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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有趣评团】不想别的,只想说说《枕头人》

影舞者 剧有趣 2022-06-09
我的一位大学老师曾在课堂上讲,当你真正爱一个客体对象的时候,你就只能感受到这种爱,而绝对说不出具体爱Ta的哪个方面。对此,我深以为然。好比《枕头人》这个故事在我心里兜兜转转了数月,总想再对它说点什么,却不知该从何说起……罢了,姑且由着性子来吧,但愿我的表达不会太有负于这部奇绝的剧作。

一.

很少有标准时长的话剧作品像《枕头人》这样,在被我们谈论时能容得下那么多繁杂且对立的形容词。有人说黑暗、cult、冷酷、变态,有人说温暖、柔软、幽默、纯真,当然,大多数人认为它糅合了正负两种属性,冠以一些中性词如讽刺、荒诞、隐喻性等等。一开始措辞时,我本来想把这个故事比作一个万花筒,以说明它在看似质朴的呈现——无论是舞台或台词风格都简单得可以——中蕴含着别有洞天的无限可能性,但后来又觉得这个比喻并不确切。因为对于《枕头人》而言,真实的世界、虚构的戏、看戏的我们三者之间发生的关系并不像我们看一个万花筒似的“物我两分”得那样简单明确。作为一部关于文艺的文艺作品,也许应该说它像一组面对面放置的镜子。镜面以外,是我们生活的现实世界,镜面以内,是作者搭建起来的另一个文学世界,二者形成了第一重现实与虚构的关系。而在“另一个世界”内,虚构(剧作的故事)与虚构的虚构(剧中人写出的故事)之间又有着另一重互文关系,剧作因此成为对现实世界以及现实世界、作品自身、作品接受者之间关系的一种戏仿。三则,各个层次所有故事的意义互涉同样是一重不容忽视的关系。以上所有这些被巧妙地捏合在一起,来回游走在虚构和现实之间,《枕头人》成了一部玩味不尽的奇作。这次我并不想探讨所谓作品主旨,文学、人性、政治、伦理,可说的实在太多,每个人都可以作出自己的结论。还是用另一个比喻来综上所述吧——《枕头人》犹如剧作者麦克唐纳用叙事构筑的一座华丽迷宫,身为读者或观众,如不首先舍得出自己深入进去走一遭,就不能全然领略其妙处所在。以我个人的感觉,《枕头人》透着的鬼气伶俐颇有几分安吉拉?卡特的神韵,而碎碎念的台词听起来像极了哈罗德?品特。

二.

剧中第二幕开头,卡图兰和迈克尔的一段对话其实很有意思(本文以下引用的所有台词以胡开奇中译剧本为准,实际演出中的改动不计):

卡图兰:我们干嘛那么傻呀?我们干嘛相信他们说的这一切?

迈克尔:为什么?

卡图兰:这不过是编故事。

迈克尔:我知道。

卡图兰:一个人进屋说,“你母亲死了”,对吗?

迈克尔:我知道我母亲死了。

卡图兰:不,我知道,可这是故事。一个人进屋对另一个人说,“你母亲死了”。我们怎么知道?我们知道另一人的母亲死了吗?

迈克尔:知道。

卡图兰:不,我们不知道。

迈克尔:不,我们不知道。

卡图兰:我们唯一知道的就是一个人进屋对另一个人说,“你母亲死了”。我们只知道这些……

就像现实世界有表相和真相之分,麦克唐纳在这里指出叙事同样涉嫌虚假——我们只能肯定叙事行为本身的存在,被言语叙述出来的内容却并不真的就是正确或者所有的内容,其背后隐藏的远比表面呈现的要深远而复杂得多,并且无论叙事者是有意还是无意,即便他认为自己的“唯一目的”就是“讲一个故事”。兄弟二人的对话后面紧接着说到别相信报纸,因为报纸被警察控制,那么推而广之,就是别相信叙事,因为叙事被更多的无形力量控制。实在得赞叹麦克唐纳的自觉和通透,他深谙元叙事的秘密,毫不遮掩地与作品接受者坦诚相见,甚至用自己的作品本身“自证其罪”——《枕头人》所有的悲剧事件不就是从一个孩子相信了他父母的虚假言语,走向虚构世界才开始的吗?

