国际电影节推荐这部作品。
其实那部电影已经去过在法国南特举行的三大洲电影节,第一次上银幕的小演员周文倩还得了最佳女演员奖。小莲说她想去意大利,我上网搜索一番,把它推荐给了在意大利都灵举行的国际女性电影节。
记得我看过DVD之后,她曾经问我,“你说我这部电影的主题是什么呢?”我回答说,“这是一部关于三代女人寻找生活和精神空间的故事”。没想到就靠这句话作为推荐语,我很快就收到回信,都灵接受了我的推荐。
意大利之旅
2003年1月,都灵女性影展给我来信,说她们募捐到一小笔资金,可以给我一张机票去意大利,到电影节上讲讲中国女导演创作的情况。于是我也有机会和小莲一起去了意大利。
记得从机场到酒店的出租车上,一路看到所有戏院的门口都有人排队,原来一个城市里面真的有那么多歌剧、电影在同时上演。小莲感慨说,“意大利人不看电视,晚上都是出门看歌剧、看电影。”
因为影展上放映的很多电影只有意大利语字幕,我们决定到周围玩一玩。都灵女性影展给每个来宾都发了餐卷,吃饭的地点是一个家庭餐厅,太太在影展帮忙,英俊的先生主厨。
记得我第一次吃到他用新鲜蔬菜做的比萨饼,立刻感到这和我在其他地方吃到的太不一样了,感叹难怪意大利餐的名声和中餐一样伟大。
彭小莲(右)和魏时煜在2003年都灵女性电影节上与电影节主席Clara Rivalta合影(胡依红摄)
接下来两天我们去了米兰和弗洛伦萨。到处游览名盛的时候,小莲赞叹意大利的建筑比法国的更注重细节。同去的动画片导演胡依红一路拍摄了很多大门,每扇门都用了几年时间精雕细琢出来的。
街上男人女人走过去,小莲都忙着打量,不停地发出赞叹,“你看意大利男装店和女装店一样多欸!”“哟哟哟,你看那个女人多会穿衣服啊!”“哎呀,那两个警察太漂亮了,去找他们合个影吧!”“你看,那个小孩太漂亮了!”我们向孩子爸爸提出给孩子拍照,孩子很害羞,爸爸就走过来一起拍照。后来照片洗出来,小莲说,“当时光看这个小孩漂亮了,原来爸爸也这么漂亮!”
到了《假装没感觉》放映当晚,一个大约800人的电影院里面座无虚席。我第一次坐在电影院里面观赏这部电影,她就站在电影院的侧面、后面观看。
后来跟我说,这个放映太专业了,画面那么通透,不像几次在上海看到的雾蒙蒙的,而且声音效果那么好。
放映之后,观众有很多问题,小莲回答得很幽默,引起阵阵笑声。
《假装没感觉》在都灵获得了观众颁发的最佳影片奖、评审团颁发的导演奖,另外还把最佳女配角奖颁给给扮演祖母的郑振瑶。
但这些奖项似乎在内地没有被传媒宣传,因而仍旧不能促进电影在国内的发行。
不过,我通过她告诉我如何指导第一次上银幕的周文倩、胡歌演戏,真正开始了解导演的工作。
彭小莲在2003年都灵女性影展上获评审团最佳导演奖(魏时煜摄)
东京之旅
2002年的某一天,日本《朝日新闻》的一位记者在上海路过一间电影院时,买票看了《假装没感觉》。回到东京,他立刻以激动的心情写了一篇盛赞这部电影的文章,称这部电影是当代上海的真实写照。
此时,《假装没感觉》的录像带其实正在一个日本发行公司的抽屉里,发行商根本就没有看这部电影。《朝日新闻》刊登的这篇影评,让抽屉的主人突然想到这部电影,于是联络了日本发行中国电影的两大公司:岩波和东宝东和。两大公司一旦决定参与这部电影的发行,日本人做事的风格就慢慢显现出来了。
2002年11月,发行商决定先送这部电影到东京电影节,他们曾想过把这部电影作为电影节的开幕电影,但又怕其中的女性主义信息会得罪男性观众,于是电影被放在「女性电影周」的日程表上首映。
