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椿树街”之于苏童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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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在香椿树街上
文丨苏童
有很多朋友说,我借《黄雀记》回归了香椿树街。
其实,这条街,我从来没离开过。
从地理意义上说,这个世界给予作家形形色色的礼物,体积不同,包装不同,但打开来看箱底,通常就是一个城市,一个村庄,或者仅仅一条街道,一片屋檐,如此而已。
我珍惜这件陈旧而贵重的礼物。几十年来,我一直孜孜不倦地经营香椿树街小说,因为使用文字造街,我期望这条街道可以汲取某种神奇的力量,期望这条街能够延展,能够流动。所谓流水不腐,香椿树街的生活对于我始终是流水,我信任这条街道,缘于我对流水之功的尊崇。
这条香椿树街会显得狭窄短促吗?有人担心,而我从未担心过。
我描绘勾勒的这条香椿树街,最终不是某个南方地域的版图,是生活的气象,更是人与世界的集体线条。我想象的这条街不仅仅是一条物理意义上的街道,它的化学意义是至高无上的。我固守香椿树街,因为我相信,只要努力,可以把整个世界整个人类搬到这条街上来。
青少年时代,在我每天上学的必经之路上,有一个衰败的临街的窗口,在阳光的照耀下,一个老人总是在窗子里侧对过路人微笑。他的头发是银色的,面孔浮肿苍白,眼神空洞,表情看起来处于慈祥与怪诞之间,他的衣服永远是一件旧时代的黑罩衫。我后来知道,那其实是一个垂死的姿态,老人不是站在窗后看街景,他一直瘫坐在窗后的床上,无法站立,也无处可去。如果我停留,应该是能闻到那老人和其床铺散发的臭味的,他已经瘫痪很多年,大小便失禁。
后来我知道,他独居一辈子,曾经是一名会计,不是哑巴,但基本上拒绝说话交流。有个外甥女偶尔来照顾他,照顾得不耐烦,出门后对邻居说,我以为他活不长的,没想到活了这么久,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还活着干什么?后来我想起,虽然我天天看得见这老人的脸,却从未听见过他的声音。这个瘫坐窗边的老人,将他一生的故事,都埋葬在臭味或沉默中了。
好多年前,我熟悉的一个特别腼腆的街坊男孩,令人意外地卷入了一起轰动街头的青少年轮奸案,据说还是主犯。有群众舆论说那个女孩的生活作风很有问题。男孩的父母一直声称儿子无辜,为此跑断了腿,说破了嘴,试图让当事的女孩推翻口供,未有结果。那个腼腆男孩多年后从狱中出来,混得不错,性格依然很腼腆,人到中年之后,我遇见过他,有机会刺探当年的案底,追问他的罪与罚是否真实公平,却竟然没有那份勇气。
好在有小说。
小说里有自由。自由给小说带来万能的勇气,也带来了最尖锐的目光,它可以帮助我们刺探各种人生最沉重的谜底。
生命与灵魂不一定相互依偎,有时候是一场漫长的分离。
《黄雀记》里横亘着香椿树街式的伦理道德,其脉络以人情世故的乱针针法来编织,“传统”大摇大摆地掩盖理性。人们生活于其中,有真实的温暖与宽恕,有真实的自私与冷酷,有痛楚陪伴的麻木,有形形色色的遗忘与搜寻的方法。当然,隐喻与象征在小说里总是无处不在。
《黄雀记》里的人物面对过去的姿态,放大了看,也是几亿人面对过去的姿态。展望未来是容易的,展望的结果大多化作浪漫的诗篇,所谓面对过去,有一部分也容易,那就是清算他人之罪;只有自我清算这一部分,最为艰难痛苦,无关仇恨与复仇了,自我便成为自我的敌人。
在控告之后,至少还应该反省,至少还有忏悔。
忏悔与反省的姿态很美好,那是我所能想到的最恰当的面对过去的姿态。这个姿态,可以让一个民族安静地剖析自己的灵魂。这个姿态,还有可能带来一个奇迹,让我们最真切地眺望到未来,甚至与未来提前相遇。
选自丨《长篇小说选刊》2013年第6期
苏童,中国当代著名作家。1980年考入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现为中国作家协会江苏分会驻会专业作家、江苏省作协副主席。代表作包括《园艺》、《红粉》、《妻妾成群》、《河岸》和《碧奴》等。《妻妾成群》被改编成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蜚声海内外。2015年8月16日,作品《黄雀记》获第九届茅盾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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