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曾为首次核爆出力
1958年,全国都在大跃进,大学也不例外。一个星期新生入学教育之后并没进教室,而是开始长达三个月的“劳动课”。马蹄湖挖泥积肥、大炼钢铁、西大坑校农场劳动都干过,但主要还是在西大坑建设南开大学化工厂,从平整土地到盖厂房,干了整整两个月。
南开大学化工厂虽然兴建于大跃进中,规模也极不起眼,却不是大轰大嗡的产物,它是当时国家极为重视的一项工程,因为它与几年后我国成功试爆第一颗原子弹密切相关。
何炳林院士提取离子交换树脂
事情得从何炳林教授说起。何教授在美国时原本的研究方向为有机化学。1954年,早于他回国的陈天池教授委托他代购两磅离子交换树脂,不料竟被美方以国防用品不能出口为由拒绝。通过检索,何教授了解到离子交换树脂可用于原子弹原料铀的提取。同时他又获悉,当年我国广西首次发现铀矿。弄清其中的奥秘,为了祖国的需要,他毅然调整自己的研究方向,专攻提取铀的交换树脂,并于1956年初回到母校南开大学。
在这里,何教授仅用两年时间便成功合成出当时世界上已有的全部主要离子交换树脂品种,包括提取铀的强碱性阴离子交换树脂。何教授的研究受到党和国家的高度重视。为了提取铀的交换树脂早日投产,当时的二机部给南开大学拨款400万元建设生产基地,即南开大学化工厂。这个厂还有一个保密厂名:二机部214厂。二机部便是核工业部。
建设南开大学化工厂
工地留影——
1958年化一(一)班在学校化工厂基建工地
从平整土地开始,那里便洒满我们化一(一)班全体同学的汗水。土地平整中发现那里地下水位高,为了不浸坏地基,挖了渗水井,渗水井要昼夜盯着掏水、清泥,这项艰巨的任务同样落在我们身上。
盖房子是技术活,我们只是给工人师傅当小工,运砖和泥推“轱辘马”。时间长了,我们也和工人一样,一人在地面向上扔砖,一人站在脚手架上接,配合得十分默契。几名来自农村的同学甚至能和工人师傅一起砌砖,师傅还夸他们干得不错。
1960年6月,学校开展双革四化运动,同学大多被派往天津或外地的工厂,我和几位同学则留在学校化工厂。那时厂房已经建成,正在安装设备和试生产。化工厂筹建处把我安排在供销组。供销组包租天津汽运五场一辆卡车,由我跟车,到火车站,到兄弟厂,更多时候是到货场提货。
1956年何先生回国时,为了能及早在国内合成离子交换树脂,瞒天过海带回10kg苯乙烯和5kg苯二乙烯,因为那个时候国内还不能生产这些原材料。仅仅四年工夫,就都能生产,而且天津就有。不过保密厂的原料同样保密,只用代号。
大宗货物用车提,小宗就全靠人力。设备安装需用氧气,试生产需用氮气,用量不大,每次只需两三瓶。我一个人拉着板车到陈塘庄华北氧气厂提货。从西大坑到陈塘庄有二十来里路。正值热天,我一路汗流如注,实在渴了就在路边买根冰棒吃。骤热骤冷的刺激加上有些冰棒不卫生,有一段时间我得了慢性肠炎,时好时坏,不过体力还没过分透支,这种活儿也不是天天有,因此一直坚持下来。
去提货却遭遇波澜
1960年9月,设备安装完毕,试生产成功,原料调拨手续也已齐备,准备正式投产了。工厂派我到东北催提原料和辅助设备。计划经济时代,原材料都靠上级调拨,我们是国防尖端企业,必保供应,只要去个人办一下手续就行。筹备处领导可能觉得只是小事一桩,才会派我这样一个未出茅庐的青年学生去办。
我的第一个任务是到吉林化学工业公司催提110吨甲醇。9月29日出发,30日上午来到吉林市。我赶忙到“一条龙服务社”排队登记住宿。那时住旅馆不能直接去找,没有这个服务社的介绍旅馆不接待。领到入住证,找到旅馆,匆匆吃过午饭,再弄清交通路线,当我来到吉化公司,那里的人们正陆续往外走——节前头天下午扫除后提前下班已成惯例。我辗转找到销售科已经空无一人。这种情况其实应该预料得到,明知道国庆全国放假,却让我这时出差,白白多花了好几天的食宿开销。
吉林市是个小地方,没有什么好去处;东北冬天又来得早,10月初已是寒风凛冽。我在旅馆里窝了三天,十分无聊。10月4日一早顶门来到吉化销售科。不料各地来催货的人很多,竟然得排队等候。轮到我了,那位姓白的供销员并没因我们是国防尖端而给一点照顾,同样十分生硬的两句话:上旬没货,有货之后也只能给70%。出师不利,我赶忙到邮局挂长途电话汇报。那时长途电话全靠人工转接,一般都得等几个钟头才能接通。我递上单子便到邮局门口买点东西。回到邮局,说是刚才接通我没在,现在得重接。我再也不敢走开,但一直等到邮局下班也没接上。
看来事情不好办,我得有思想准备。我从市里的旅店搬到吉化公司招待所。这里住的基本上都是来催货的采购员。看我戴着南开大学校徽,一位天津化工采购供应站的供销员热情地给我介绍经验。他告诉我得找科长。第二天再去,人家劳动不办公!第三天好不容易问清哪位是科长,科长却借故走开不接待。无可奈何还得硬着头皮找那位姓白的说好话。不料他说,连70%也不能给我们了,原合同作废!因为化工部刚来的通知中调整为70%的单位没包括我们。他说你找化工部去吧。于是又打长途请示。厂里说他们将开天津市委介绍信寄来。我不懂办这种供销业务市委介绍信管不管用,只好等着。
转眼出门一周了,什么事都没办成,心里十分着急。天津的供销员告诉我还是得找他们的科长,或许还有转圜余地。费了许多周折,跟着一位并不相识的供销员,终于找到一位姓杨的科长。杨科长态度和蔼,与这几天来都绷着脸的那些凶神恶煞不同。他详细地给我介绍这个季度甲醇的分配情况,告诉我其中有天津化工局210吨。我又赶紧与厂里联系。厂里让我等候他们落实。干瞪眼儿看着天津染料化学公司、天津有机合成厂等单位陆续分割天津化工局的甲醇指标,心里直担心,生怕等我们办好手续指标也分完了,那岂不又成竹篮打水?还有,下周学校里该开始上课了。心里真是要多着急有多着急!出来时我估计可能会耽误一些功课,可没想到头一件事至今已经耗去10来天还没有头绪,等到任务完成还不知要落下多少功课!
