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T建筑】“通约”的技艺——品谈三星堆博物馆新馆
【AT导读】三星堆博物馆新馆是近年来最受瞩目的新建博物馆建筑之一。面对神秘瑰丽的历史文明、极限的建设周期以及巨大的人流量容纳需求,项目通过感性的意象、克制的形态、实用的空间、简明的结构系统,完成了让历史“重生”的命题。其中历史与当下、内部空间与外部景观、建筑“物”与博“物”、结构表现与空间表现、传统设计理念与时代发展等种种二元关系,以“通约”的状态,为扩展建筑学视野提供了讨论范本。
引用本文:李兴钢,钱方,刘艺,等. “通约”的技艺——品谈三星堆博物馆新馆[J]. 建筑技艺,2023,29(11):33-47.
“通约”的技艺
——品谈三星堆博物馆新馆
项目介绍
三星堆博物馆新馆是在特定的大遗址环境中的设计,需要回应遗址与河流等宏观层级的环境背景,也需要回应园区和现存老馆等具体层级的文脉关系。建筑以低调克制的态度融入地景,同时通过立面和空间的戏剧化语言,建立与古蜀文明的对话,树立自身的文化形象。设计在内部空间和材料建构方面也进行了精心考虑,实现博物馆建筑内容与形式的自洽与平衡。
▲ 从树林间望向三星堆博物馆新馆 © 存在建筑
品谈主持人
李兴钢:中国建筑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总建筑师 , 中国建科首席科学家,中国工程院院士
品谈嘉宾
钱 方:中国建筑西南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总建筑师,全国工程勘察设计大师
刘 艺:中国建筑西南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总建筑师
刘家琨:家琨建筑设计事务所主持建筑师
曾 群:同济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集团)有限公司副总裁、总建筑师
周 榕: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副教授
冯 路:无样建筑工作室主持建筑师
宋晔皓: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 ,清华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副总建筑师
郭屹民:东南大学建筑学院副教授
范 路: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副教授
张 准:同济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集团)有限公司高级工程师,和作结构建筑研究所联合创始人、主持设计师
杨 文:中国建筑西南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设计三院总工程师
01
历史的“重生”
刘 艺:
今天上午大家已经实地参观了三星堆博物馆新馆(以下简称“新馆”),接下来我简单进行一些补充。从鸟瞰图可以清晰地看到,项目用地是一个狭长的沿河地块,紧邻原1号展馆和2号展馆(以下简称“老馆”),环境特征明显,设计难度较大。我以七个词概述一下新馆的设计概念。
▲ 场地原状航拍
© 中国建筑西南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
其一是“时间”。在设计中,我们非常关注时间线索,青铜器的黄金期约在公元前1000年,1986年三星堆遗址出土了大量文物宝藏,1997年老馆完成建设,2021年三星堆新一轮的考古发掘启动,这是几个重要的时间节点。
▲ 老馆建筑
© 中国建筑西南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
其二是“出土”。第一次看到三星堆的土堆遗址和文物发掘现场时,土和青铜这两种材料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因此在新馆的设计中,室外墙面使用了类似夯土肌理的石材,室内也使用了仿土的艺术混凝土材料。从河对岸看向新馆时,其斜线上升的形态仿佛从大地中升起的土堆。
▲ 立面细部 © 存在建筑
▲ 室内空间 © 存在建筑
其三是“眺望”。这首先代表着新馆与三星堆古城遗址的关系。新馆的朝向并非平行于园区轴线,而是朝着西南方向的遗址旋转了一定的角度,使得建筑的参照系没有局限在园区内,而是扩大到了古城遗址的范围。这一偏转使建筑在外部折线形体与内部展厅空间都形成了一种张力。“眺望”也代表着新馆与老馆及周边河流景观的视线关系。在绘制第一轮草图时,就已经确定了“古蜀之眼”的意象,然后再通过理性的设计将“眼睛”呈现出来,形成可以眺望遗址和老馆的螺旋坡道空间及二层的剧场空间。“眼睛”的意象也回应了老馆中由螺旋坡道、天窗与尖顶构成的“天眼”概念,我们将其倒转过来,变为“地眼”。
▲ 设计草图
© 中国建筑西南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
▲ 建筑模型
© 中国建筑西南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
▲ 区位关系
© 中国建筑西南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
其四是“尺度”。第一层级是建筑尺度,建筑体量中的三个“堆”在接近老馆的位置尺度最小,高度最低,在远离老馆的方向逐渐放大,加强了景深的透视感。第二层级是环境尺度,包括开阔的河流、平坦的地景与远方的雪山,环境尺度宏大,所以在靠近河的北侧采用了连续的长体量,而建筑南侧有一大片樟树林,透过林木树干去看超300m长的建筑是我个人很喜欢的角度。第三层级是文化尺度,三星堆文明气象恢弘,遗址中出土了大量青铜器和玉器,器物尺度堪称之最,因此新馆的整体形态、公共空间都可以开阔大气一些。
▲ 俯视新馆与老馆 © 存在建筑
其五是“极限”。新馆于2022年4月开工,历时仅1年4个月,于2023年7月开馆,施工周期非常极限。在施工过程中,设计与施工数字化工具的广泛运用是保证速度与精度的关键。例如,施工单位运用三维激光点云扫描技术,对现场已完工的钢结构进行扫描,生成数据模型,再与原始设计BIM模型进行实时对比,即可发现梁、墙的施工偏差,用以指导后续的内外幕墙干挂,保证施工精度。外墙石材是三维曲面,在施工过程中,西南院团队对石材进行简化,并将简化后的三种石材单元进行了3D打印模拟。每一块石材都是由机械切割与人工凿毛共同完成的。安装时曲面石材需要两次预拼装,第一次是在福建工厂内,第二次是在现场,先在地面上搭起模拟墙面弧度的骨架,再将石材进行二次拼装,调整无误后再上墙。外墙的遮阳青铜板是将黄铜板经过化学腐蚀而得到的青铜质感与色彩,同样经过了反复的试验和调整。
▲ 石材预拼装
© 中国建筑西南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
▲ 石材幕墙加工及安装
© 中国建筑西南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
