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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在冲突前无能为力的,是想象力的疆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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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8-24

编者按:

冲突无法避免?如何看待遭受“暴力”一方也会认同暴力?我们的对话无法进行,跟我们早已习惯的表达方式是否有关联?要改变一些东西前,我们能否成为“改变本身”?


去年,我们邀请Jeannine Suurmond到中国开展工作坊,也邀请她聊了关于冲突调解的话题。Jeannine Suurmond是一位非暴力沟通国际认证导师,也是一名和平建设顾问。她曾经为不同的机构、企业提供过冲突调解、非暴力沟通的工作坊,包括尼泊尔政府、尼泊尔特里布万大学、跨文化心理社会组织(TPO)、柬埔寨的Tuol Sleng种族灭绝博物馆等等。


以下内容为我们的访谈摘录。希望这场对话,能够对你有所启发。

成为一名专业调解员的经验


Heaven:能分享你作为调解员的经验吗?

Jeannine:这起源于我公共参与意识的觉醒,最早是在八九十年代柏林墙倒下的时候。人们哭着跳过柏林墙、跟分开十多年的家人团聚……当时电视上这些画面,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对为什么会出现冲突,以及对人们的行为方式产生了兴趣。


1990年新年前夜,在勃兰登堡门庆祝柏林墙的倒塌。 

(GUY LE QUERREC/MAGNUM PHOTOS)


我有学习心理学。其实这跟我在一个记者团工作时接触到了动物权益倡导,看到人们虐待动物的行为有关。这让我对人类行为更加感到好奇——什么是他们的动力,人们在想什么,他们对于周围发生着的是怎样理解的。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荷兰的一家诊所。荷兰参与到了苏丹的和平进程当中。当时北苏丹和南苏丹有一个和平协定,要求双方在六月之前成立外交部进行对话。那是在2005年,我有机会参与到双方对话的组织工作中。这场对话过程进行的非常难,因为这里面有许多的痛苦和创伤,双方的合作几乎不可能。



2006年,在Kapoeta的舞者参加建立和平协议的认识集会,1983年苏丹内战爆发,一直到2005年双方签订《全面和平协定》 (CPA) 战争结束。这场战争持续了22年,是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平民死亡人数是所有战争中最高的死亡人数之一。(维基百科)


这次经历让我认识到了,从创伤中获得的成长和疗愈,其实可以建设性地影响我们处理冲突的能力。之后我在一家机构工作,身份有点像第三方的“外交官”,会去协调国家内部的冲突,还有促进和平进程的事项。我们主要对象是一些国家中的边缘群体——他们往往觉得没有受到公正的对待,没有被看到,没有人代表他们。


我们参与到非洲、印尼和环太平洋的冲突调解。有时候,我们让他们在一个房间里见面都很难,更不要说开诚布公地讨论了。因为在和平协调过程中,双方都害怕一旦开口承认对方的一个立场,就会妥协或者削减他们自己的权力。


之后,我成为一名母亲,长途旅行的工作变得非常困难。我们一家搬去了尼泊尔,我住在我工作的地方。在那里,我参与到尼泊尔和平协定下的一个项目,在当地一个非营利性机构工作。我们帮助、训练、支持调解者,协调解决村里的各式问题:土地、边界、资源等等。


我们也参与到了一些政治对话之中。除了要建立和平协定委员会之外,我们还让为和平包容战斗了十年的毛派武装、国家代表、双方受害者,以及毛派力量在一起对话,探讨他们关于和平进程转化过程中关心的事,以及他们接下来的打算。这场对话的过程中有一部分被拍成了纪录片。


《In the Eyes of the Good》

纪录了关于尼泊尔武装斗争后双方对话的过程

在Youtube可观看


我很感动,当时我看到了真实是如何促进了人们建立联系。我觉得,我们真的愿意去看看彼此遭受的苦难,我们内在就会有什么东西被释放了,就会有一种在意他人、体恤他人的冲动。


后来,我们搬去了柬埔寨。在那里我经历的最困难的对话之一,是红色高棉管制时期的受害者和施暴者之间的对话。我们也是作为第三方介入到其中,也是在里面训练对话的协作者,帮助协调受害者和施害者之间的矛盾。困难的地方在,红色高棉政权结束之后,双方就没有和彼此说话了,这样已经有几十年。但要知道,他们通常来都住在同一个村庄里,相邻地生活在一起,但互相折磨,他们从来没有把这些说出来。所以我支持对话的协作者,帮助双方可以听到彼此:在讲他们自己的故事之前,真正的去倾听。


集中营遇难者图片展

(Albeiro Rodas, Cambodia, July 2006.)