过了三四天,厂里终于把天津化工局的介绍信寄来了。“凶神恶煞”们不相信一个校办厂竟能拿到化工局的指标,而且还是指标中的大头——110吨!他们左看右看,没挑出毛病,又去请示杨科长。杨科长知道我说的不假。“凶神”们终于脱口:“好吧,10月份先给你发一车”。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然而,事情并没有完。销售科不管车皮,还得自己与运输公司联系。其实运输公司也是吉化公司的一个部门。单位内部的事情不自己协调,却让客户跑腿,真没办法。又跑了两天,运输公司也答应给车皮了。他们有自备车,调拨车皮与铁路无关。这一关过了还不行,运输公司让我自己找铁路局申请运输计划。计划好不容易批下来,我想这下该没事了。不料铁路局又说,你这是危险品,没有天津市的危险品准运证不能发货。于是又催厂里速办危险品证给吉林铁路局。这时,天津化工局来了一位催提别的货物的采购员,他和前面提到的化工站那位供销员一起,听我提到学校里已经上课好几天了,又看我各项手续都已齐备,便告诉我可以走了。按他们的经验,事情办到这个程度,只要危险品证寄到,发货不会再出问题。他们说,到时如果还没发货他们代我催问。这天是10月14日,我到吉林整整半个月。
圆满完成任务
连日劳顿、着急、吃不好,夜间可能又受了点儿凉,起床后觉得很不舒服,头痛,浑身发冷。我先给厂里打电话汇报情况,征得他们的同意之后,赶紧到车站买票。我的下一个任务是到鞍钢,那里有几十吨苯要提。从天津出来时我乘的是硬座,现在身体不舒服,我想买个卧铺。那趟车傍晚发车,睡一觉醒来正好到沈阳。不料车站上说硬卧票卖完了,只好硬着头皮上车。到车上一问,空铺位有的是。
从下午开始,原本淅淅沥沥的小雨竟飘成雪花,天气阴冷。卧铺车暖气足,帮我驱除寒气。我美美地睡了一觉,到早晨下车身体已经复原。沈阳我也有事情要办,但这天是星期天。我把要办事的两个单位交通路线搞清楚后,便奔赴鞍山。沈阳和鞍山很近,没两个钟头就到了。星期一一大早来到鞍钢。鞍钢的工作作风与吉化完全不一样,一点都不扯皮推诿。冶化科的人看了我的合同,与他们的底单一对,确实无误;问我要运单,我交了。我以为还得像吉化一样自己跑车皮求铁路,他们说不用,一概由他们申报,车皮一到便给我们发货。事情就这么干净利索办完了。我三步并作两步赶回旅馆退房,当天便折返沈阳。
二机部沈阳办事处是二机部的派出机构,我们是二机部直属厂,办事方便多了。不仅如此,我到沈阳第一机械厂催设备也是他们开的介绍信。打着他们的牌子比南开大学化工厂硬气得多。因此沈阳的事情也很顺利办完。19日我便登上火车回津。我人生第一次、也是大学期间唯一一次出差任务圆满完成!这年我19岁,仍只是个小青年。
1962年初分专业,我如愿分到高分子专业,师从何炳林先生学习离子交换树脂。然而,一直到毕业、一直到我国第一颗原子弹成功爆炸,我都不知道我们的专业与原子弹有什么联系。只有在何炳林先生被誉为原子弹功臣以及读了他的事迹介绍之后才恍然大悟:原来我们也曾为我国首次核爆出过一分力!
2019年1月13日于美国西雅图
作者简介:
蔡敦盛,南开大学1958级校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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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南开大学新闻中心新媒体中心编辑:刘洪飞审校:林栋 聂际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