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土味的《野狼disco》,唱出了东北人的666
《野狼disco》火了,而且呈现出了燎原之势。
我并没有看《中国有嘻哈》的第三季,第一次知道老舅和他的这首神曲是7月19日,公众号X博士发的一篇文章。
作为一个东北人,我很快就入了坑,乐此不疲地安利给身边的小伙伴。
几天之前,Vista看天下和VICE也前后脚发文,说起了这首歌和老舅。
中秋节那天随意看了一眼网易云音乐,热搜榜第一还是这首《野狼disco》。
但就像一个沈阳的同事说的那样,这歌给东北人一安利一个准,给其他地方的人就不一定了。
很多人听这首歌都经历了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什么玩意儿,这不尼玛就是喊麦吗?
第二阶段,再听一遍我就不听了。
第三阶段,胸口比划一个郭富城,左边右边摇摇头!
(图)郭富城成名曲《对你爱不完》中的一个经典动作。
当然也有不少人实在欣赏不了这首歌,浙江人沧海遗猪和安徽人望远镜就从头至尾一脸懵逼,实在get不到。
只能说这是因为中国幅员辽阔,一个地区的人很难理解另一个地区的文化。
生于95后的互联网原住民可能难以想象,从上世纪80-90年代到本世纪初的这将近三十年时间里,港台文化有多么强势。
在内地还强调集体主义宏大叙事,正面人物都高大全,反面人物都口歪眼斜、一脸猥琐相的时候,以好莱坞为代表的西方文化因为语言隔阂而水土不服,所以同为华语圈的港台文化迅速占领了内地的市场。
周润发的《英雄本色》让人们知道原来一直是无产阶级专政对象的黑帮成员也可以如此潇洒不羁,义薄云天;刘德华的《天若有情》让人发现,原来爱情可以打破贫富的距离,追求爱情的男人并不英雄气短,反而如此迷人(当然,迷人可能因为他是刘德华)。
(图)《天若有情》中刘德华的悲剧让当时的无数少女潸然泪下。
虽然被主流认为上不得台面,但金庸的武侠小说还是成为了男生们竞相传阅的课外读物,大人们也没逃过真香定律,83版《射雕英雄传》的万人空巷就足以说明一切。
受当时的渠道限制,人们是不太可能从正规渠道接触到港台文艺作品的。
所以,烟雾缭绕的录像厅,夜市里摆摊的盗版磁带小贩和盗版书摊,成了那个时候年轻人开眼看世界的窗口,甚至不少70-80后的性启蒙教育,都是在录像厅里完成的。
(图)灯光昏暗,烟雾缭绕的录像厅,是一个时代特有的产物。
我始终坚持一个观点,曾经盗版市场的繁荣,培养出了改革开放后的第一批文艺青年。
电影中的香港霓虹闪烁,灯红酒绿,男的时尚,女的妩媚,阿sir们一身正气,就连街头的混混都有情有义,肝胆相照。
歌声中的香港时而欢乐不羁,如刘德华的《独自去偷欢》,时而辗转低吟,沧桑憔悴,如王杰的《谁明浪子心》,时而又心碎欲绝,如张学友的《分手总是在雨天》。
那个时代的年轻人失恋后,脑中总会回想着这些歌手的浅唱低吟,仿佛自己落寞地走在香港或者台北的霓虹灯下。
(图)《对你爱不完》MV中一闪而过的香港夜景。
那时候你英语说得好,获得的只是老师和家长的赞美,而你会唱粤语歌,才叫潮人。
甚至被称为内地歌坛“金童玉女”中的金童毛宁,为了让自己显得更加高大上,一个沈阳人,都特意学了一口流利的粤语。
(图)毛宁可以做到沈阳话和粤语无缝切换。
那个年代的东北孩子,身边一般都会有这么几个人,他或者是邻居的大哥哥,或者自己的老舅(东北话最小的舅舅),或者是高年级有头有脸的风云人物。他们穿着皮夹克,留着郭富城的分头,家里十几二十盘磁带,经常跟着录音机哼哼呀呀地唱着粤语歌。
(图)“富城头”当年风靡一时。
当然了,他们的粤语并不纯正,是散装的,广东人和香港人听着都会一脸懵逼,可他们摇头晃脑的时候,觉得自己走在了时尚的前沿。
如果你问他这是什么歌,怎么都听不懂啊,他们还会带着几分不耐烦,带着几分得意的说,粤语歌,你不懂。
所以《野狼disco》中开场就用粤语唱了一段,而且他故意学得不是很纯正,恰到好处地描述了曾经东北的流行文化。
(图)听过这盘磁带的估计都有孩子了。