▲ 铜格栅加工及安装
© 中国建筑西南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
其六是“幽明”,代表着建筑希望达到的氛围。“幽明”出自《易经》,包含着有形与无形的事物、昼与夜、阴与阳、生与死、人与鬼神,很适合传达三星堆文明的文化氛围。为了达到这一意象,建筑必须有足够的体积和重量,并且尽量使用自然光线,在展厅及公共空间里创造更多幽暗的空间。为此,我们取消了除应急照明、夜间投光泛光以外的所有灯光,所以日光投射进博物馆室内时,明与暗的对比非常强烈。在室外照明方面,我们设计了投光灯以保障博物馆夜间开放的情况,灯光整体照度较低。但在尝试后发现不加泛光仅使用内透光的效果反而是最好的,夜晚的新馆立面仿佛夜空中两只发光的眼睛。
▲ 游客集散大厅 © 王厅
▲ 二层公共空间 © 王厅
▲ 南立面夜景 © 存在建筑
其七是“重生”,三星堆的文物历经数千年,重新在博物馆中与今人见面。新馆正式开放后,周末和节假日期间基本上都是满负荷的状态,每天接待游客约2万人次。我们也注意到馆内座椅等公共设施数量不足,很多游客在观展结束后只能坐在墙边休息。其实在设计之初,馆方曾要求每日接待游客3万人次,但当前2万人次的状态已经非常饱和。这也是中国大型博物馆不同于国外博物馆的地方,需要解决日常巨大的人流量的问题。
▲ 公共大厅使用情况 © 《建筑技艺》杂志(AT)
杨 文:
各位专家,下面我代表结构设计团队简单介绍一下新馆的结构设计如何实现建筑的坚固、适用和美观。
首先,在坚固方面,新馆属于特大型博物馆,且馆内藏品都是国宝级文物,但是建筑方案中存在多种抗震不利因素,如长达351m的超长结构、倾斜76°的斜柱、高宽比达66的穿层柱、大跨度重载屋面以及错层和斜屋面高差等。主体结构安全不等同于文物的安全,二层展厅在未加任何保护措施的情况下,罕遇地震下的水平加速度高达1.2g,可能会对文物造成影响。因此除了按规范要求建筑设计工作年限为100年、重点设防类常规要求外,为在地震时对文物进行保护,我们采用了屈曲约束支撑(BRB)和黏滞阻尼器(VFD)的减震措施,前者用于调节结构刚度,改善结构整体抗震性能,后者用于减小地震响应,节约钢材用量。不过目前国家尚未出台相应的标准,这是我们针对特大型博物馆文物保护所做的结构设计尝试。
▲ 屈曲约束支撑
© 中国建筑西南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
▲ 黏滞阻尼器
© 中国建筑西南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
其次,在适用性方面,需满足展览建筑的大空间使用需求。新馆采用了经济合理且技术成熟的“大跨度钢框架+组合网架”结构形式,钢框架用于二层展厅,重载屋面部分采用组合网架,使功能和结构完美结合。此外,考虑到使用者(参观人员)的舒适度,在螺旋坡道及其他大悬挑、大跨度的位置,采用了调谐质量阻尼器(TMD)。
▲ 螺旋坡道模态分析结果
© 中国建筑西南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
最后是建筑的美观。在立面“眼睛”的位置,我们利用玻璃幕墙间的变截面折柱来支撑上部跨度超40m的重载组合网架;旋转坡道半径28.7m,最大跨度达58.5m,针对建筑师提出的跨中无柱支撑、悬浮轻盈的要求,经多方案对比计算,最终采用截面高度1.8m、高跨比1/32的钢箱梁以及跨中弹性铰支座,在满足美学要求的同时保证了结构的安全性及舒适度。
▲ 结构方案
© 中国建筑西南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
02
历史性 vs 当下的历史性
钱 方:
我认为作为建筑师能够参与这个项目是非常幸运的。我也设计过一些博览类项目,但因为在设计阶段很少有机会接触到馆方(展陈运营方),与大多建筑师一样只是在设计造型,最终呈现的空间与展陈的吻合度通常较差。虽然我没有参与新馆项目设计,但据我了解,过程中设计团队能够直接和馆方对接,明确了解展品陈列的主导方向和博物馆的总体定位,这是非常幸运的一件事。项目的整体观感及其环境基调,都需要在业主的支持、理解以及明确目标的指引下实现。
在设计方面,刘艺带领的团队执行力很强,从设计构思、项目基调到最终的方案都与业主的要求高度吻合,对广汉自然环境及人文环境的尺度把握也恰如其分。新馆氛围的塑造尤其值得赞许,分寸感是妥帖的。对于光线明暗的处理比较恰当,对空间尺度及细节的处理也比较平稳。
▲ 外部形态 © 存在建筑
▲ 螺旋坡道及吊灯 © 存在建筑
我认为在设计上尚有一些可以提升的地方。老馆开馆时我来参观过,建筑离鸭子河有一定的距离,当时的河边有树和人行道,在出太阳时广汉市民会坐在河边喝茶观景,这样的场景,从河对岸看向博物馆时会多一个景观层次,建筑与自然环境的融入感很好。今天是我第一次站在桥上从河对面看新馆,河边的树木没了。从尺度控制及视觉控制要求的角度来说,新馆建筑总体处在一个比较得体的状态,刚才我和刘艺说,如果能把新馆的女儿墙做得再薄一点,屋顶草坡再往下延伸一点,可能尺度效果会更好。另外,因为沿河一侧原本树木的缺失,不知是否可以在立面墙体上补充一些爬藤植物,可提升建筑和自然环境的融合度。
▲ 北侧鸟瞰 © 存在建筑
总体来说,新馆无论从空间尺度、在地性,还是藏品展陈布置、运营情况来看,都是一个定位准确、控制到位的当代建筑作品。尤其是从施工到开馆仅历时16个月,在这么紧张的时间里完成如此复杂的项目,确实难度非常大,当然最终呈现的效果也离不开相关各方的支持。
冯 路:
面对如此大尺度的公共项目,这么短的建设周期,任何一个做实践的建筑师都会明白其中的难度。在参观的过程中我一直在思考,如果让我来做这个项目,设计最重要的问题是什么?我想还是如何面对历史。项目面对的历史显然有两个层面。一是三星堆历史遗址本身,它是一段遥远的、未知的历史,博物馆本身就是为它而做的。二是老馆及场地,面对20世纪80年代设计、20世纪90年代建成的老馆,新馆可以看作对老馆的扩建,需要与老馆的空间和地理叙事产生关联。这是一段更近的、直观层面的历史。
▲ 新馆与老馆 © 存在建筑
可以看出,新馆在设计中尽量压抑住巨大的体量,偏于场地一侧,没有过于强调自身的表现,使老馆仍处在一个很明显的地位,这也许是这个方案可以中标的重要原因之一。除了空间上的呼应,新馆与老馆都通过一种造型语言来表现三星堆的历史文化主题。老馆采用了透空三角锥的抽象化形式符号,表达一种远古祭台的神秘感;新馆则提取了青铜面具“眼睛”的元素,通过几何化形式反映在建筑立面和空间视觉上。
▲ 新馆与老馆 © 存在建筑
如何面对历史?这让我想起法国当代哲学家雅克·朗西埃的《历史的形象》,他提到了四种不同的历史叙事。第一种是作为可以效仿的、具有纪念性的典故;第二种是文学故事;第三种是大历史描述,试图呈现历史背后共同的命运。这三种都可以理解为关于“曾经存在的”历史的“再现”。而除此之外,朗西埃认为应该有一种可感知的史学,和历史遗存及延续相关,和当下有关,具有新的可能性的历史表达。或许可以理解为,不是历史的文献化,而是时间记忆的新经验。
