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座城市,近半市树都一样,城市为何越来越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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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隔一千多公里的上海和重庆,城市绿化竟然非常相似,植物的地域性指向,似乎完全消失了。
以前还有一种现象,各个城市都很喜欢移栽大树。我们经常会在城市里面看到树冠被罩着黑色防晒网、树干被很多棍子撑着、树上还吊着很多营养液,有人称它们为“拄着拐棍、戴着帽子、穿着秋裤、输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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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南方周末记者 李桂
责任编辑|钱昊平
植物总是承载着一个地区共有的集体记忆。在重庆,普通人对城市的记忆总离不开扎根在石缝中、随处可见的黄葛树;而在南京,大多数人记得的是中山陵蔚为壮观的雪松。
但当城市的路边都种上了悬铃木,公园里都是一汪水旁长着睡莲、荷花、芦苇,小区门口种着差不多的苏铁和棕榈树,城市和城市之间还有差别吗?
杨永川是重庆大学环境与生态学院教授,一次偶然,他发现相隔一千多公里的上海和重庆,城市绿化竟然非常相似,植物的地域性指向,似乎完全消失了。
在进一步研究中,杨永川发现,这种相似不止存在于上海和重庆之间,全国多个城市都有这样的情况。“为什么我们的城市会变得越来越像了?”在杨永川看来,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环境问题,它受到经济、政治、生态观念等多种因素的影响。
近日,南方周末记者对话杨永川。
“植物和环境之间的
对应关系好像不存在了”
南方周末:你是怎么发现城市的绿化建设具有相似性的?
杨永川:我是重庆人,但读书时没怎么在重庆待过,所以刚毕业时对重庆还是比较陌生的。2005年,我从上海读完书回到重庆,第一反应就是这两个城市的绿化很像。
我是研究生态的,对植物特别敏感。上海和重庆处于不同的气候带,但你在城市里走,就会发现路上的行道树、公园里面的植物,好像都差不多。我就想做一些调查,看看城市之间的绿化到底有多像?两个城市的情况可能说明不了问题,于是研究范围被拓展到了沿着长江的11座城市。
做研究前,我先在办公室查了一下11座城市的市树和市花分别是什么。市树、市花是老百姓在城市里见到最多的、最喜闻乐见的植物,也最有代表性。半小时后,我查完了,结论是比较震惊的:太像了。
11座城市处在两个气候带上,但贵阳、长沙、南昌、杭州、上海5个城市的市树都是樟树。昆明和上海,一个在长江头,一个在长江尾,相距两千多公里,气候带也不一样。而玉兰在昆明是市树,到了上海,就变成了市花。我觉得很奇怪,这种相似是因为城市的自然环境本来就相似?还是受其他因素影响?
南方周末:除了市树市花,你还因为什么事情感到两个城市很像?
杨永川:植物和环境具有很好的配对关系,一般情况下,什么样的环境就会出现什么样的植物。但在国内,你会发现,北京、上海、重庆,路边的很多行道树种的都是悬铃木。如果只看街道的照片,你根本分辨不出这到底是哪座城市。在城市中,植物和环境之间的对应关系好像不存在了。
南方周末:所以后来你又做了更细致的研究?
杨永川:为了弄清楚城市树木之间的相似是不是因为自然环境造成的,我和学生们通过学位论文、公开发表的文章和研究报告等,仔细收集了城市绿化的植物种类。我们也在每座城市选了一座离城市最近、受人类干扰比较少的山,统计了山上的植物种类,作为自然环境的样本。
两者的数据对比显示,城市树木之间的相似性都在0.4以上,但自然环境的植物是不相似的。也就是说,城市的绿化是相似的,但这种相似和自然环境无关。
越大的城市越相似
南方周末:你们分析过造成城市绿化相似的原因吗?
杨永川:苗圃实际上是城市绿化相似很重要的推手。
城市的绿化是快速建成的。2000年后,经济的快速发展让城市在短时间内大规模扩张。城市规模扩大了,绿化作为城市的配套设施,也进入了快速发展的时期。
一些传统城市,它的绿化是见缝插针式的:城市里的建筑已经成型了,哪里有空地,就做点绿化建设。但快速发展起来的城市,像一张白纸,绿化和城市建设是同时发生的,所以从城市规划开始,就要开始规划做绿地。
这个项目就很艰巨了,实际上大家根本就没有那么多时间来思考,到底什么样的绿化对城市来说是合适的。包括我们所说的景观教育、美的教育,甚至一些专家学者的研究,也跟不上,就会导致“速食绿化”的出现,也就是到苗圃里买现成的植物。
有一些植物本身属于观赏性高且容易成活的,所以你会在不同的城市都看到它们,比如垂柳、月季等,这很正常。但还有一些植物需要经过“驯化”后才能种到城市里,苗圃就是“驯化”的场地。
苗圃是商业性质的,要挣钱,对它来说,肯定是什么东西好卖就种什么。那它怎么确定什么东西好卖?一种是考虑苗源,因为你得有大量的植物来支撑苗圃;还有一种就是看已经发展得不错的大城市在种什么,模仿大城市。比如说这个城市这么做了,下一个城市看到这些植物还挺好看的,那也会效仿。这就导致城市的绿化在部分程度上是被苗圃引领的,少量的几种植物被大批量地种植在各个城市。
到最后,我们就会发现城市与城市之间特别像,越大的城市越相似。
南方周末:在城市绿化建设过程中,城市之间也会相互模仿?