首映在岩波剧场,开场前影院门口已经排起一条长龙。持票人入场后,剧场破例应观众的要求出售了 100张站票。观影过程中,影院内不时发出笑声。
到电影的后半部分,很多观众都流下眼泪。电影结束后观众报以长时间的热烈掌声,放映获得了极大的成功。有趣的是映后提问的基本都是男性观众,他们对电影中那位不太可爱的父亲
(孙海英扮演的老李)
表示了同情和理解。
魏时煜、林良忠、彭小莲在东京庆应大学(小松岚摄)
岩波公司每年只选择一两部中国电影在日本院线发行,它选择电影以自身的判断为基础。2000年,它把在中国几乎没有公映、销售失败的《那山那人那狗》,在一间电影院就做到了两千万美元的票房,创下日本单剧场票房纪录,震动了中国电影界。
但2002年岩波选择的中国电影《草房子》赔了钱,因此2003年岩波开始做《假装没感觉》就格外小心。
影片在东京首映成功,岩波才决定加大力度宣传此片,并联合了几个大城市在全日本上映。2004年3 月4 日到14日,彭小莲短短的东京行程被排的满满的,各大报刊的记者每天轮流采访她,彭小莲用她敏捷的才思倾倒了日本传媒,她幽默、风趣地回答给很多记者和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当她被问到上海男人是否真的那么糟糕,她指随行的制片梅少奎说:「其实多数上海男人很好,他们做家务。老梅就最会包饺子。」
当被问到是否说过最恨日本人的时候,她回答:「我说过最恨日本人,因为我的父母都曾经坐过日本人的监狱,但是现在我能把日本人民、日本政府和军国主义分开来看了。我在日本有很多的朋友。」
当被问到她的电影受到谁的影响时,她提到小川绅介和小津安二郎;被问到日本文学时,她又可以深入地谈夏目漱石、川端康成的作品。
日本岩波剧场发行《假装没感觉》时印制的特辑小册子
那次旅行,我也同行,因此上面的情景都是我亲见。那一次彭小莲最意想不到的是两件事。
第一,公民党领袖听周海婴先生说她父亲彭柏山是鲁迅的学生,隆重接见了她。第二,电影在千叶县作特别放映时,五百名女性观众在放映后竟然一边拍手一边用刚刚学会的中文说:「太感动、太感动、太感动!」彭小莲虽然走过世界各地的电影节了,这样的场面还是第一次见到。
3 月中彭小莲离开东京的时候,5 月份的预售戏票已经售出大半。2004年 NHK又专程到上海去采访她,日本媒体还在轮番报道这部电影的放映情,她的剧本也翻译成日文出版,标题叫《上海家族》。这些对于任何一个导演恐怕也是莫大的殊荣了。
2003年7月起,我就开始和小莲一起拍纪录片了。其后两年,我们一起旅行,为了我们的电影,我第一次去到杭州、宁波、南京、天津、长沙、青岛、成都这些地方,上海和北京更是经常去,一起出行了23次。
我们后来也参加过很多次电影节,只有2008年一起去了首尔。那一次也是我把她的上海五部曲推荐过去,她是那一年的焦点导演,票子也是全部卖光。这些国外的观众维系了她对电影的信心。
她生前去过的最后一个电影节,是2018年的平遥电影节,她说仍旧是闷头看电影,没想到《请你记住我》获得观众票选奖和最佳演员。我的母亲说,“和一个同事工作十年的了解,不如一起出差一个月多。”时隔多年,想到那些旅行,那些笑声还是那么清晰。
因为小莲,我从2003年之后所做的一切都和纪录片有关,我写书也是用纪录片的方法来写的。虽然小莲已经远行,但是我的旅行还在进行中,仍旧有她的书、她的电影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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