那么回到这个建筑中,怎样理解可感知的历史性?我觉得一方面是基于场地。在参观中,刘艺总提到当初老馆建设时地理环境更像在乡村旷野,但现在因为城市化扩张等原因,虽然这里依然是郊区,但地理空间发生了巨大的历史性变化。而这给人带来的最直观的感受是,通过城市快速路以及快速的交通工具到达了博物馆园区的门口,再通过检票、安检,迅速进入到博物馆内,进入有着深厚历史积淀的神秘远古文明场景,二者之间的无缝衔接既顺滑又突兀。另一方面,在30年前老馆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建筑案例,虽然今天我们依然觉得它是合适的、优雅的,但它想表达的对远古的纪念性以及神秘感其实已经丧失了很多。这并不是因为建筑本身的退化,而是因为在历史进程中人对事物的认知发生了变化,老馆的形式语言在某种意义上已经被袪魅了。这即是新馆需要应对的当下的历史性问题。
▲ 老馆现状 © 《建筑技艺》杂志(AT)
所以,我认为在未来可能有机会去改变,或者说可以进行尝试的事情,是对于场地的处理。现在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建筑在南侧留了一条宽阔的通道,可以在进入园区之后一眼就看到老馆。但实际上,我们在门口下车时,能够明显感受到一个外高内低的高差,现在的处理略显直白,直接下了一个坡就结束了。这里可能蕴含了重新塑造场所的机会。游客在进入大门之后虽然很快就进入新馆,参观流线也都在馆内,但是在离场的时候可以不那么匆忙。中间的通道能够提供一种相对缓慢的游览经验,可以不那么直白,不那么直接地与老馆视觉对照,而是更好地回到大地本身的时间概念——三星堆考古遗址最有意思的地方就是它在大地里埋藏着时间,其实所有历史文物都是关乎于时间。是否能够通过场地的设计对时间有所回应?外部的城市化扩张以及现代设施的加建都是无法抗衡、无法避免的,但如果在重塑场地的同时,在某种程度上为老馆的形式感知重新赋魅,将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情。举一个可能不太恰当的例子,冯纪忠先生在方塔园中有一小段堑道设计得特别有趣,它的两侧被遮挡起来,从东大门进来,通过转折的堑道之后,才看见天妃宫和宋塔。这就是一个在大地上的空间叙事,而且是带有可感知的时间性的,让人在行走的过程中一下子就进入了某种历史情境。所以我认为在新馆中,也许将来也可以通过对场地的设计,对双重的历史性进行更好的表达与呼应。
▲ 新馆与老馆 © 存在建筑
03
在地环境之于展览空间
曾 群:
基于参与大型项目的经验,我深知大体量博物馆的设计是非常难的。面对一个复杂的建筑,往往需要以一种相对清晰的逻辑,才能做到把控全局。在新馆中,我认为刘艺总做到了。建筑呈现出来的样式及空间氛围,都处在非常清晰的逻辑下。不管是螺旋坡道的空间构成、结构设计,还是“眼睛”的意象与外部材料的细节,都包含了丰富的体验感,让建筑能够从大到小、从外到里进行剖析,这一点做得非常好。
就内部空间来说,刚进入建筑时我在想它的公共空间是不是有点大?但看了平面图,其实公共空间和展厅面积比例是合理的。而且今天是星期一,并不是游客最多的时候,人已经很多了,确实需要尺度较大的公共空间来满足活动需求。
▲ 中庭空间 © 存在建筑
建筑并没有采用传统博物馆那种带有强烈观展流线的空间逻辑——博物馆建筑很容易做成中间是大厅,周围是其他展厅的形式,而且需要将一条参观流线走到底。但这个项目采用了非线性的空间组织方式,使参观流线更加自由、随性。我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可能,让游客在观展的过程中,随时可以从展厅中出来,感受外部的公共性。因为“白盒子”空间(公共空间/休息空间)其实就附着于“黑盒子”空间(展览空间)外面,它不是一个只有走到尽头才能到达的区域。这在当代博物馆中较常见,“白盒子”与“黑盒子”之间能够相互转换。
▲ 一层平面图
© 中国建筑西南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
另外,谈一谈在地性。在从东北侧的桥看向建筑时,看到的主要是草坡屋面以及下部格栅,建筑与大地、河流等景观的关系很融洽。虽然屋顶的坡度可能还不够,但已经基本消解了建筑的体量,使其与自然融为一体。在建筑的南侧则呈现出人工化的意象,在材料交接、尺度感以及造型上,都有着不错的现场体验。同时,新馆与老馆的呼应也很到位,我注意到在建筑西侧端部特意做了一条和老馆平行的道路,二者的墙体平行,相互呼应。因此这是一个既有独立性,又能够与自然以及现场环境相融合的建筑,体现出了建筑师把握大尺度项目时的功力。
▲ 新馆与北侧鸭子河 © 存在建筑
在与景观的互动方面,我也想谈谈自己的看法。一方面,我认为内部空间与北侧鸭子河景观的互动感略显欠缺。因为内部展品很多是青铜器,需要在黑暗的空间中以投光灯来展示,如果直接在展厅内开窗肯定是不可行的。我刚才提到了“白盒子”空间与“黑盒子”空间,是否可以在北侧设计一条独立于展厅的玻璃通廊,设置一些椅子,供游客欣赏大河的景色。比如在波士顿当代美术馆中就有这种做法,专门在面向景观的一侧设置边厅或走道,将自然景色引入室内。另一方面,是否可以将屋面加以利用。屋顶本身就是一个草坡,如果能够将其开放成人与自然接触的场所,体验感会更好。哪怕是不对公众开放,仅对观展的人群开放,将咖啡馆、休息区等功能放置在上部空间,也可以增加自然体验的丰富性。
总体来说,这个作品很有分量,各方面都很妥帖、地道,设计手法纯熟,看得出来刘艺总确实传承了大型设计院的精髓,功力非常到位。
范 路:
因为我在做建筑理论的同时也是设计课的老师,所以在接到刘艺总邀请,以及前期看到项目资料时,我最关心的问题就是如何以设计方法论进行把控,或者说如何以得体的方式介入这个项目。就我的感受而言,这确实是一个特别难做的项目,它的“难”体现在以下几点。第一,怎样在一个狭长的地块内整合两侧的公共空间——南侧是有着条状轴线的园区空间,以及不远处的三星堆遗址,北侧是鸭子河的优美河景。第二,新馆与老馆应呈现出怎样的关系,如何既在语言上有所关联,体现出传承,又拉开距离,展现出新馆的时代感。第三,馆藏的展品都是国宝级文物,建筑的表现力应该做到什么程度,才能既展示出文化建筑的特点,又不至于因为表现力过强而与文物争夺注意力。第四,结构、建构的做法与空间形体之间应该存在哪些关系。
▲ 总平面图
© 中国建筑西南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
三星堆有着特别浪漫的文化属性,有很多充满想象力的要素,因此不能从纯理性的角度出发。那么要怎么面对这些问题?今天当我看到这个答案时,我还是挺激动的,这个建筑给出了一个让我信服的方案。从刚才刘艺总展示的那张“眼睛”的草图可以看出,设计最初的起点是一个很感性的形象化元素。而这些从感性经验以及想象力出发的意象,最终又被一种建筑学的底层逻辑整合起来,在感性与理智之间形成了很好的平衡。
▲ 设计草图
© 中国建筑西南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
▲ 立面的“眼睛” © 存在建筑