杨永川:对,实际上很多城市都会这样,小城市模仿大城市,经济落后的地方模仿经济先进的地方。
2000年左右,上海为了举办世博会,在城市里大量种树,引进许多外来物种。我们分析了上海市的乡土树种 , 共 42 科 89 属 128 种,也就是说,它本土的植物种类并不多。上海当时就提出,要把全世界同纬度的树种都移到上海来。
上海在北纬30度,你看世界地图就会发现,同纬度的地区大部分都是沙漠,只有少数地方是绿洲。所以那时候,上海就引进了沙漠里面比较常见的棕榈科植物。引进来后,大家一看,这可不得了,这些植物以前都没怎么见过,都很新奇。当时我还在上海上学,有一年上海特别冷,很多树被移过来就已经冻得要死不活了。
但你说考虑同纬度的植物不对吗?它本身没有太大问题,考虑纬度就是在考虑温度。但沙漠植物生长的气候和上海的气候不太一样,植物的特性也不一样。沙漠植物不耐寒,上海的冬天还是比较冷的。这些棕榈科的植物移过来,夏天还好,到了冬天,问题就来了,这些树就要“穿衣戴帽”。
当时社会上反对的声音也比较大,上海很快就没有大规模地移树了,但别的城市又开始了。
前两年,我在重庆一些地方调研,看到有的小区还在种棕榈树。我就跟他们说,这样不行,重庆的气候可能种不了这样的树,也没有地域特色。你说得多了,他们也听得进去。但你发现,当大城市不再这么做的时候,一些区县、乡镇又开始种棕榈树。它就是一步一步慢慢往下扩散的。
南方周末:你刚刚说棕榈树到了上海,冬天要“穿衣戴帽”,这种现象在北方城市也挺常见的。
杨永川:对,我曾经去威海旅游,有当地的朋友接待我,说杨老师,你要是能往威海这边弄点常绿的植物,那你就发财了,不用在大学里教书了。威海靠海,冬天风大,天气很冷,盐分重,常绿植物活不了,但大家又很想看点常绿的东西。所以大家的审美有时候还是有一种“越缺什么,就越想要什么”的感觉。
“各方妥协的结果”
南方周末:对城市来说,移栽外来树木的成本也挺高的?
杨永川:对,以前移栽一棵树,成本几万,甚至上十万元都是非常正常的,现在一般不会这么做了。移栽是成本,养护也是成本。像上海移栽的棕榈树,虽然它会产生种子,但种子基本上不会发育。而且移栽后的棕榈树,整体生命周期不会很长。那树死了,你得替换它吧;到了冬天,你得给它准备一些帆布、薄膜,营造温室的效果、让它过冬,这都是成本。
以前还有一种现象,各个城市都很喜欢移栽大树。我们经常会在城市里面看到树冠被罩着黑色防晒网、树干被很多棍子撑着、树上还吊着很多营养液,有人称它们为“拄着拐棍、戴着帽子、穿着秋裤、输着液”。
“大树进城”是一件特别麻烦的事情。但大树为什么要进城?它很多时候不是从生态角度考虑的问题,甚至都不是从绿化角度考虑的问题。我们按照评价城市绿化的一些常见指标来看,比如说绿化率或者人均公共绿地面积,大树其实对这些数据的影响都不大,但它却是可以短时间看到城市绿化效果的东西。
比如,两个街道,一个种的是小树,一个种的是大树,大家看了一对比,就会觉得你种小树的是不是没有用心?
其实我们国家城市整体的生态是非常好的,我们常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一棵树你在城市里面种5年、10年,它是能长成大树的,但很多人不愿意等。而且有一些领导可能觉得,我总共就在这个地方干几年,小树种下去还没见到效果我就走了,怎么展示我重视生态环境建设的成果?“大树进城”就成了最快能看到效果的手段之一。但从自然规律的角度来讲,这是不合适的。
南方周末:大树进城后,种到花坛里,对树本身也不太好吧?
