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T作品】红砖美术馆补园三识
【AT导读】自红砖美术馆建成,十余年间,园林部分多有增改。之前庭园、建筑过于分立的问题,在一系列补筑中,以调整面向与留空两类方法得以修正,逐渐增补出一些居游生气;因利用加盖屋顶新增的三条顶游路线,得以增补庭园应有的居游密度;在增补间历久繁茂的植被,得以评价其花木最初设计的得失,视觉上,虽有框景单株植物,更注重经营林木深意,相较清水会馆中的列队庭植,已向山林迈进。
红砖美术馆补园三识
从2007年设计红砖美术馆到2017年设计溪山庭这十年,除小岞美术馆外,董豫赣大量的设计都没建成,它们对溪山庭设计的演化作用,不可估计,但我旁观并部分参与了红砖美术馆建成后持续七八年的补筑工作,也见证了这些年间董豫赣在庭园实践方面的渐进式推进。
十年前,我在《红砖美术馆庭园三识》一文末尾,提到过美术馆庭园与建筑间过于截然二分的缺憾。当时,总嫌展览艺术的封闭大墙与山明水秀间,缺乏渐进的过渡;王丽方老师则提到山下游径精彩生动,而山上平淡无趣的失衡问题。当时在山上,一眼望到高大的美术馆红墙,在山下游玩时积累的山“高”感知,瞬间打了折扣。
在随后的七八年间,庭园大小补筑不下十余次,涉及七八处不同位置,而每次补筑,都能看到设计师希望将庭院与建筑融合的多方面努力。如今再审全园,庭园与建筑这两仪之间,已媾和出诸多新气象(图1)。
▲ 图1 红砖美术馆庭园补筑部分(红色)©柯云风改绘
与常规造园不同,红砖庭园的补筑,多数只能对现有建筑改造,不可随意选择位置。这些补筑的起手,不是位置经营,而是如何调整原有建筑的面向,以与现有园景发生关系,或者在建筑中局部留空,以邀庭景进入。这为无以增建时提供了两类改造方法。
位于山水南部的V.I.P.与小餐厅改造以及水榭翻建,都在于如何调整面向向景的问题。
V.I.P.朝东的封闭弧墙,被改成一扇面向山池的瓦鳞格弧形窗。在外,挂藤的瓦格深色消解了建筑体量;在内,弧形阵列的瓦格在单一视点上并不全透,又因瓦间空腔映出的藤萝绿意,衬出框中主景。收束横幅的刷黑钢板,下框与窗边鼓桌同高,刚好遮蔽落座的身体,兼作映绿边几;上框则压低视线,以免过亮,最终成为一处装折如画的横卷(图2)。
▲ 图2 V.I.P. 瓦鳞格弧形窗 ©董豫赣
最初的改造任务是小餐厅,它原本是在西、南、北位置皆被建筑所挡的水景玄关,改成小餐厅就只剩下朝东一面开敞,还被青瓦台的巨石与咖啡厅限制了底部视野。董豫赣想要在阁楼上寻找俯瞰景物的面向,因为记起我在拙政园对见山楼的一句戏言——爬山廊将人带入见山楼的歇山位置歇息,他就邀我一起设计,将阁楼坡顶的东侧歇山位置设计成朝东敞开的倒梯形平面屋顶平台,一度成为宾客最喜爱再次瞰景的户外空间(图3)。
▲ 图3 倒梯形屋顶平台入口 ©柯云风
在底层,将东北角的一根柱子取消,以转角打开的洞口,朝向东北池树风景,又依据小餐厅比V.I.P.空间高出约半层的条件,在转角打开的位置,续接了两个沿墙跌落的玻璃亭子,并与V.I.P.的入口连接(图4,5)。这两个玻璃亭子,所用钢结构尽可能纤细,作黑色,不仅压暗室内,也使框架消失在户外明亮的风景中。
▲ 图4 连接小餐厅和 V.I.P. 的两个跌落玻璃亭 ©董豫赣
▲ 图5 玻璃亭纤细钢结构与明亮园景 ©柯云风
如今,玻璃亭子已被两棵如掌四张的巨柳遮蔽,而当时它俩尚未抽枝,我们曾萌生过在高台上几步可达的树杈间拓展两个茶位的奇想(图6)。
▲ 图6 池西南两株巨柳 ©柯云风