再回到我最开始提到的方法论。在确定设计意象之后,最核心的问题就是建筑造型,或者说建筑如何取势,这也是一个难点。我记得三星堆纪录片里介绍过,当时对于遗址的命名存在争议,有些人认为应该按照地名命名,但因为这个遗址被发现时是三个土堆,并且旁边有个月亮湾,取“三星伴月”之意,遗址最终被命名为“三星堆”。由此可以看出,这个场所其实是有着对深层文化内涵的界定的。建筑南侧三个凸起的形态很像三个土堆,既以抽象的方式回应了遗址,同时在文化地理上有着更深刻的表达。并且建筑本身的抽象性让它和展品之间建立了恰当的关系,该让展品说话的地方就突出展品,该表现建筑的地方就突出建筑。
▲ 连绵的堆体形态 © 存在建筑
在立面形式语言的处理上,北侧有着很突出的水平线条,在朝向园区的南侧则存在着递进的内在逻辑,我认为也很有说服力。因为三星堆面具最突出的特征就是嘴巴咧得特别长,眼睛虽然在纵向上很突出,但在面具的维度上其实也是被拉长的——面具造型被一种内在的水平力控制。除了立面上有着语言的连续,“眼睛”也带来了空间的连续,能够从新馆内部看向老馆。我记得关肇邺先生在给我们上课时,经常提到文丘里设计的伦敦国家美术馆塞恩斯伯里展厅扩建项目,通过新建筑看到老建筑是很经典的做法。
▲ 花岗石与青铜遮阳板组合 © 存在建筑
▲ 从“眼睛”看向老馆 © 《建筑技艺》杂志(AT)
此外,我还有一些对于内部空间及景观的看法。建筑空间采用了条状展开的方式,既回应了长条形的地块形状,也便于在流线上串联新馆和旧馆。这让我联想到了卡洛·斯卡帕做的古堡博物馆项目,虽然它的场地是一整个院子,改造设计却利用老建筑设置了沿河长向的流线,人们可以一边看展品,一边看两侧的内院及阿迪杰河,在窗边欣赏河景。刘艺总在介绍时说希望展厅里能开一些窗,面向鸭子河的景观,但青铜器展品需要特殊的保护,需要被存放在避光的空间内,所以在展厅内直接开窗是不可取的。刚才曾老师提到了一种可行的做法,可以在展厅外做一个独立的廊道。扎哈在罗马国立21世纪艺术博物馆中,就在沿城市一侧做了一条玻璃廊道,人们可以从展厅绕到后面的廊道,摆脱封闭展厅对公共空间的束缚。
上午开始参观时,我们首先从桥上看到了河岸一侧的景观,但其实这部分景观在某种意义上被展厅隔断了。建筑南侧采用了底层架空的做法,一层部分全部是玻璃界面,而内部展厅又采用了比较实体的连通方式。如何让内外更加关联?现在公共空间的大螺旋坡道落在了地下一层,但是展览流线的循环位于一层及二层。也许可以将一部分展厅放到地下一层。一方面能够在一层打开一些空间,使入口层的空间能够从南侧的内部广场延伸到北侧的河岸,在沿河区域形成亲水平台,类似毕尔巴鄂古根海姆博物馆中两侧空间的贯通。另一方面,现在游客沿着坡道到达地下一层只能是看临时展览,而且还不常开放,之后还需要再返回到一层。如果地下一层有一部分长久展厅,则可以形成闭环,使顺坡道下行成为更加必要的动作。
▲ 螺旋坡道通向地下一层 © 存在建筑
▲ 地下一层平面图
© 中国建筑西南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
04
建筑“物”与博“物”的平衡
周 榕:
今天有幸参观了刘艺总设计的新馆,收获颇丰,感觉它跟常规博物馆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这个项目在巨大的尺度下提出了一个非常成功的方案。新馆虽然并非国家级博物馆,而是县级博物馆,但它的客流量是非常惊人的,高峰期能达到每日近2万人次的流量。大型博物馆和常规博物馆的讨论语境是不同的。雷姆·库哈斯讲到S、M、L、XL四种尺度,那么这个项目应该是XXXL的尺度。库哈斯的逻辑非常清晰,他认为大尺度的建筑抹杀了建筑学在原本小尺度下的设计逻辑。在通常情况下,我们看到一个很大、很空旷的门厅,都会想要调动各种资源,极力展现博物馆的文化精神,迅速向公众展示自身特色。但这个项目却并没有采取这种方式。我仔细想了想,在客流高峰时段,展厅里全部都是人,基本上很难靠近展品。因此它并未像其他中小型博物馆一样,设置很多需要在安静的情况下沉下心来体会的内容,或者设置很多文化脉络的铺垫,而是让人们直接地感受到群体性的情绪。毕竟前来参观的大部分游客都不是专业的研究人员或历史爱好者,更多是来打卡的,他们本就不需要停留、研究,只要看到了三星堆令人惊异的文物展品,拍了照,对大多数游客而言就足够了,这是这个项目极为特殊的地方。它不仅要兼顾博物馆的收藏、展览属性,还要兼顾大众广场、公园的属性。
▲ 室内公共空间 © 存在建筑
其实把建筑做出个性、进行特别的表达并不是那么困难,反之,将建筑作为大众共同体,作为调谐的装置,让不同群体都能感到满意,才是难得的。随着当下共同体的裂变,不同年龄、不同地域、不同性别、不同阶层的人都在变得越来越不一样,建筑师需要满足的需求变得空前复杂。在这种情况下,面对三星堆这一在中国文化版图上有着非常重要历史地位的文物古迹,既要体现出它的特殊性,但因为其中涉及的敏感内容,又不能展现出不符合传统文化叙事的东西,这个尺度很难拿捏。刘艺总团队在处理这种特殊的公共空间时,没有从一个简单的博物馆类型出发的,而是更多地考虑到如何容纳大众的行为状态。这需要在各个层面进行协同,例如主管部门对于三星堆的定位、四川地区对于三星堆的认识、全国乃至全球游客对三星堆神秘文化的好奇等,这些不同情绪所指向的需求各不相同,因此很难用一个建筑作为载体,将这些需求整合在一起,同时不给任何层面留下不满和攻击的口实。
▲ 展陈空间 © 存在建筑
今天现场参观后,我认为建筑师完美地解决了其中复杂的矛盾,我也特别能体会在这种情况下,肩负重任的建筑师是如何在其中调和鼎鼐的,这个过程确实很不容易,但效果非常好。建筑没有过度强调三星堆的文化感和特殊感,而是使用了较为现代的语言,除了在螺旋坡道上方的大吊灯上展示了一些符号外,对于符号的使用也很克制。过于强调文化性也是不利的,面对这样一个裂变的社会,以一种通约的方式,用展品本身说话,是更加明智的选择,可以让每个人见仁见智。而且简约的空间、顺畅的流线与展品的反差也十分有感染力,能够更多地与三星堆本身的环境及能量场进行沟通,十分可圈可点。
▲ “时空螺旋”顶部环形吊灯 © 存在建筑
但如果要鸡蛋里挑骨头,还是有一些可以商榷的地方。
首先,我特别同意曾群老师的观点,景观的部分可以加强。在从桥上看向博物馆时,整个河流的景观是非常壮阔、苍茫的。但在这样一个线性的河岸上,建筑其实将公共景观截断了。公共空间全部集中在下部,很多游客可能参观了一天却根本连河都没有看见。如果能在视线或者可达性上给上层一个机会,例如将屋顶平台开放,这样参观者可以在高处将壮阔的景观尽收眼底,会更锦上添花。也可能是因为项目的设计建设周期太紧张了,所以在景观上来不及做太多处理,这个在以后也许可以进行提升。
▲ 剖面图
© 中国建筑西南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
其次,如果从建筑学的角度看也有一些小问题。平面布局采用了线性叙事的方式,但建筑中最核心的叙事“地眼”却是点状的,在处理两种叙事的衔接时,如果能进行一些转换,可能会提升其建筑学价值。此外,可以看出设计团队在立面上花了很多心思,有很多细腻的处理,整体的曲线流向也不错。但因为立面的总长度近400m,对于这么长的尺度来说,墙面的处理显得过于平顺、光滑了,可能需要一些“涩”的地方,让表面的肌理、节奏更加丰富。
▲ 南侧室外局部 © 存在建筑
另外我也想请教一下,新馆在设计的时候是否考虑过兼顾一些社会性功能?在西方国家,很多博物馆也可以用于晚宴、大型活动,或者发布会等。三星堆是一个很奇特的文化场域,不知未来是否有可能与公众的社会生活有更好的衔接,进行更全方位的开放?