杨永川:是的,虽然我们说城市绿化很多时候会用到苗圃的植物,但苗圃种大树的还是比较少,因为自然规律决定了树的成长本身就是需要时间的。大规模的苗圃建设也才一二十年,它没有那么多树。所以,很多时候,移栽的大树都是自然状态下生长的。
在自然环境下长大的树,原本的生长环境是很好的,它有足够的空间、阳光和水分,它甚至能和周围的环境形成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你把树挪走之后,它原本的生态肯定是被破坏了;到了城市,它又只能在一个非常有限的环境里生长,树也很憋屈。
像城市的行道树,一般长在一个一米见方的树池里,这个树池里面是土,外面是地砖。我们就经常看到,很多树的根裸露到地面上。这是为什么呢?就是它生长的范围太小了,包不住它的根系。
南方周末:行道树属于城市绿化很重要的一部分吗?
杨永川:城市绿化一般以公园绿化为主,路边的行道树、小区绿化、校园绿化、单位绿化等都算,行道树的体量是比较大的。
现在在城市里面,关于行道树也会有一些争议。行道树本身是给行人遮荫并构成街景的树种,但是现在很多人行道已经够窄了,你再在上面种上一些比较大的树,人走路的地方都没有了。人走路都要躲着树的话,那行道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以前步行的人很多,行道树可以起到遮荫的作用,但随着社会的发展,还有多少人夏天大中午的在外面走路?北京大学的李迪华教授也讲过,行道树应该优先保障人的通行,而不是成为人出行的障碍。
路上不种树,肯定有很多人有意见;但是你种的树过大,对路边建筑的采光产生了影响,肯定也有人有意见,所以这时候要“剃头”,也就是把树冠砍掉。所以城市的绿化,往往是各方妥协的结果。
包括现在很多树,你种下去的时候看着大小合适、感觉差不多,但根本没有考虑十年后,这棵树可能会长成什么样。
“需要一些耐心去等待”
南方周末:那要怎么做,才能让城市的绿化具有可持续性?
杨永川:这其实是一个需要多方参与的过程。现在我们对城市绿化的理解,整体来说还是在看我在种什么东西,城市变绿了就行,但很少考虑更长远的东西,包括城市的发展和绿化长远的价值。比如,城市在规划时有没有给树木预留足够的生长空间,或者大量引进外来树种带来的养护成本问题等等。
不恰当的城市绿化也会给人带来健康隐患。像现在一到春天,过敏的人就特别多,这就是有的人可能对一些植物的花粉过敏,有的人对植物的分泌物或者种子过敏。这都是城市绿化时需要考虑的问题。
那城市在做绿化规划时,是不是除了政府、设计单位,也要考虑一些研究人员的意见?比如说,我在城市的哪个地方,我要做一块绿地,那什么地方种树、什么地方种草,它是不是需要经过科学地设计?而且很多人对树木长大之后它的树冠能有多大、主干能有多高是没有概念的,但这种问题处理不好,就会增加很多后期维护的成本。而且周边居民作为城市绿化的服务对象,他们是不是也可以提一些意见?
城市绿化,一定要重视多方参与,尊重利益相关方的意见和建议。
南方周末:你觉得比较健康的城市绿化应该是什么样的?
杨永川:城市绿化是城市里唯一有生命力的基础设施,如果在设计时考虑了植物本身的情况,它完全可以形成一个完善的生态系统,后期维护成本也会更低。
我本科的毕业论文是育苗,测量这些苗子长得怎么样。1999年,我在大棚里种了很多树苗;2000年,这些树苗就被运到了上海科技馆5号门的门口。刚种下去的时候,小苗只有50厘米高,一年后就长到了2米,2年后就变成了4米。2008年我再去看的时候,最高的已经长到12米了。2018年我又去看了一次,这些当初只有50厘米的小苗,已经长成了结构非常好的森林,林下有丰富的幼树和幼苗,它已经是一个可以自我维持的生态系统了。
18年前,我就在想,这些小苗18年后会是什么样;当18年后我再去回忆我当年做的事情,发现好像就是弹指一挥间,也没那么漫长。所以生命其实是一个动态的过程,我们需要一些耐心去等待它。
南方周末:现在大家对城市绿化的态度和观念,会比以前更好吗?
杨永川:现在大家更注重本土植物的挖掘了。以前大家可能觉得引进一些外来的、没见过的植物,很洋气,但是现在会觉得,一些本土植物也很不错。包括我也在做古树研究,很多植物在这个地区出现的时间比人类还要长,它们经历了各种各样气候和环境的变化,更能适应在这个土地上生存。
以前在城市里面建公园,也喜欢把公园原本的野花野草铲掉,统一地种上郁金香、菊花之类的,觉得开花的时候整整齐齐的,很好看。但这几年,大家无论是审美的提升,还是自然观念的转变,不少地方已经提出要保留原本的植物了。像北京,就提出要把奥森公园的野花野草“转正”,纳入园林部门自然抚育范围。所以有时候这个工作就是一个理念性的问题,只要你的理念中觉得它好,它可能确实就好了。
对我来说,在城市里面做绿化,耐心非常重要,我们是需要一些耐心去追寻真正的自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