提及《作者和作者的兄弟》,我想起了一个曾经让我纠结了很久的“破绽”。故事中写到男孩14岁生日那天,隔壁房间的门缝下塞出的字条只是小说比赛的获奖通知书。而复述完这篇作品之后,旁白却告诉我们这情节“并未触及到同样悲凉但多少有着更真实的自证其罪的故事细节”(演出中这句台词简化为“与现实情况不符”,我认为这有违剧作原意),那就是字条的确是男孩哥哥的血书,男孩读完字条闯进房间发现了大脑永久受损的哥哥……起初,我将转折之后讲述的内容看作兄弟二人当年经历的真实记录,男孩是作家卡图兰,男孩的哥哥则是迈克尔。但问题是,卡图兰凭借字条找到了哥哥,可严重智力障碍的迈克尔能写出字条上完整清晰的语句吗?很长时间内,我一直认为这是一个前后矛盾的bug——然而后来我意识到事实并非如此。相比于审讯室和监牢里正在发生的情节,这场戏和剧中人的那些作品一样,“不过是编故事”而已。尽管艺术实验、七年的折磨和父母之死是兄弟二人真实的童年遭遇,故事中的男孩和哥哥却不是卡图兰和迈克尔(虽然卡图兰表示这故事是一篇“非虚构作品”,但“fiction”终究是“fiction”)。此处的转折无非是麦克唐纳本人直接介入叙事,用全知视角续写的戏中戏。编剧的上帝之手抖了个机灵,《作者和作者的兄弟》是一个与剧作主线并行的、自由的文本,虚虚实实,亦真亦幻。它的这第一个突转就像一个陷阱,一个裂隙,一眼看上去了无痕迹,实际上却取代了对卡图兰究竟如何发现事实真相的正面叙述。“真实”情况中,或许迈克尔真的写了那字条,又或许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字条……总之,卡图兰生命中最重要的、最具创伤性的转折点偏偏就是一个留待填补的空白,让这个角色充满了不确定性。

前史空缺似乎是麦克唐纳作品的一种特点。在《六发子弹的手枪》、《在布鲁日》、《七重人格》等影片中,不管是杀手、变态、精神病这些非常态的角色还是他们所存在的充斥着暴力、血腥、杀戮的糟糕世界都仿佛天生如此,自成一体,为情节预置一层看不透的黑暗底色。理解麦克唐纳,这倒是值得注意的一点。

三.

卡图兰是一个怎样的人呢?根据情节能确定的是,他有才华、想象力丰富、敏锐、果决,了解人性深处的晦暗和脆弱——他知道如何伤害他的哥哥,能刺探到埃里尔的问题童年,乃至凭图波斯基的几句话就觉察出他失去过一个孩子,让这个冷血的警察动了真情,次次都堪称稳、准、狠。那除此之外呢?卡图兰又是一个怎样的人呢?善良的?执着的?重情的?脆弱的?狠心的?偏执的?变态的?还是……常言道“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我想这话用来形容卡图兰在一定程度上也并不为过,就凭这个虚构的艺术形象和真实的人一样复杂,从他身上能看到同样强烈的、趋近人性本质的欲望和矛盾。仅周可导演的这版《枕头人》中,先后三任主演就塑造出了三位不同的卡图兰。王子川全程表现出对自我意志的高度信赖,他是那么的义正辞严、理直气壮,甚至满不在乎,尽数展现出卡图兰理智、疏离、冷漠的一面;罗巍的表演大开大合,没有太多修饰和收敛,显得人物天真烂漫;而赵立新版的卡图兰则隐忍内在,几乎是个真正以文学为信仰的命运悲剧的主人公。不考虑演技方面的硬指标,这几位演员对角色的理解各有千秋,在观众们心中皆是各花入各眼。于我,最认同的还是赵立新老师的表演。在我的印象里,他那饱含控制力的学院派表现方式能抵达某种具体性格以外的人性本色——卡图兰越是绷得拘谨,就越是流露出内心极度的压抑、脆弱、渴望或者其他的什么。老实说,天长日久,外加先入为主,我不清楚我是否把与卡图兰的初见想象得过于完美,只是隐约觉得正是这版舞台形象多多少少启示我看到了另一个隐秘的卡图兰:譬如他和所有人一样,是善恶交织的多面体;譬如在那漫长的七年里他其实渐渐明了了真相,但出于只有自己知道的原因选择了沉默;譬如他必须把小说看得比生命更重,因为这些小说是他藉以给自身赋予肯定性评价的唯一的所有;再譬如他不惧怕死亡——当被逼退到良心的深渊万劫不复,死亡是最好的解脱……好吧,在文本解读层面这样陷入自恋式臆想地去解读一个虚构人物可能有失妥当,然而这的确是我个人理解《枕头人》和其中某些故事的一条途径。

先放下让我郁闷过好几天的卡图兰,来说说另一个动人的角色埃里尔吧。事实上我认为他才是《枕头人》的“题眼”所在。一方面,他就像迈克尔和卡图兰的重影儿,是暴力的承受者、反抗者和施与者;另一方面,他并没有将创伤转移到非理性的他处(比如变成白痴或写小说),而是留守在现实中寻求一条解决问题的通路。诚然,使用过度暴力有悖伦理,Twowrongdoesn'tmakearight,但谁又能否认埃里尔的看似懵懂的行为中饱含着赤诚的善良和正义感呢?请再来感受一下这段台词吧:

“……我承认,有时候,我使用过度暴力。有时候我对一个完全无辜的人使用过度暴力。但我要告诉你,一个完全无辜的人走出这个房间到了外面的世界,他们想都不敢再想对孩子提高他们的嗓门,就怕被我听见了拖回来再给一顿过度暴力。那么在执法机构,这种行为是否构成道德问题呢?当然是!但你知道吗?我根本不在乎!因为当我上了年纪的时候,你知道吗?孩子们将围着我,他们将知道我是谁,知道我坚守了什么。他们会感谢地送给我他们的糖果,我会接受这些糖果,谢谢他们,祝福他们平安地回家。我会很快乐。不是为了这糖果,我并不真的喜欢这糖果,但是,我明白,我心中明白,如果没有我,他们中有的孩子就没法来了。所以我是一个好警察。并不是说我有多大能力,因为我没有,但我坚守着我的位置。我坚守着我的位置。我站在正义的一边。我也许并不永远正确,但我站在正义的一边,孩子们的一边,站在你的对立面……”

我想应该感谢麦克唐纳。他再现了他惯常的“救赎”主题,于是埃里尔,以及整部剧就有了一个快乐的结尾。如同图波斯基故事中的老人抛出的纸飞机在无意中救了聋子男孩,埃里尔也遇到了卡图兰这只他生命中的“纸飞机”——本也无心,却结出了善果。至少,埃里尔不是另一个图波斯基,剧作在最后一刻显现了理性世界犹存的善意。

四.

记得大约7个月前首轮观剧回来补读剧本后,我为导演调整原作场次顺序的改编大呼遗憾,认为这减弱了情节线的跌宕,也打乱了这部三幕剧规整的实虚相间,少了正-反-合的哲学意味。现在想来,这一版首尾呼应的简明结构倒也别有韵致。开端,从虚构进入现实,收尾,再一次从虚构进入现实,只不过彼“现实”(剧中的现实)已非此“现实”(真实世界的现实)。观众席上的我们看向“镜”中的世界后再看回来,想必看的眼光也会有些改变了。

之前我说麦克唐纳在《枕头人》中自证其“罪”——

嗯。

可就算虚构是叙事的原罪,这就意味着宣判文学有罪吗?

别逗了。如果爱和智慧让一些虚构比现实令我们更加接近“精神本质”呢?

所以,在文学的世界里,那些认为自己足够明白,有权力去实施主宰和救赎的人们,就像迈克尔、枕头人和自视为基督的女孩,还有,死囚笼里的汉子、卡图兰、或创造出这一切的、天才的文学家,应该也是无罪的吧!

哪怕这罪名是僭越上帝,亵渎神明。

……

灯光渐暗,戏已开场。被我用作手机来电铃声的《玛奇朵飘浮》萧瑟连绵回旋耳畔,长大后重游老房子的男孩黑衣礼帽风度翩翩……在鼓楼西剧场第三次相遇《枕头人》,看着有些过分熟悉的舞台和从文字里鲜活起来的人物,任由满足感不受控制地弥漫。戏里戏外,遗憾总是有的,比如埃里尔的扮演者多次讲不清楚台词,而我亦不能全然找回暮春时节那个晚上澄澈的心境。不过,所有的煎熬、心痛、微笑、眼泪,暗夜中的一束天光,严寒中的一点暖意,已足够让人欢喜。

爱屋及乌是个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的毛病。《枕头人》和鼓楼西,一部话剧连带着上演他的剧场成了我记忆中永久的一个部分。哦不,我可不希望将来这体验只贮存于记忆。朝九晚五之余,能有书读,有剧看,能时不时驻足片刻张开眼来看看自己以外的世界——嗯,愿似这般温暖的日子不会成为过去。

作者:影舞者
版本:鼓楼西剧场版

时间:2014/4/26、5/09、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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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举办的送票活动继续,每天一张,点击阅读原文可以参加。



《枕头人》第三轮演出
演出时间:11月21日至30日
订票热线:010—64457019 15201614022
豆瓣购票链接:http://www.douban.com/event/22537119/
大麦网购票链接:http://item.damai.cn/72112.html



鼓楼西剧场剧目表 订票热线:010—64457019 15201614022



话剧《枕头人》
导演:周可
主演:王子川、田蕤、李虹辰、魏冠男、吴嵩等
演出时间:11月21日——11月30日
(获英国奥利弗最佳戏剧奖、美国戏剧评论圈最佳戏剧奖)


话剧《离婚》
老舍经典小说改编
导演:方旭
主演:方旭、郭笑、孙一明
演出时间:12月3日——12月7日


话剧《我这一辈子》
老舍原著改编,原汁原味独角戏
导演:余南南
主演:方旭
演出时间:12月10日——12月14日


剧场地址:北京市西城区鼓楼西大街小八道湾胡同6号



鼓楼西剧场公共号:gulouxijuyouq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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