刘家琨:
在这个项目中,刘艺传承了大型设计院的传统,为西南院增光。不管是建筑的基本形体,还是建筑与河、与地形、与老馆的关系,都体现了建筑师的把控力。比如,建筑对河面倾斜的呼应、前后两端的升降,以及三个凸起的体量对应遗址的三个土堆、草图上出现的眼睛的意象等象征性的内容。同时,对石头、土、青铜等材质的选择,对螺旋坡道、减隔震技术等结构形式与技术的应用,这些方向给人的感觉都是对的。
▲ 螺旋坡道 © 《建筑技艺》杂志(AT)
刚才周榕老师提到了通约,对于这么大尺度的建筑来说,通约的难度确实非常大,能做成这样可以说已经很好了。但对于三星堆这样一个在世界范围内都无可比拟的神奇的历史古迹来说,它的文物特性其实拉高了“通约”一端的高度。因此我认为项目虽然选择的语言系统都是对的,但是语感上有欠缺——现在这个方案是合适的,但即使用作其他藏品的展览馆也是合适的,所以这个“合适”在这里就显得不是那么合适了。三星堆在人们的想象中是很神奇瑰丽的,因此在语气上可以再强烈一些;在外墙的处理上,青铜的感觉可以再多一些,水平线条的形式、受光面与背光面的比例以及宽窄都可以调节,让它不那么光滑,而是更“涩”一些;室内空间“幽”的比例也可以再多一些。这些都是语感的问题。在妥帖地完成了新馆项目后,未来肯定会有其他业主抛出橄榄枝,有很多机会设计其他类型的博物馆,那么再遇到类似情况的时候,其实文物的精神可以成为“通约”一端的指标。
▲ 平滑的外墙肌理 © 《建筑技艺》杂志(AT)
▲ 室内自然采光 ©《建筑技艺》杂志(AT)
刘艺在不到50岁的年龄就完成了这么大的工程——当然还有尺度更大的天府国际机场,把控力真的很好。我也看了前段时间刘艺在玉林颂做的《隐性的线索》主题演讲,提到了大院建筑师与独立建筑师的区别。其实大型设计院未必就会泯灭个人语言。虽然大型机构会有自身的特性及要求,但作品并非天然就会没有语感,或者语感不够强,因为本质上最重要的还是设计师在项目中的关注点。对于大院建筑师来说,不要将大型工程的工程学依据以及工期等作为借口,好像因为种种因素的叠加,项目中的一些缺憾就可以被原谅,其实大院建筑师完全可以而且应该做出很精彩的项目。
郭屹民:
非常感谢西南院刘艺总带领我们参观了新馆。首先,我认为项目的平衡度掌握得非常好。博物馆的功能是“博物”。但很多时候面对博物馆的设计项目时,建筑师自身的个性发挥会淡化重要的“博物”性。在这种情况下,建筑“物”会强过博“物”,那么博物馆的意义就不重要了。在新馆中,建筑师为了完成“博物”的命题,在设计方法上非常克制,使用的语言都是比较中性的建筑语汇,以一种合理、不张扬但很精彩的方式完成了“博物”的呈现。
▲ 展陈空间 © 存在建筑
在建筑外部,北侧对应着一条河道,因此使用了水平感很强、很长的立面去对应这一土木级别的尺度。同时又因为周围的场地很平坦,所以这一水平的长向立面在环境中显得很协调。很多老师都觉得建筑物应该打开朝向鸭子河的景观。但无论如何,南侧才是建筑的主面,北侧是被看的界面,并不承担活动要素,所以也谈不上公共性的处理必要。因此我觉得新馆在设计方向上非常准确,在细节的处理上也基本体现了效果。
新馆的内部空间非常活跃,以褶皱化的方式消解了从入口到展厅过长的距离,以斜向轴线获得某种与人的活动的关联,这与三星堆的文物气质相契合——就我个人理解,三星堆的祭祀活动本就不沉重,而是大家欢乐地聚在一起。周榕老师和家琨老师都提到对外墙的处理可以再“涩”一些,我认为在室内也是同理,因为碎片化的方式能够打破超长的尺度,而且丰富的活动也能消解人对于长走道的感觉。
▲ 室内空间 © 存在建筑
其次是建筑的造型,我认为也是非常好的,因为建筑再精彩也精彩不过里面展陈的国宝,没有必要与那些珍贵的文物去争夺人们的眼球。因此克制的处理手法无论是在造型还是在经济投入等方面都是很合适的。在类似项目的设计中,其实我们很容易将图腾、符号呈现在建筑上,但那些往往是古代文物的语言,一般都不是建筑的语言,二者的直接结合会很突兀。刚才看到刘艺总展示的草图,我才知道原来幕墙和三星堆面具上的眼睛是有关联的,之前我完全没有注意到,因为这里呈现的全部都是建筑学的语言。基于腐蚀铜板、石材、土堆意象等,尽可能以建筑的方式表达对三星堆文化的建筑化呈现。这都体现了建筑师的煞费苦心。
▲ 夜景鸟瞰 © 存在建筑
与建筑设计相同,结构设计也以一种很克制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独特的存在。这个建筑在结构上做了很大胆的处理,虽然有很多难度系数很高的动作,却并不会让人感到突兀。在这里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一下。“地眼”螺旋坡道的结构确实非常精彩,没有呈现出柱子,这是刘艺总要求的吗,还是结构专业自己的想法?
刘 艺:
是我们要求的,希望不要出现柱子。其实按照结构专业的建议,坡道中间的位置原本加上了一个支点,本来我们建筑师都已经妥协了,但最后结构专业老总还是努力把它去掉了。这让我很感动。
▲ 室内施工过程
© 中国建筑西南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
郭屹民:
这个结构在本专业的人看来难度很大,因为朝向老馆方向的公共空间都是悬挑,没有柱子,不过并不会把普通游客吓一跳。让非专业人士看了都觉得吓一跳的结构就是另一个层面的问题了。所以我认为,这个建筑的各方面尺度都把握得非常好,既有建筑的语言,能够不卑不亢地呈现出想表达的内容,又作为一个大的容器,完成了“博物”的任务。而且这个房子的机电设计也很精彩,也许以后我们也可以请机电工程师进行介绍,更全面地展示与技艺有关的内容。
05
“隐”的结构智慧
张 准:
在听杨文总介绍之前,我们在来的路上已经聊过了一些内容,当时就觉得这个项目本身建设周期就很紧张,又是比较敏感的大型工程,所以里面肯定涉及到一些特别棘手的结构问题,但需要结构工程师优先去处理、回应的,依旧是对于工程适用性的问题。有专家和我提到,其实刘艺总之前在其他场合介绍过这个项目,当时有人提出,为什么最后选择将结构一层一层全部包起来,而没有呈现出来?其实我倒不认为把结构露出来就一定是正确的表达方式,更重要的还是各专业之间的有机结合,满足项目自身的内在需求,以及对各方面的综合回应。
▲ 结构体系
© 中国建筑西南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
刚才杨文总介绍的时间虽然很短,但因为这就是一个很简单明了的结构系统,所以理解起来也简单明了。结构被包起来之后虽然尺寸变大了,但放在这个项目中也比较合适,因为它选择了与青铜、土、石有关的设计意象,本身就需要厚重感。在这个基础上,结构设计与建筑设计的结合达到了预期的综合性要求,呈现出来的整体完成感也很好。
▲ 南立面墙身大样
© 中国建筑西南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