1975年至1979年初,红色高棉政权在柬埔寨进行的大规模杀戮。据估计,在红色高棉统治时期,柬埔寨全国范围内共有150万至300万人非正常死亡,约占柬埔寨总人口的四分之一。(维基百科)


这就是我大致的冲突调解的背景,你也知道,之后我就变成第二个孩子的母亲,开始做我孩子们的调解者了。


所有的冲突都能调解吗?


Heaven:冲突是不可避免的,我们生活在这么一个充满着不公平和残酷的世界,你同意这一点吗?

Jeannine:能想象人们为什么这么说。这个地球上有70多亿人口,冲突是不可避免的。我们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欲望,会有行动策略上的碰撞和摩擦。我觉得冲突也不一定要被消除,它其实可以驱动着创新学习,还有创造力。它带来的这一种紧张感其实可以推动着我们去创造,实现不同人的多元需求。


我觉得,区分冲突和暴力是很重要的。冲突是不可避免的,但我觉得大多数人都可以减少自己的暴力。我们可以学习不同的调解冲突的方法,当我们对冲突有更深的认识,很多伤害都是可以避免的。


Heaven:暴力造成的原因是什么?

Jeannine:这方面,目前有很多不同的理论。不过,我觉得目前的研究不能说是齐全了。


我自己的理解是:当人们被虐待或者是被压迫,慢慢地,他们可能就变得暴力。当人们处于被压迫的结构当中——这个结构可能存在于社会层面,他们会产生为革命而战的愤怒。而另外一方想要维持这样的控制,双方之间就会产生冲突、暴力。


所以说,暴力可能是其他因素的一些症状。在我们把暴力归因于某些缘由之前,我们应该批判性地去考量暴力发生的背景。实际上,有一些暴力的受害者不一定觉得暴力是不好的、会因此受到伤害或者受到羞辱的。


我希望我们彼此都能看到,当人们感到沮丧,遭受不公平待遇而痛苦的时候,他们不能接受目前的境遇,想要为改变而战,我觉得我们应该去支持他们,而不是轻易说他们与暴力为伍。


Heaven:我的理解就是当你说到暴力的时候,你更多的是说制度化的、系统的,或者是来源于文化的暴力,你是这个意思吗?

Jeannine:我觉得暴力可能存在于社会不同层面。在亲密关系之间,有角色想要在控制其他家庭成员,通过暴力、威胁让整个家庭都屈服于他;一个想要控制员工的老板也用了相同的方法,例如惩罚和奖励机制;还有政府会通过审讯控制民众。


Heaven:所以这实际上是一个很大规模的,在家或在任何地方都能发生的问题,对吗?

Jeannine:是的,我参与过不同类型的冲突调解的过程。我逐渐发现无论是家庭还是公共层面上的冲突背后,机制都是一样的。


Heaven: 是指它们有相同的内核,或者是有相同的表象?

Jeannine:是的。我对语言很感兴趣。我发现整个世界对一些“话语”的使用基本上是一样的。比如说,压迫者会倾向于让你相信“爱是控制”。比如一位父亲禁止孩子单独外出,可能对孩子说“是因为我爱你,我想要你安全”。这样的话,其实在教导孩子,控制等同于爱。政府也是一样的,他们收集人们信息的时候会说,我关心你们,希望你们安全。但同时,他们也在利用着这些信息来维持权力。


有一些文献提到纳粹行为上有红旗信号,这是一种关于控制和统治的行为。我们很多“为你好”的说法,往往也是让对方服从。这些语言的出现,就很难产生真正意义上的对话。它意味着有一方已经被物化,被当做是了对方想要获得某样东西的工具。如哲学家马丁库珀所说的,是“质疑性的关系”(Doubt Relationship)。这种关系阻碍了我们看不到真正的个人,失去了对人的好奇,而只是把人当成了工具。如果在冲突调解中出现这样(质疑性关系)的情况,那调解就可能被用作是另一种控制机制。所以我们要有意识,不然调解就会成为一个控制的工具。


电影《血观音》截图


Heaven:对,所以它不仅仅是关于结果,也关于过程。那你怎么样才能有作为冲突调解者的意识呢,就是你觉得我们能调解所有的冲突吗?

