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厕所的勇气
图片来源:一条
你和“厕所”有什么故事吗?
被同事甩锅一个人冲进厕所痛哭的时候,起太晚在公司厕所偷偷补妆的时候,上学时大清早躲在厕所里猛赶作业的时候,因为综艺抖音而不愿离开马桶的时候……
厕所对于你来说,应该是一个最安全也最隐蔽的地方吧。
对于跨性别伙伴来说,上厕所却没这么简单。
“男”和“女”,简单粗暴的区分,成了ta们的生活困境、职场不安、人生难题。
我们和三位处在不同年龄和人生阶段的跨性别朋友,聊了聊ta们与厕所有关的故事。
“我是没有能梦游到仙境的爱丽丝”
你们好,我是爱丽丝,一名大三学生。
我不想读书了,但我也不敢回家。
爱丽丝不是我的真名,我也不是生下来就是个女孩儿。出生的时候,医生说我是男生。小时候,爸爸妈妈和老师也告诉我,我是个男生。可只有我知道,在我的身体里和血液中,一直有一个美丽又温柔的女人。
我是个女人。
从我意识到自己是女生到高中毕业,我都过得不快乐。我一次又一次留起长发,一次又一次穿上裙子,一次又一次踩上高跟鞋,然后,我一次又一次地被父母痛骂、被老师赶出教室、被同学欺凌。
时间久了,我学会了妥协,学会了暂时披上男装,学会了隐藏心里的那个女孩。我开始拼了命地念书,想着去大城市上大学就能获得自由,与真正的自我重逢。
我成功了。
我去了一所离家很远的名校,离不能理解我的父母和欺凌我的校园很远很远。
但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我却不知道,噩梦并不会这样离开。
开学第一天,我穿上挑选了很久的长裙,涂上大红色的口红,昂首阔步地走进校门,那一刻没有谁比我更自由。我知道周遭有很多异样的眼光,但是谁在乎呢?我早就习惯了。
第一节课,教授点名,念到我名字的时候,我用男性低沉的声音回答“到!”。教授一愣,看了我很久。我也鼓足勇气,毫不躲避他的视线。他不知道该做何表现,只好继续点名。我感觉像打了一场胜仗:这一次,没有被赶出教室了。
下课之后,我走向卫生间,看着界限分明的“男”和“女”,我突然走不动了。我盯着自己的高跟鞋想了很久,终于还是鼓起勇气走进了女卫生间。
但那时候的我还是一头短发,喉结分明,一下子就被厕所里的女同学们看出了端倪。她们一个个像是看猴子一样盯着我,有的人是好奇,有的人是害怕。我低下头去,不敢跟她们对视了。
“你……你是男的吧?”
我不敢回答,担心一开口就证明了她们的怀疑。
“喂同学,问你呢!”
“我……我是女生。” 我捏细了嗓子,但还是一口拙劣的男声。
“你骗谁呢!变态啊,是不是想进来偷拍!”
“妈呀,学校保安室电话多少?!”
“你快滚啊!”
来自同窗的侮辱比冲水声还响亮。我逃出了女厕所。
生理上的急切让我不得不走进熟悉却又陌生的男厕。正在小便的男生们一看到我就赶快提起了裤子。但他们又仔细一看,发现了我的不对劲。
“你什么情况?男的女的?”
“我……是男的”
对方并没有再说话,只是目光像要把我刺穿。
突然他一笑,“那兄弟,一起尿呗”。
我羞红了脸,急步走向厕所里的隔间。但他闪身把我挡住,“既然都是男的,何必去隔间呢?就在这儿解决。”
“我……我上大的。”
“那不行,我没见过像你这样的。我想看看你下面有啥不一样的没。”
“不好意思,请让开,我很急。”
“既然急,就在这儿先尿,然后再进去。满足一下同学的好奇心嘛。”
我当时想一拳打在他脸上,但是又怕开学第一天就惹麻烦,便转身要走。没想到他拉住了我,“不要走啊,怎么这么冷漠呢?”
我越来越不耐烦,用力甩开了他拉住我的手。这个举动却激怒了他:“妈的,娘炮这么有力气?” 他一把把我推翻在地,“好声好气跟你讲话还不听了”。
我闭上眼睛,我好怕。
黑暗之中,我感觉得到他一脚一脚地蹬在了我身上。
一、二、三、四……十六。
直到厕所外隐约传来打闹的声音,他才停下。我还是不敢睁开眼,只是沉默地感受着厕所地板的潮湿。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
我的裙子脏了。
站起身来的时候,我已经错过了第二节课。
原来大学也是一样的。我不想上学了,可是我也不能回家。
我失魂落魄地走在校园里,再一次感受到了周遭异样的眼光。可我却不得不在乎了,不得不再次恐惧了。
突然,一个人拉住了我。我惊叫一声,以为又是那个男孩。
“对不起吓到你了,你还好吗?”