在现场参观时,我也注意到结构设计一些很有特点的地方。例如在公共区域内有大量出挑平台,三个空间单元的整体连通性非常好,因为如果出现过多立柱,会打断线条的连贯性。但我也注意到,在一些位置可能是因为结构设计太困难了,还是出现了一些柱子,比如入口处有一个立柱,螺旋坡道那里为了坡道端部的承重,也有一些立柱,但因为这个位置正好是大公区,配合平面的三个波浪形突起的局部收放,与服务台、室内装潢等需求相结合后,也并不违和,没有让人感受到空间中结构的异物感。此外,螺旋坡道的效果十分连贯,这在工程上是有很大难度的。虽然局部用钢量大一些,但对于整体项目而言,局部材料用量的提高如果不会带来整体工程性的负担,却能够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有助于呈现空间的完整性,则也是合理的策略。
▲ 大量出挑平台 © 张准
另外,建筑减隔震技术的应用对于这一四川地区的大型公共项目来说,肯定是有益的。杨文总单独和我提到,为提高展品的抗震安全,在后期又通过展柜隔震的方式进行了补充,我觉得这是各个专业从不同的角度,甚至是从策展的层面,回应具体的综合性、技术性需求的好方法。
宋晔皓:
今天是我第一次来到新馆参观学习。这个项目刘艺总之前就在一些场合介绍过,媒体也发布过,但现场的感受还是完全不同,它的尺度、色彩,以及极大的人流量,都非常有特点。非常感谢刘艺总带领的团队,为三星堆奉献了这么杰出的作品,对刘艺总及团队取得的成功表示祝贺。
公共大厅是建筑中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空间。其实在实地参观之前,我对于公共大厅的设计有一些疑问,主观感觉它的尺度过大,是不是应该更集约一些。但参观之后我认为它确实发挥了两点作用,一是通过螺旋坡道处的“地眼”与老馆的“天眼”相呼应,二是容纳巨大的人流。站在建筑师的角度来感受,这个大厅就是建筑的灵魂。因为从大厅进入展陈空间之后,我只关注到在黑暗背景、局部投光灯下的展品,而对建筑空间失去了感觉,整个观展过程我都沉浸在展陈营造的氛围中,似乎忘记了是在建筑中。而当从展厅出来时,大厅瞬间又将我拉回建筑。
▲ 老馆“天眼”与新馆“地眼”
© 中国建筑西南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
在设计团队介绍的过程中,我也有一些地方想跟团队请教。其一是公共大厅的空间尺度。我其实很好奇,是先确定空间尺度,还是先确定螺旋坡道?以及坡道跨度58.5m这个精确的数值是如何得到的,如果悬挑40m或者60m,是否就不能成立?其二,刘艺总介绍了对于外墙的处理,开采、加工、手工成型这一系列石材加工流程,以及石材与青铜的材质衔接等。但建筑室内使用了GRC板材,其实GRC板材的价格好像也并不便宜,如果能在室内局部也使用石材,也许会提升室内外的整体感。其三,兴钢总一直在强调 “技”与“艺”的结合,其实博物馆中最重要的“技”恰恰就是我在参观过程中“迷失”的那一段,也就是展陈的那一段。建筑设计是如何与展陈、照明相结合的,有哪些经验,如果可能,非常想请教一下刘艺总。
▲ 室内GRC墙面 © 《建筑技艺》杂志(AT)
▲ 展陈空间 ©《建筑技艺》杂志(AT)
李兴钢:
新馆是一个非常引人瞩目的项目,因为三星堆遗址本身就遐迩闻名,再加上当时进行了全国范围的设计竞赛,经过激烈的竞争,在方案确定之后很快就建成了。在这之前我们都不知道它只是一个县级市的博物馆,以为它是国家级的博物馆。建成后我也通过建筑媒体看过这个方案,个人感觉,一个这么重要的项目最后呈现出这种状态似乎有点“不过瘾”。但是来到现场,仔细听设计团队介绍了项目情况之后,我认为这种“不过瘾”的处理方式是合理的。刚才刘艺总提到了对几种尺度的处理:一方面是与河流、田野等大尺度的关系,以大地景观的方式处理建筑的大体量;另一方面是与老馆的关系,与近6万㎡的新馆相比,老馆非常小,几乎只有新馆的1/10,而新馆没有压迫老馆,而是将老馆放在入口广场轴线的对景中央,同时三个突出的体量在入口处最大,靠近老馆依次变小,利用强化透视错觉实现尊重老馆地位的设计目标。
▲ 鸟瞰 © 存在建筑
▲ 剖面图
© 中国建筑西南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
在之前的讲座上,我曾评价刘艺总做设计“拿捏自如”,虽然很年轻,但是设计手法很老道。他的设计看上去谦逊低调,又能适度地进行自我表达。比如在细部材料的使用上,建筑外墙主要使用了青铜和石材,这种对建构细节的处理也与土、青铜这两种遗址环境材料产生了关联,有着很强的说服力,并且通过三个突出的体量呼应三星堆遗址的三个土堆,这些抽象的含义是人在体验中能解读出来的;立面的幕墙开窗取自三星堆面具的眼睛意象,内部空间则用这两个“眼睛”对应两个重要的公共空间节点,且有足够的路线长度让人体验建筑的空间;在建筑南侧,与外部环境、树林、遗址、老馆都形成了良好的呼应与对景。我们今天花了一个多小时看建筑,花了两个小时看展品,其实在看完这些非常有震撼力的展品之后,就会觉得这个建筑并不适合做过多的表现,而应烘托被展示的内容。同时,建筑形式上采用的斜线体量、曲线与直线的结合,都能够在语言上与三星堆标志展品的“形”的特点进行呼应与表达。通过建筑的形式暗示出对展品特征的联想,也属于对“拿捏自如”本领的展现,是很不容易的。
▲ 立面局部
© 中国建筑西南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
▲ 分层立面构造
© 中国建筑西南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
除了对建筑意象的表达外,将功能处理好也是博物馆建筑设计很重要的一个方面。在对展厅空间的处理上,通过斜向的扭转,形成了既连续贯通又能相对分割的几个长方形展厅。运营方肯定非常喜欢这种规矩的空间,因为它们在功能上非常高效,且具有弹性。另外,室内的家具,如环形灯具、长椅等也都处理得十分到位。
▲ 二层平面图
© 中国建筑西南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
同是大院机构的建筑师,我也提几点比较遗憾的地方,供刘艺总和大家参考。首先,建筑与河道及遗址的联系不够充分。针对与河道景观的关系,直接从展厅开景观窗或加设平台肯定是不现实的,与文物保护需求存在矛盾,但是完全可以利用二层南侧流线尽端的餐饮区和开放剧场,将它与北侧朝向河道的部分连通,形成观景的平台及视线通廊,这样也不会与一层的后勤流线产生冲突。国外许多博物馆设计就是利用观众观展结束后停留和使用的空间,尤其是餐厅、休息厅,与城市景观产生很好的关联性。针对与西南侧遗址的关系,则可以利用屋顶观景的处理进一步提升:如果可以结合刚才提到的二层餐饮区朝向鸭子河的观景空间,再设置一个继续向上直达屋顶平台的流线,那么就可以形成一个非常重要的游览点位,从更高的视点直接眺望不远处的三星堆遗址。设计中虽然也用到了“眺望”的设计思路,但只局限于从两个“眼睛”看向近处的树林以及老馆。
▲ 二层咖啡厅 © 存在建筑