Jeannine:我觉得从理论上讲,所有类型的冲突都是可以调解的,冲突是可以被转化的。我觉得唯一的限制是我们想象力的疆界。


举个例子,在南美的厄瓜多尔和秘鲁发生过持续多年战争。战争的起源是边境的争端。那个区域穿过亚马逊丛林,富含橡胶和淡水资源。两个国家都想把它纳入自己的版图,双方之间反反复复有很多的暴力冲突。


直到有一个调解员提议说,何不把它变成一个两国共有的区域呢,由两国共有并且共同管理,一起分享旅游业所得和土地自然资源?后来,这成为了现实——和平公园,由厄瓜多尔和秘鲁共同管理的一个区域。长达多年的争端就此画上了句号。


每次我听到这样的例子,想象力都会被激发。在这个例子中,两个国家都有一个大家都会有的假设:一片土地只能为一个国家所拥有。我们如果跳出这个假设,就会发现有不同的可能,发现一个新的、富有创意的解决途径。这就是冲突的转变部分,我非常享受这样的创造力挑战。


当然,在我们日常生活中也有这样的例子,比如在丈夫和妻子之间。如何安置人们的不同需求,我很喜欢这样的创造性和它带来的挑战。


我觉得不管是从技术层面上,还是从理论上来讲,冲突调解都是有可能的。所以,问题就变成了,是不是冲突的双方愿意去思考,愿意换一种角度去看待事情,愿意提供一些能满足双方需求的创意选择。或者我们有没有时间这样做?当然,我觉得最重要的还是双方意愿。所以如果一方真的想去控制另一方,或者只看结果,或者一定要坚持某一个结果,那就不太可能实现冲突的转化了。


非暴力沟通能调解冲突吗?


Heaven:那非暴力沟通呢,你觉得它是调解冲突的最好途径吗?

Jeannine:有很多解决冲突的方式,但我想非暴力沟通给我带来的经验是特别的。我之前从德国冲突调解机构和其他的一些组织机构学习的时候,他们经常说的一种冲突调解方式,是从立场到利益的改变。发现共同利益,并且在这个基础上试图寻找不同的解决方案。


那时候,我常常看到人们会有“原来如此”(A-ha)的灵光乍现时刻。大家就忽然明白了什么。就是当一方终于理解了另一方,发现了对方为什么会这么沮丧,这样关系上就发生质的变化。我当时对调解者怎么样去促成这样的转变不是很清晰,觉得神奇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好像不是通过我的努力达到的。


而当我学到了NVC(非暴力沟通)的时候,我找到了那一块缺失的拼图。通过看到利益、策略、双方立场背后的需求,我们真的可以促成视角的转变,因为当一方终于理解了另一方的需求,就可以打开一个对话的空间,调解冲突。



双方都有相同的需求,它也是非暴力沟通的前提假设,即我们共同享有一个需求清单,所有的人类都或多或少有相同的需求。作为冲突调解者,我意识到这些,就可以丰富我们在支持双方促成改变时的可能性。


Heaven: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同理,彼此相互理解,然后建立连接。所以如果我们想成为一个非暴力沟通方面的冲突调解者,什么是我们应该有的一些核心技能呢?

Jeannine:我觉得同理心是非暴力沟通的核心,而且不仅仅对非暴力沟通,对其他的冲突调解手段也是一样。


冲突调解是通过同理心的方法试着给关系带来修复和疗愈,这需要双方愿意多提供一些选择。这背后,同理心和自我觉察非常重要。自我觉察是自我关怀、自我照料的能力。作为冲突协调者,你在冲突中需要支持他人。这时候你如果能够区分什么是双方之间正在发生的,和你本身正在发生的,这就不会增加双方的困惑,所以我觉得这些是核心技能。


《In the Eyes of the Good》纪录片Youtube评论区截图

(文图内容由谷歌翻译为中文)


让自己成为改变本身


Heaven:在我们成为一个调解者之前,我们是不是要先调解自己的冲突呢?

Jeannine:是的,如果你不能调解自己的冲突的话,在冲突中理解、支持他人是很难的。我觉得我们可以进行自我反思,每天问一问自己:当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在说什么?我在提出什么?当我对那个人有新的想法的时候,我的动机是什么?我需要什么?