咖啡厅北侧的水榭,当时格局已定,其本身围护已有观赏主景的高低考虑,后期的翻建为呼应十七孔桥的水平展开,以叠梁方式增大跨度,获得了一幅无碍景窗,而西面也因考虑西晒问题,增大了悬山出际,并补种了两棵石榴。无论此处悬山坡顶的功能还是餐厅歇山突变成露台,古建屋顶样式,似乎都找到了确定性的向景意图(图7−10)。
▲ 图7 水榭钢结构叠梁以增景窗跨度 ©董豫赣
▲ 图8 水榭横幅窗 ©柯云风
▲ 图9 翻建前的水榭 ©王娟
▲ 图10 翻建后水榭加大了出际 ©董豫赣
山林北部的藤庭、小展厅兼工作室、客房均藏于山后,并无主景可观,就以“留空”串景,以串联视线。而美术馆东南角的报告厅,夹在美术馆与隔壁围墙间,远离山水主景,只能“留空”造景,并自造流线。
小展厅是基于对环绕空庭的办公室改造而成(图11)。二次改造时,这个庭院被覆成双坡向内的屋顶,而坚持在其南部山下拓开一条室外巷道,无论对疏通后山游线还是让山景垂直进入建筑,都起了巨大作用(图12)。
▲ 图11 展厅改造前被办公室环绕的半高庭院 ©万露
▲ 图12 展厅南部坚持留出的户外巷道 ©柯云风
这大概是董豫赣对美术馆展厅未能媾和自然的反思,在这里,压暗的巷道两端,框出远处明亮的植物,中部洞口里从山上挂下的鸟笼中的紫藤,贯通了山上山下的意象,巷道上方顶板上的窄缝天光,又让顶部种植的灌木映绿底层的混凝土墙。
而他之所以对甲方填埋巷道水沟一事耿耿于怀,大概不只因为下雨地面泥泞,还因为那道水沟,勾连着上下完备的户外空间意象,缺了它,绿意就只停在了顶部洞口。如果办公室按任务书被使用为小展厅,那么鸟笼下方的坐位,想必真能成为人们讨论艺术品的好去处,而非现状的无人落座。
南部报告厅是对原有植树庭院的改造,改造时,基于对报告厅要求空间封闭的反思,采取传统建筑中以照壁打开建筑的方法。
隔着消防车道为报告厅南部入口设置的照壁,不只为报告厅提供入口位置的限定,照壁上镶嵌的木台面,实际上被当成接待吧台使用(图13)。
▲ 图13 报告厅入口照壁兼作接待吧台 ©董豫赣
报告厅与北侧围墙间坚持保留的一条窄巷,为其北侧打开的横幅窗洞提供了照壁般的外部遮蔽(图14)。
▲ 图14 报告厅北侧横幅窗外有“照壁” ©柯云风
而坚持将东部的一间划为户外庭院,并保留原有的一棵白蜡以及半圆形龛内的一株金银木,这一留空之笔,不但使报告厅朝东的敞开有如被照壁遮挡而向内庭开敞(图15),也给半圆形植物池旁增加的楼梯,增补了一条接通二层平台绕树而行的顶游流线。
▲ 图15 报告厅敞向内庭以半圆形植池作“照壁” ©董豫赣
绕树而上,先至绕树平台,有一圈美人靠栏杆落座,上几步,可至照壁上方的屋顶平台,接通美术馆二层,北折上几步,可登报告厅V形如山谷的屋顶,再上几步,攀上报告厅主席台十字照壁的顶部,之后南折横过消防车道上天桥,可回望照壁平台,亦可接通美术馆北墙外消防水塔镂空的一层,又寻与美术馆高墙间极窄的踏步绕塔而下,抵达十字照壁与咖啡厅间的空地,即可北向入山水,复与报告厅北侧巷道相通(图1)。
比起清水会馆屋顶平台上呈现的几何构成,这条顶游线路更接近中国园林体验(图16)。这也是董千陌经常飞跑领人游赏的一条线路,途中他常爱从天桥排水口投掷树叶,看其飘落。以他的高度,该更能体会藏露之趣,而飞檐走壁的愿望,大概人人都有。
▲ 图16 清水会馆顶游所观几何构成 ©董豫赣
这条顶游路线,大概对城市造园的高密度命题都有示范作用,比起把屋顶当作“第五立面”的视觉考量,这条屋顶游线的身体感知并不逊于园林中的北线,也丝毫没有二十几米内“上去又下来”的无聊感受(图17)。