其次,在内部细节的处理上也有一些遗憾。其一是内部GRC墙面的做法。虽然项目可能因为外部石材造价过高或者工期紧张等原因而将内墙简化,不再使用石材,但现在这种大块面材错位分缝的做法与土堆的意象并不是很吻合。尤其是这种做法甚至用到了柱子上,对内部空间环境的整体感有着很大的影响,比较“出戏”。其实可以使用质感涂料,做成不分缝的整体墙面,这样与土的意象联系会更加紧密。其二是对吊顶的处理。室内大面积的吊顶上有很多消防喷淋设备,好像是故意不加以控制的,让人明显感觉这就是个用于隐藏设备管线及内部结构的吊顶,如果要求更高一点,也许可以学习西扎的做法,室内大量使用涂料,虽然也做了大面积的吊顶,但是墙面和吊顶的空间界面整体感很强,对设备端口的控制也十分到位。其三是二层开放剧场的位置,在对第二只“眼睛”的细部处理上,幕墙结构的起伏与遮挡比较多,有些粗糙的界面和设备末端处理也直接暴露在大众面前,都会影响对空间和设计品质的整体感受。
▲ 室内GRC墙面分缝及设备吊顶
© 《建筑技艺》杂志(AT)
再次是建筑与结构的关系。这个建筑确实最适合使用钢结构,因为钢结构具有快速、装配化的特点,易于解决项目中遇到的问题,但对于目前采用的空间网架结构构件来说,钢结构是不适合暴露的,会显得非常纷乱。但是怎么隐藏结构才能既不破坏空间的整体性,又营造一种即使结构被隐藏起来也还是很有力量的秩序,例如斜向的网格排梁在触到边缘弧线的时候或许应该由平行线转为放射线,或者哪怕结构被完全隐藏在吊顶中,也可以通过设备、灯槽的方向感表达结构的秩序特征。另外,在两个“眼睛”的位置幕墙其实是竖向的结构,却被水平向的百叶干扰了。如果能够将结构秩序与幕墙设计相结合,不仅能够提升对空间的整体感受,也能优化视线体验。从标准柱网空间过渡到幕墙的密集竖柱,这本身就暗示了秩序的可能性,而如何对它们加以过渡,在有吊顶的情况下暗示这种秩序的存在,是值得深入思考和仔细处理的。结构应该用一种恰当的方式被表达出来,而不是呈现完全不在场的状态,因为建筑学的感染力有一部分就是来自于结构。
▲ 二层开放剧场 © 存在建筑
▲ 南侧立面结构 © 存在建筑
最后,还是说回一开始提到的“不够过瘾”的问题。我原本觉得内部空间不够过瘾,因为它功能性非常强,特别像机场或者火车站,只解决了人流的问题,而没有在空间体验上创造足够的变化。这与对河岸空间的关注度不够也有一定的关系,因为如果只在面向园区一侧做文章,能够施加的手段自然就会比较少。刚才家琨说到语感的问题,我深有同感,这也让我意识到其实外部空间也有让人不过瘾的地方。因为对于三星堆而言,人们的期待肯定不仅仅是合理高效,而是希望能看到一些更加富有创造性的表达。
曾 群:
这让我联想到雅典(新)卫城博物馆在与景观结合的方面就处理得很好。它的餐厅位于顶部,游客在参观完“黑盒子”之后可以到达这一完全开放的空间,透过玻璃幕墙眺望雅典卫城。如果这个项目也能将上部空间开放,让人们既能看到遗址,又能看到河,或许会感受更加丰富,空间更加立体。当然因为建筑只有2层,组织这种流线是不容易的。
刘家琨:
“眼睛”位置的幕墙形态,可能是从干挂石材的部分延续过来的,我能理解这个工程学的状态。但是既然已经将它视为“眼睛”,那么仅仅是简单地排列过来,就少了一点东西。现在感觉石材部分的表现力甚至更优于玻璃部分的表现力,因为“眼睛”是空的,难以吸引注意力。“眼睛”的部分应该着重进行表达,对幕墙与石材进行更明确的区分,而不仅仅是将它作为剥去了石材的一层表皮,毕竟它们虽然工程学状态相同,但是意识状态完全不同。除此之外,外墙作为对土堆的隐喻,现在这种均匀排列的横向线条其实也消除了向下的力感。所以,在对待“眼睛”“土堆”等需要表现隐喻的位置,还是要有一定的语感——在哪个地方语气应该重一些,哪个地方语气应该轻一些。
▲ 南侧夜景 © 存在建筑
▲ 石材拼接示意图
© 中国建筑西南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
冯 路:
在我看来结构表现有两种形式,一种是能直接看见结构,另一种是看不见结构但将结构的力在空间上呈现出来。在这个项目中,一层的悬挑结构其实花了很多功夫,也投入了很多资金,但对于大众而言是看不出来的。玻璃围护结构的位置做了一圈尺寸比较大的柱子,其实不需要这么大。这个位置现在给人的感觉不像是悬挑,而像是被一排柱子支撑起来了。如果缩小柱子尺寸,可能更能体现出悬挑的空间和力的感觉。
▲ 中庭空间 © 存在建筑
06
时代发展下的建筑学视野
周 榕:
我想顺着兴钢总的话题与各位进行讨论,不是针对方案,而是针对当前建筑学面临的一个现象。关于表现结构,这一结构理性主义观念自19世纪50年代提出以来,到结构技术与建造技术快速发展的今天,在我看来似乎有些陈词滥调了。在当下,对建筑学的讨论已经可以跳出这些因循守旧的逻辑。
李兴钢:
我刚才所说的并不是要强调结构表现主义,我也认同那是陈词滥调。我想讲的是有意义的结构表达,或者说是建筑学与架构、空间与结构的关联。举例来说,就像是篠原一男设计的白之家,从外面看是传统的坡顶住宅,但在内部,有3/4的部分都加设了平的吊顶。在房屋的中间有一根柱子,实际是支撑在屋架上的,但却给人一种停在平吊顶上的暗示。而且这根柱子也没有落在房间的中心或对角线上,而是创造了一个偏置的构图。但同时,侧面墙上有一个高窗,可以透过窗洞看到二层没有吊顶的卧室。如果仔细观察,甚至可以在一层透过这个洞口窥探到二层房间的坡屋顶。篠原一男的这种做法既表达了结构,又丰富了对于结构的认识,创造了审美的层次。
刘家琨:
这就好比电影里演员看镜头属于穿帮,但在某些时候,就是需要通过穿帮,将间离效果体现出来。也好比是在写作中,作家创造了一个身临其境的幻境,要把读者带入其中,但他突然又说这其实只是在讲故事,也是一种间离效果。
郭屹民:
结构表现主义盛行于20世纪60—70年代,但因为后来很快就出现了后现代主义,所以渐渐淡出了主流视野。那个时代的结构表现主义可以理解为现代主义的巴洛克化,因为展示结构技术已经算是炫技了,跟我们今天看到的机器人建造差不多。
建筑师如果要把力流转译成形态,还是离不开与结构工程师的合作。但当建筑师站在建筑学的层面上,将结构语言转化为建筑语言来重新审视时,就脱离了结构工程师的语言体系。就像白之家里的柱子,它既是柱子又不是柱子,已经成为了现象学层面的问题,需要建筑师在结构工程师的基础上进行再定位。
曾 群:
有些建筑师一碰到这种跨度较大的公共建筑,就会下意识和结构工程师讨论拔柱子的问题,在刘艺总刚才的介绍中也提到了对空间中柱子的处理。不过实际上,我经过了这么多实践后,现在恰恰常把柱子留下,因为它们其实没必要拔。建筑师想要去掉柱子,是因为他们习惯于看一个很干净的平面,所以觉得视觉上很难受,好像人在空间中会碰到这些柱子。但如果研究一下现代主义建筑,就会发现柱子其实是组成建筑的重要元素。我最近也在研究关于“建筑的元素”的课题,柱子在现代建筑,尤其是当代建筑中是非常重要的存在。即使从观感上来说,留下的柱子有时也很有意思,能让空间更加有层次。在现代主义优秀建筑中,很多时候还会刻意在空间中留下柱子。比如密斯的德国馆,如果没有那几根柱子,反而会失去空间逻辑。所以柱子的存在不是为了“表现”,而是代表着真实性——它就在那里。
宋晔皓:
我之所以这么关心公共大厅的尺度,主要是感觉这个无柱空间很震撼,同时让我关联了两个问题:一个是经济性问题,另一个是技术适用性问题。无论经济是否合理,技术是否适用,都是可持续建筑设计所切实关心的问题。可持续建筑的特点就是经济性、环境性和社会性的和谐统一,虽然我能理解58.5m的大跨度空间有可能是为了应对每天近2万人次的巨大的人流量,但多几根柱子可能也不会对功能产生不利影响。假如多保留几根柱子,能够节省不少造价的话,还是值得思考的。这可能就涉及到一个永恒的话题:为了艺术效果的付出,如何衡量其造价?如果从我的角度去考虑,我可能会遵从可持续建筑设计的原则,弱化结构挑战,当然可持续建筑设计仅仅是诸多设计思路的一个方向而已。
▲ 螺旋坡道 © 存在建筑
周 榕: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现在讨论设计已经没有太大意义了。建筑学学科在没落,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们所讨论的东西已不再向前发展了。刚才李总和郭老师都讲到了篠原一男,在中国建筑学的环境中引入篠原一男这一派的思想理论是有必要的,但我认为我们停在这里太久了。中国建筑界缺少生产新议题的能力,我们只能不断重复西方国家讨论的话题,甚至把欧美学界一些细枝末节的个体知识偏好都变成我们的集体议题。弗兰姆普敦当时写《建构文化研究》,其实是对于以雷姆·库哈斯为代表的建筑媒体化、虚拟化观念的抵抗。适当关注这方面问题有助于提高建筑品质,但如果一直聚焦在这方面,建筑学就无法发展了,将会与社会主流真正的关切与需求越离越远。有一则很生动的阿拉伯寓言,说在一匹马的左耳和右耳上各有一只跳蚤,它们不停争论马到底会往左跑还是往右跑,回过头来才发现马已经跑远了,而它们还在地面上争得不可开交。其实建筑学现在的处境就好比是马耳上的跳蚤,马已经跑远了,而我们还停留在原地争论。这个时代的科技在迅猛发展,整个文明都在以不可阻挡的速度日趋虚拟化,未来人们与世界的接触可以仅仅依靠一张屏幕界面,几乎全部的认知都被压缩在其中,而我们还在讨论空间、结构,已逐渐与大众有着严重的割裂。因此,我们必须要拓宽视野,要有不断生产出与时代主叙事密切相关的新议题的能力——不仅能“解决”时代的问题,还能为时代“创造”出新的问题,这对于建筑学的存亡赓续至关重要。
▲ 施工过程
© 中国建筑西南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
今天的讨论也与之相关。在新馆中,如果不只关注人流的问题以及建筑学的功能叙事,而是将它看作四川大地上一个传播历史和现实能量的场所,将巨大的人流转换为能量场,它将为区域经济、城市活力带来许多机会。其实作为一个年收入上亿元的县级博物馆,想要在这方面进行介入是很容易的。毕竟项目建设投入了大量资金,也调动了大量的土建资源和空间能量,因此将这里打造成时代真正所需的能量场,是很有必要的。而且建筑师也可以参与到大型工程的整体组织之中,尤其是大院的建筑师天然受到政府的信任,完全可以向业主或政府机构提出这种鼓舞人心的诉求。但是现在建筑师和馆方都没有这种意识,大家还是在以一种传统的观法来看待这件事情,这是需要反思的。
▲ 展厅内游客如织
© 《建筑技艺》杂志(AT)
郭屹民:
我非常赞同周老师的观点,很多时候我们所谓的建筑议题,诸如建构、材料、现象学等等,都是在非常狭窄的专业领域内讨论,建筑师自己乐在其中,但和大众没有任何关系。如果我们再继续这样讨论下去,那么已经可以预见建筑学的天花板了。建筑不应该与社会脱节,我们应该在这个时代勇敢地走出去,去直面当下社会的需求与问题。
反过来说,对建筑师本身而言,精英制的身份有时会成为一种束缚。在复杂的社会情况下,建筑师必须和社会面对面,而不再能居高临下地掌控所有问题。当然,“走出去”会带来危机感,甚至可能被其他涡流带走,因此建筑师也要牢牢守住自己的阵地。
冯 路:
周老师提出建筑学应该扩展视野到更高的层面,我非常认同。但这其实也是一种起源于100年前现代主义时期的建筑师的英雄式幻想,认为自己是社会政治经济和文化的核心。但如果在今天依旧抱有这种幻想,我们可能会失望。因为即便是像雷姆·库哈斯那样有批判性精神的建筑师,最后所做的依然是资本主义系统内的服务。
为什么我们还在喋喋不休地讨论空间、结构、物质等等,恰恰是因为现代主义以来建筑设计和建造的大环境还没有发生决然的变化。虽然社会在飞速发展,但必须承认建筑设计的物理环境、材料、施工方法、建造管理、决策方式等都还没有被彻底颠覆,这就是我们在今天依然要讨论这些问题的价值所在。不能因为明天即将到来的变化而回避当下的现实情况。所以我认为在扩展视野的同时,也不能完全否定这些看似传统的议题。
▲ 立面局部 © 存在建筑
周 榕:
以我们今天参观的新馆为例,博物馆的性质已经发生了改变,它最主要的功能已经不再是传达展品本身的信息了。刚刚我们也提到了建筑师的精英感,总是要把自己放到一个制高点,赋予项目某种精神或文化意义,这其实是不对的。今天馆内的游客人数应该只有不到1万人,但已经非常拥挤了,根本没有机会接近展品仔细研究。因此对于新馆项目,它最恰如其分的定位就应该像明星演唱会那样,展厅外的公共空间就好比候场检票的区域,人们在进入展厅以后,在拥挤的人群中远远地看到了展品,非常兴奋,其实就是为了达到这种效果。所以这也并不是冯老师所说的建筑师的英雄主义幻想,因为这其中的“英雄” 必然不是建筑师,而是三星堆文物本身。
刘 艺:
各位老师说得都非常好,我简单回应三点。
首先是针对内部空间。今天参观时地下一层没有开放,这对于项目空间体验的平衡性产生了一些影响。宋老师提到在观展的过程当中,失去了对建筑的记忆,这确实是项目目前比较大的问题,因为建筑师没能够更多地参与展陈设计,导致了建筑和展陈的割裂。如果建筑师能够介入到布展中,观展的感受与建筑体验将会更加完整。
其次是李总说到的“不过瘾”以及家琨老师提到的语感问题。在日常性项目中,我个人的工作方法还是趋向于让建筑更清晰、更明确、更统一。但对于新馆这一特殊的项目,刚刚有老师也谈到祛魅与赋魅的问题,确实需要悬念和出其不意,这在当时的设计方法上没有特别加以强调,现在回想起来确实有些遗憾。
最后是关于超300m长的水平体量和垂直支撑之间的矛盾性。这个矛盾看起来很难解决,也许是因为设计工作起始于一个图像、意象,当用结构化、理性化的方式呈现这种意象时,越呈现就越袪魅,越与初始意象产生冲突。这种冲突在小建筑中还比较好解决,比如它的墙面可以完全不落地,直接从上部结构挂下来,但在大建筑中很难做到,这也让我对设计的工作方法有了一些反思,谢谢各位老师。
▲ 从树林间望向新馆夜景 © 存在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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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文字整理:付丽娜
校核:禹 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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