与此同时风靡东北的,就是的士高(disco)。
现在看起来,的士高总有种土酷土酷的感觉,不过这种由欧美发起,流转日韩港台,最终进入内地的舞蹈,在当时看来,就像是一条与世界接轨的纽带。
贾樟柯的《江湖儿女》讲的是90年代的山西,其中一个黑老大被人杀害后,兄弟们参加葬礼,因为黑老大生前最喜欢看拉丁舞,于是他们让两个舞者穿戴整齐,在老大灵前跳了段拉丁。
现在看来,这种坟头跳舞有些莫名其妙,但在当时可以说是一种礼遇,一种高级别的哀悼。
(图)灵堂跳舞给人一种十分诡异的冲突感,这也是那个时代独有的特色。
其实的士高的跳法是有讲究的,现在随便找个网站搜一下的士高,会有不少教程,专门告诉你要领。
但和古往今来的大多数追逐流行的年轻人一样,大部分只是为了一个潮,并不想深入学习,所以当一盘封面写着“野狼的士高”的磁带放进录音机,管它怎么跳呢,摇头就完了。
久而久之,有人总结出了一套口诀,你照着这个口诀做动作,即便你根本不会,但看着也挺像回事的。
来左边儿 跟我一起画个龙
在你右边儿 画一道彩虹
来左边儿 跟我一起画彩虹
在你右边儿 再画个龙
在你胸口上比划一个郭富城
左边儿右边儿摇摇头
两个食指就像两个窜天猴
指向闪耀的灯球
来全场一起跟我低下头
左手右手往前游
捂住脑门儿晃动你的胯胯轴
好像有事儿在发愁
20世纪最后几年的下岗大潮让东北一下进入了寒冬。曾经骄傲的共和国长子变成了拖后腿的人,甭管你是生产标兵还是劳动模范,一笔买断费就拜拜了您内。
曾经被国企工人看轻的个体户们反而鲜衣怒马,手里拿着大哥大,腰上别着BP机,成了最有排面的群体。
(图)电影《钢的琴》很好地描写了下岗潮后,东北萧索的社会环境。
如果你研究过那个时代,你就会明白老一辈东北人对体制内工作,对编制,对稳定近乎执拗的追求。
毕竟他们再不想自己的子女,如此生活三十年之后,直到大厦崩塌。
曾经开眼看世界的窗口,变成了逃避主义的世外桃源,变成了乌托邦。
录像厅、台球厅、迪厅和旱冰场啸聚着一群无所事事的年轻人,他们还不需要像中年人那样承担养家糊口的压力,但同时也真不知道自己该干嘛,那么多人找不到工作呢。
于是,曾经开眼看世界的窗口,变成了逃避主义的世外桃源,变成了乌托邦。毕竟三五块钱就能呼朋引伴,打发一天时光,实在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了。
经济凋零下东北人必须要想办法化解痛苦,但好在,东北人善于化解痛苦。
(图)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只能终日聚集在录像厅、台球室里打发时间。
清末的闯关东和建国后的建设北大荒是两次大规模的移民潮,其传奇程度绝不亚于美国的西部淘金热。先后来到东北的人要面对动辄零下三十度的酷寒天气,要面对每次长达半年的无聊农闲时光,要面对野外的狂风暴雪和凶猛野兽。
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必须乐观,也只有乐观才能不抑郁。
所以东北话自带喜剧效果,因为东北人已经习惯于用戏谑调侃的语言去消解苦难,去消解权威,去自嘲,去自我调侃。
这也是东北话感染力超强的原因之一,用戏谑的口吻来解读严肃和困苦,带着一股忍俊不禁的劲儿。开学时宿舍一个东北人,毕业后就能一寝室东北话。
从文艺领域也能看得出来:电视时代,小品王赵本山独领风骚,把“忽悠”这个词从东北方言推广到了全国,巩汉林、潘长江也闻名遐迩。现在,开心麻花、乔杉修睿等人,延续了东北喜剧人的强势风格。
所以一定要快乐是根植在东北人内心的东西,即便不快乐,也要想方设法去快乐。
比如《野狼disco》中,在搭讪姑娘时,也要开动自己内心的小剧场,让自己显得很酷才行——
感觉自己好像梁朝伟在演《无间道》
再被拒之后,也很快会消解尴尬——
手照摇 舞照跳
假装啥也不知道
没有事 没有事
看着天空笑一笑
记得在知乎上有个问题是关于“投资不过山海关”的,下面有个东北人说,是啊,我们东北就是蝙蝠侠里的哥谭市,一百年前的芝加哥,天一黑就盗匪横行,黑帮火并,满意了吗?