▲ 图17 天桥上俯瞰消防车道 ©周仪
只可惜,报告厅的屋顶平台从未真正作为烧烤平台,就连频繁的婚庆活动,都没引发这里的实际使用。当初构想的那种在屋顶上只见青烟不见人、人间烟火在天堂上方的景象,也只能存在于笑谈中了。
红砖庭地原本空芜,一切花木皆属移植,并无高自鼎贵种属,唯池周几株柳树甚巨。初移来时,掐头留尾,有掌无指,而其余植物多半细弱,经年补植十之一二,七八年后,蔚然可观。
开园之初,在美术馆高墙与消防车道两侧所植几行白蜡,因报告厅加顶多有拔除,仅剩靠墙一排,渐渐朝消防车道一侧发展,背倚高墙向天伸展,在咖啡厅横幅窗中竟有展品效果。逢秋季,树叶金黄,与红墙相衬,色彩明丽(图18)。想来这曲折展墙,正好内展人工艺术,外展自然作品。
▲ 图18 白蜡向消防车道拓展 ©曹梅
这渐高渐粗的白蜡,已将红墙遮蔽大半,加之池周枝冠渐丰的巨柳,如今已可覆池近半,从北山南望,层绿次红,已消解了美术馆当初红色而巨大的突兀体量(图19)。
▲ 图19 由桥北向南望美术馆 ©董豫赣
北方之槐、南方之樟,都为董豫赣偏爱。红砖美术馆最多槐树,将镜序压为暗绿的龙爪槐,在报告厅、小餐厅另有散植(图20)。
▲ 图20 镜序被龙爪槐压暗 ©董豫赣
在槐谷密植的槐林,因安置埃利亚松的“盲亭”拔去不少,失去樾暗千层的林深意象,曾让董豫赣愤怒,但“盲亭”的装置,多少弥补了王丽方老师所批评的山顶的无趣(图21),山间加之后补的鸟笼,以及可与山顶相连的藤堂,已为山顶之游增加了额外的游趣(图22),可惜计划中为山字形巨石缝隙间增补临石山谷,以及在瀑布石背后山上蓄池流水跌落在另一块瀑布石上的计划,迟迟没有实施。
▲ 图21 盲亭安置损失槐林厚度 ©董豫赣
▲ 图22 桥西柳树侧枝作门楣 ©柯云风
山间单株种植考究者,仅有几处。十七孔桥西端横一柳树侧枝,低似门楣(图23),将视线压向脚下高低大石,一更安全,二挡少许前路,更增探索愿望。
▲ 图23 山顶鸟笼兼作桌椅藤架 ©柯云风
山涧顶部,砖拱桥旁种植一弯木,计划长成时拆除一边桥栏,而以乔木横干为栏,兼为山涧入口提供一抹碧色,拱桥后被改成混凝土U形桥,树之弯,失去了姿态(图24)。
▲ 图24 弯木与栏板功能重复 ©曹梅
藤堂是尝试以植物为主题的构筑物,最初是开敞的池坐,以为停车场司机覆荫休息,后覆顶成藤堂,顶部留圆形天井引藤,四壁环以花砖隔墙,墙根遍植藤萝,春秋之际,顶壁皆绿,是游客最爱拍摄的景点。
最初顶部架起玻璃吧台以观井内紫藤,藤萝畏烫,不向上长,有年拿去玻璃,长势疯狂,原本计划以井壁置换玻璃吧台以赏紫藤,几年下来,井壁尽被紫藤支架,如乔木张扬,如今屋面只能绕冠而行(图25,26)。
▲ 图25 藤庭顶部现状 ©柯云风
▲ 图26 藤庭内景 ©董豫赣
至于其余成片灌木,池岸所植迎春,下垂接水,山边多植连翘,上扬山势,一样黄花,两种姿态。两种花木在北方长势皆不佳,直到近年才有些姿态,尤其山北圆形挡土墙上的连翘,起初干枯几枝,如今蓬勃生发,竟出挑2m左右,半蔽天光,春日如金色瀑布倾泻,颇为壮观(图27)。
▲ 图27 山北连翘如金色瀑布 ©曹梅
甲方以机井房改造的住所,正对此景,女主人多有从居所鸟瞰北山的照片,几乎看不见南部美术馆的高墙,连接居所与北山的混凝土桥,没入丛林,如入深山(图28)。
▲ 图28 住宅南望 ©曹梅
至于藤蔓之属,十七孔桥北墙之北,遍种爬墙虎,多年不见越过南墙,一日发现园丁为保南墙整洁,过墙或剪或掀,制止后不过两年,满墙皆碧,秋色尽染,倒影池中,如坠夕阳。