我抬起头,看到了一个30多岁的女人,满眼的担心。
“我是学校的心理咨询师,看到你精神状态很不好。我现在有空,你愿意到我办公室坐坐吗?”
我看了她很久,她的目光和别人不一样,没有惊诧,没有畏惧,就好像在她看来,我的外表和我心里的那个女孩毫不冲突。我跟着她走回了诊疗室,进门的那一刻,她回头对我说:
“我喜欢你的口红,哪儿买的?”
我突然就哭了。没想到,被轰出女厕所没有哭,在男厕所被打没有哭,被关心和认可的时候却忍不住委屈的眼泪了。
我心里的女孩,第一次被看见。
她让我坐下,给了我一杯热水,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陪着我。我心情平复之后,她告诉我她姓吴,是一位深柜女同性恋,在学校悄悄为很多“不一样”的学生做心理辅导。我捧着那杯她给我的热水,突然找到了继续留在这里的勇气。
后来,我常常去找她,也认识到了学校里几个像我一样心里住着女孩或男孩的人,还有那些爱上了“不该爱的人”的同学们。很多个夜里,我们都是因为彼此而决定继续走下去,学下去,活下去。
一个月前,吴老师告诉我她要离开这个学校了,去一个更包容、更自由的地方。我又一次在她的诊疗室哭了,但这次不是因为痛苦和恐惧,而是因为不舍和祝福。
送她走的那天,我们零零散散来了十多个人。看着她的背影,我突然找到了梦想:我以后也要成为一名心理咨询师。我想要像吴老师一样把我的勇气分一点给需要的人,把我的伞递给正在淋雨的人。或许我也会“卧底”在某一个高校,或许有一天我也会轻轻拉住一位裙子被弄脏的年轻人,然后跟她们一起等一个光明的未来。
我叫爱丽丝,今年19岁。我没能梦游到仙境,因为仙境里的厕所有男女之分,因为仙境里危险重重。
但我有一个梦想,我想为别人创造仙境。
“我不想成为丹麦女孩,我想成为中国女孩”
我姓董,25岁了。我是一个跨性别女性,目前在教育行业工作。
我算是很幸运了,从小父母对我的性别身份接受度挺高的,这在我们这个社群里非常难得。加上家里的条件不错,我18岁的时候就到了美国念大学。美国学校对于性少数群体的包容度普遍很高,我大学的时候就经常上关于性别研究的课,也参与了不少为社群发声的活动。
但是大学里气氛越好,就会显得外面的世界越残酷。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当地一家教育型创业公司,算是我精心挑选后做出的决定。我在求职时得到了大学职业发展办公室一位导师很大的帮助,他是一位男同性恋,当时他再三跟我强调公司里对于性少数群体的友好度是至关重要的。
我选择的这家公司年轻人居多,同时也有明确列出给性少数群体的职业发展和人事咨询资源。
同事和上司们对我都很友好,工作上也都公平对待我。最重要的是,我可以按照我想要的方式来打扮我自己。
可是,作为公司里唯一一名跨性别,很多时候我还是有说不出来的委屈。比如客户们会经常说错写错我的性别称呼,用Mr.来指代我(我还没有机会接受跨性别手术,所以我的外貌与声音还是很男性化的。)这种时候我是最痛苦的,又不想对方一直叫错我的性别,又担心自己纠正会冒犯到客户。我总是希望有同事或是上司能够站出来,帮我提醒客户。但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过。
还有啊,我不得不讲一下我们公司里的卫生间。大学的时候,学校里设有“性别友好卫生间”,也就是无性别卫生间。这对于我们来讲,是最方便也最安全的。可是公司里只有二元卫生间,我一开始因为同事们的友好很放心地在使用女卫生间。直到公司一年一度的“带女儿上班日”,我的上司把我叫到办公室。她犹豫了很久,开口给我说:“Ms. Dong, 我女儿今天会来,还有好多员工的女儿也会来。我有点担心,她们看到你在女厕所会有一点不方便。我女儿还很小,我还没有准备好给她解释你这种情况”。
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在女卫生间的出现,一直都是同事们的一个困扰。从那以后,我就尽量不在公司使用卫生间了。
两周前,我收到了一个好消息:公司对于我的业绩很满意,决定派我去海外的新公司担任项目经理。我有两个选择:去丹麦,或者回到国内。
一听到可以回国,我第一时间就告诉了父母。没想到的是,他们却并没有我预想的那么开心。
“董董,我们当然想你回来,爸爸妈妈都想你。但是,我们也担心,国内对于你来说,没有国外那么理想。我们听说,丹麦那种北欧国家比美国还要开放。爸爸妈妈什么都不求,只求你好,只求你平安。”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挂了电话,我开始权衡两个国家的利弊。一边是北欧传闻中的包容与自由,一边是国内一些人对于性少数群体的恶意和无知。这好像是一个很简单的选择题。
可是我已经很久没回家了,我已经错过了很多个春节了,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爸爸妈妈了。我想要吃小区楼下的炸酱面,见见一起长大的朋友,陪陪逐渐老去的父母,晚上可以走过灯红酒绿的美食街,白天可以点一杯热乎乎的奶茶。
我想回家。但是我也好怕。
如果我回了国,还会有那么友好的同事和上司吗?如果客户搞错了我的性别,是不是我连期待别人能站出来的希望都没有了?如果我走进了女厕所,是不是上司不会这么礼貌地指出来了?我是不是会比现在更不快乐?