这样能让你对自己内在有清晰的觉察。当你发现你不能清楚一些回答的时候,你能够注意到,并且照顾你自己,直到你重新获得清晰度。


我觉得是非常关键的。因为冲突双方需要第三方进行冲突调解的时候,通常是他们自己尝试的调解已经宣告失败了。在我的经验中,他们通常都非常沮丧,他们之间也可能会有一些暴力和紧张的情绪。所以,我们如果不能对自己有内部清晰度,局势就可能有变得更复杂更迷惑的风险。


冲突调解就像是一件“艺术品”,我们也是实现这件“艺术品”的工具。我们需要照顾好这些工具。


Jeannine2019年广州开展工作坊


Heaven:你这番话让我想到,你在工作坊中也提到“冲突调解就像艺术品”。那你提到了艺术的时候,你指的是什么呢?

Jeannine:所谓“艺术品”就是技能技巧方面的,比如协助过程的追踪和引导,冲突调解工具箱中的不同工具,以及运用这些工具的能力。


对于艺术的这部分,我觉得是意味着创造力,这是冲突调解的灵魂。我所遇到的大多数冲突调解者,几乎他们所有人都渴望对“调和、和平、疗愈”有所贡献,为了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做贡献。不过,实际过程中有很多因素影响着事情,单单有这个愿景是不行的。所以我们需要内在的创造力。在一些冲突调解中,某些部分就好像是一段舞蹈。从美学的角度来看,它不是固定的,是美丽的流动。它不只是技巧,也是你在场见证的“此时此刻”。


在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在这个屋子里听到了什么,都影响着我们的创造力。我们在共同创造着什么?我们在为我们创造的一些东西贡献着什么?当我们从这样的角度去看,就会思考:这是有帮助的想法吗?它具有启发性吗?它是崭新的、之前从来没有人想过的?是冲突双方独特的?


Heaven:所以这冲突调解也有独特的元素?解决方法也是独特的,几乎不可能去预测它到底是什么样的?

Jeannine:嗯,我理解的是。


Heaven:你会对我们进行调解有什么建议吗?

Jeannine:要有创造力,我们需要变得开放,而且看到此刻所具有的可能性。当我们已经认定了一些东西,就不太可能会有创造力了。我们对即将发生了什么,不能持有一种封闭的态度。这就是需要冲突的艺术的时候,它是对创造力过程的一些信任吧。我们要愿意被当成一个“工具”,参与到共同创造的过程中。


Heaven:之前我们谈话里也提到了“成为改变本身”,我们怎么样才能成为改变本身,怎么样才能成为我们想要成为的人?

Jeannine:调解的艺术,其实是我们在面对人们的灵魂和内心最深处的渴望,并且在此去产生能量。


我们往往没有意识到,我们拥有影响我们周围的力量。我们在被养育和成长的过程中,其实很依赖外在权威力量为我们做决定。我所说的“调解的艺术”,意思是每一个我们在场的时刻,我们都在共同创造着什么。对于正式的调解是这样,在日常生活也是这样。当我在大街上走的时候,我就在创造街景。


意识到这一点,可以重新赋予我力量,把生活的控制点更多地的放在了我,而不是外界。


这也提出了一个问题,就是如果我们真的在共同创造着什么。如果我们不能活跃地在创造的话,至少我们在让一些想法变成可能。不反对它,意味着允许,允许它出现、在场、参与。


这样对我来说。我更加意识到的是:我的意图是什么?我想要共同创造什么?在我清楚这些之后,想要抵制一些想法,或者是拒绝让它发生,这可能有害的。所以,我愿意面临更多选择,并且带着这样的态度去发现、察觉。


所以,我们怎样成为我们想要“改变本身”,我觉得这个问题就好像是,如果你不想看到我们海里充满了塑料,就不要用塑料;如果我们想看到一个自由民主的世界,那我们就开始在我们自己的家庭,组织机构或者是任何我们有一点影响力的地方,开始民主地生活;如果想要看到一个美丽的世界,不管是自然之美还是人文艺术,我们就来创造它!


Heaven:从此时此地开始。

Jeannine:对。这就是创造力的一部分。同时也是开始创造时候。很多的世界问题让人们感到压力和紧张,比如说环境问题,战争问题,这些问题的出现是因为我们允许它们出现,所以我们要创造一些我们愿意看到的东西,并停止创造我们不愿意看到的东西。


这是甘地说的,说我们是这个世界的镜子,是世界的另一种方式的反映;这个世界也是一面镜子,反映了我们是谁,我们是怎样生活的。


——end——


编辑:新新、Heaven

翻译:白荷

排版:道道


我们计划在六月开展冲突调解线上学习课程(持续1个月,共8 节线上课,每周2节,2 小时/节),并将结合个人练习提供学习支持。如有意愿,欢迎进行预报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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