一句话里既有美漫的梗,也有美国的历史典故,同时还透露着一种“懒得解释了,你爱咋想咋想吧”的不屑。
《野狼disco》土吗?我要承认,确实土。
《野狼disco》low吗?我必须要说,不low,土并不等于low。
有人觉得它像喊麦,对嘻哈音乐有研究的人已经从flow、punch等专业层面进行过解析,我并不专业,所以就不说了。我只说一下从内涵上,为什么它土却不low。
喊麦更像是底层小人物的臆想,甭管是“败帝王,斗苍天,夺得了皇位已成仙”还是“踏天道,废天帝,斩冥王,鬼神泣”,都是一种类似“皇帝种地用金锄头”的幻想。
帝王、皇位、天帝、冥王是什么,喊麦的自己不知道,听众也说不出来,就更别提打败他们了。
而《野狼disco》则不同,散装的粤语唱段,BP机、大哥大等已经早就被淘汰的物品,郭富城的经典动作,蹦迪的口诀,都在将曾经的年轻人,在那个时代的娱乐方式活灵活现地展现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在这种栩栩如生的描绘下,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或者是对那个年代有研究的人,都会在眼前呈现出那个画面,然后会心一笑。
和很多其他的嘻哈音乐不同,老舅的歌并没有一味地追寻模仿其中的美国化,否则就会像X博士文中的那个比喻:
一个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中国人唱着从小街上混、战死街头、匪帮或者亚特兰大的药物迷幻,都会让人感到心虚。就像一个乌干达老铁非说自己是最real的相声演员,diss郭德纲,respect马三立,弄得跟真事儿一样,滑稽。
网易云音乐的评论里有人说,老舅的歌是纪实伤痕文学。当然这更多的是调侃,不过他的歌仔细研究歌词,确实是以一种白描的方式,将底层人物的生活展现在你的面前。
《浪漫男银》中唱:
没能给你买貂是我没有尽到责任
可是玫瑰必须不能少
男人浪漫他永远不会老
快递就要到我已淘宝找好
刻着你名字的电热宝、
……
陪你夜跑咱俩一起去锻炼
各种运动才艺 方方面面
法定假日肯定带你下饭店
隔三差五就去个电影院
全家桶藏在书包里面
为你掏出鸡腿的那一瞬间
整个院线你最有牌面
电热宝、放假才下个馆子、把全家桶放书包里带进电影院,在大城市生活,动辄音乐会、爱马仕的小资们肯定觉得上不得台面。
但生活在小城市或者县城里的人都知道,大多数普通年轻男女的恋爱状态也就是这样,你可以说有点寒酸,但你不能说这种小富即安的爱情不美好。
还有《同学聚会》:
一个中年男子如何才能不油腻
其实我也不想每天晚上去蹦迪
只不过是白天讲话没有人肯听
……
理财保险股票还有定投的基金
孩子是男是女现在上了几年级
……
你们说的东西我统统不感兴趣
我始终不相信喝香槟还要加枸杞
我始终不相信我已经这么大年纪
却开始担心明天早晨能不能勃起
……
眼里忽隐忽现17岁的雅丽
是哪一个SB,把我推到她怀里
去nmlb,老子差一点窒息
几乎一个失意的中年男子与已经功成名就的同学无话可说、格格不入的形象跃然纸上,曾经的女神已经胖了几圈,苦闷和烦恼无法诉说,只能借酒消愁。
而最后一段的几句对白更是画龙点睛,喝多了直吐的老舅跟外甥女说自己当年多风光,现在牛逼轰轰的马老三上学时候不过是个为首是从的小弟。
结果外甥女来了一句“老舅,马叔看你吐在这拍你呢。”老舅一句“嗯?”
中年人就是这么怂,说人坏话都不敢当面说,被人抓个现行自己也只是尴尬和惊慌失措。
所以,老舅的歌土是土,但并不low,他唱出了东北人曾经的喜怒哀乐,讲出了那个灰蒙蒙的时代。不管你对那个时代是怀念还是反感,它都活生生的存在过。
如果描写底层人民的作品就是low的话,那么狄更斯的《远大前程》和巴尔扎克的《高老头》也都算low了。
为什么老舅的歌总是带着蒜味儿,因为他爱东北这片土地爱得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