想着想着,我突然想到了以前看过的《丹麦女孩》,电影里的主角好像很顺利地就从男人变成了美丽的女人。所以你说,我该怎么选?丹麦真的这么好吗?那儿的月亮真的这么圆吗?
可为什么,我还是想看看家乡被炊烟遮住的月亮?可为什么,我一点都不想变成丹麦女孩,只想做回一个中国女孩?
“我都老了,歧视怎么还不老?”
叫我静姐吧。年龄?问女士年龄多不礼貌呀!
嗨,开玩笑呢。我39啦,马上不惑了。时间真的是个混蛋。
用专业的话讲,我是跨性别,但没有做过手术。我年轻的时候医学还不是特别发达,现在我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太允许了。
我是一个信息安全公司的总监,同时也是一个互联网传媒公司的法人,做一些很赶时尚的网红经济(笑)。
这么多年在职场上打拼,我有两点最大的感悟。
第一个是,位置越高,阻力越小。
我才进入社会的时候,根本不敢出柜,每天都小心翼翼隐藏自己的跨性别身份。10多年前,大家对于什么性少数群体哪儿有什么认识呀,都觉得我们是不正常的。我就只有每天拼命工作,空余时间也做了挺多为社群服务的事儿。那几年,我很累,但是也算有奔头。
我一直很感谢当时的一个同事,有一次她在外面撞见了我穿女装。她什么也没说,回公司后也为我保守秘密,在工作上还给了我很大的帮助。可是这种人,我后来也没遇见过很多。
之后,我在事业上越来越好,做上了经理、主管,又到了现在的总监。加上现在时代越来越开放了,我就从深柜慢慢变成了出柜。(当然,在客户面前,我还是半出柜的状态。)我也会时不时给年轻的同事们看我女装的照片,他们都夸我,不知道是真话还是在拍马屁(笑)。我最骄傲的事,就是在成为总监后,推动公司成为了对性少数社群更友好的雇主,也专门划出了一个无性别洗手间。看到和我一样的年轻人不用像我当年一样担惊受怕,我就觉得这么多年的辛苦都值了。
但是,还有第二点感悟:
位置再高,阻力也还在。
还记得有一次,我带着公司里的员工去团建。那时候大家已经都知道了我的跨性别身份,开始叫我“静姐”了。到了团建地点之后,我跟一群女同事去厕所。在公司里,我都是用无性别洗手间的。那天大家“静姐、静姐”地喊着我,我也顺其自然地走进了女厕所。
没想到一进去,我就被赶出来了。
一个带着孩子的婆婆看到了我,先是很不解地打量了一番,然后赶忙捂住了她孙女的眼睛。
“怎么回事儿啊,看着也多大个人了,男不男、女不女的。”
我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这样的情况了,同事们看到之后也面面相觑。一位女同事想为我辩解,我轻轻拍了拍她示意她不用说什么,然后就离开了女厕所。
当时我的心情很复杂,有些被同事们的试图维护而感动,也有因为在下属面前被指责的羞愧。
原来就算我挣了很多钱,成为了很多人的领导,我也还是那个“不正常”的人啊。
看着年轻的同事们有说有笑地从卫生间里出来,过去的好多年像放电影似地从我眼前闪过。突然意识到,我都39岁了。
可我都老了,歧视怎么还不老?
三个不同年龄的人,三段在职场和厕所有关的故事。我们最隐私、最放松、甚至最亲切的空间,却也是ta们几十年的纠葛和无奈。
爱丽丝想要为了更多的孩子创造仙境,“丹麦”女孩想要早点回家陪父母茶米油盐,静姐按住了同事伸出的手但也想让歧视早日老去。
我们不知道未来还有多远,但如果有你的帮助,这一天一定会更快来临。
支持北京同志中心,在99公益日捐款支持性少数“青年职场友善计划”,还能获得爱心企业和腾讯公益基金会的配捐,让你的爱心加倍。和性少数青年站在一起,让我们在插满彩虹旗的中国职场相见。
作者:Helen
策划及执行:Ivan、Lydia、叉叉、Lachlan、Taylor
本文改编自三位跨性别伙伴的真实经历,感谢三位受访者对于本文的贡献
排版:Alan
Hi,你有自己的公众号或微博吗?你愿意和同志(LGBTQ+)青年站在一起吗?
你可以联系微信:IvanYFZhang,转载这条推送,让更远的地方、更多的人看见性少数青年。
让我们的骄傲被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