最意外的藤蔓,是在报告厅东侧白蜡小院,甲方当年在庭院上空设计的一圈钢管美人靠,曾被董豫赣讥讽为美人烤,如今白蜡树冠庇荫,可以落座无碍,且庭中绿萝攀爬上座,从底部仰视,竟成为他最喜爱的场景之一(图15)。
从游客视角而言,邀人居游场景,常非众人最爱拍照处,游人拍摄最密集的景点——镜序与小教堂的西立面,多半止于视觉观望。视觉只要求景点足够与众不同,它既不需叠加功能,也不必理解含义,正如游客在希腊神庙前拍照,既不需使用神庙,也不需要理解它。
而从专业角度而言,带有居游意象的景点,显然更胜一筹,因为它叠加了建筑与自然的起居欲望。
红砖美术馆的这些断续改建,既是对其早期居景分离的改善,也是对后来溪山庭居景错综的演练,报告厅屋顶间密集的居游关系,在溪山庭顶游层得以全面展现,源于巴瓦井盖意象的藤架鸟笼,因一桌一椅的介入,获得比原作更大的居游潜力(图22,29),它将新艺术的如植铁艺,经园林意象的熔化,装折出自然藤蔓与身体间的关系。
▲ 图29 巴瓦为卢努甘卡庄园设计的铁艺井盖 ©董豫赣
在后来的溪山庭中,铁艺作为植物和身体间几乎消失不见的中介物,不仅形拟蜿蜒藤蔓,还兼作踏步、栏杆、几面、扶手,可挂可支,可笼可透(图30−32)。
▲ 图30 溪山庭兼作几面、踏步、栏杆的铁艺 ©陈颢
▲ 图31 溪山庭作踏步可透视线的铁艺藤架 ©陈颢
▲ 图32 溪山庭如藤铁艺扶手 ©陈颢
无论从入画还是宜居而言,红砖庭园的花木经营,已从清水会馆那种庭中分列作对、先有院后植栽、建筑不参与花木意象的植法和冠名,渐得中国园林花木与身体互成之要。远观红砖美术馆当初山上山下分层植栽的林木,如今也逐渐融为一片,山意渐浓,似有大山耸翠(图33)。
▲ 图33 高下种植融为一片似有大山耸翠 ©柯云风
到溪山庭实践,董豫赣已不满足于山上植栽,而将屋顶上也遍植花木,与真土山上的植栽连为一体,可拟深山之貌。因为不再受限于建筑与山水的先天分离,在设计中就更聚焦于居景错综的设计,而建成后的效果,才真有些计成在《园冶》里描述过的意象——“围墙隐约於萝间,架屋蜿蜒於木末”。
昨日北京气温骤降,庭园树叶一夜落尽,美术馆建筑巍立的高墙之上,满墙凌霄枯败一时,荒如败壁。想来这十来年间,红砖美术馆见证了建筑行业渐入凛冬,但到春日复来,或许建筑学又能在庭园中焕发勃然生机。
项目信息
建成时间:2022
(原文刊载于《建筑技艺》2023年10月刊。微信版已略去文中所有参考文献等信息,正式版本以原文为准。)推荐阅读
董豫赣,葛明,周仪,等. 作庭的技艺——品谈溪山庭[J]. 建筑技艺,2023,29(10):35-49. 傅煜. 溪山庭纪——当代建筑学对园林的凝视与失焦[J]. 建筑技艺,2023,29(10):57-60.
作者简介
周仪
北京建筑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副教授,千庭建筑工作室主持设计师。
《建筑技艺》2023年10月刊
(点击杂志封面了解本期详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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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王春艺
校核:刘晓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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