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击之夜”前传
文/呦呦鹿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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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是没想到这一切来得这么快。
2015年8月30日10时，河南漯河市区黄河路，市人事局对面、中国银行营业部门前。
一辆摩托车猛地冲来，将一辆自行车上戴着眼镜的年轻人撞倒。几个戴头盔的人迅即围上，拿着摩托车锁猛击年轻人的头。
年轻人满头是血，多处骨折，眼睛也被打得看不见，甚至连围殴他的是几个人，都无法分辨。但是他清楚地听到一句话：“拆迁的事少管，小心着你。”
他叫蒋伟，此前，在广东一所学校当老师。他家世居漯河市中心的小李庄，当听说家里正在拆迁，却有诸多不明，便辞职回家，试图发挥自己本科学历的优势，做一点什么。这一天，他刚刚完成对181户人的问卷调查，他走过来的时候，注意到胡同口有人一直在盯梢。这些跟踪了几天的人是如此招摇，以至于他轻松地拍摄到了他们的照片：
（以上内容来自蒋伟向鹿鸣君口述、书面确认材料，这一报警记录亦在漯河中级人民法院（2018）豫11刑终104号刑事裁定书中得到印证。我有一张路人拍的他被打后图片，犹豫再三，考虑鲜血太多太血腥，撤下了。）
他只是没想到殴打来得这么快。
2016年9月24日，蒋伟父亲六十寿宴。就是这一天，强拆队来了。“当时叫了一些亲戚在家里吃饭，为这个事我准备了一个多星期，买羊肉自己手剁饺子馅，买牛扒煎，买海鲜给我爸的外孙们吃，生日没过不说，还让亲戚朋友看笑话。”
监控视频显示，这一天，蒋伟的父亲和母亲，被一些“社会人”分别押进了社会上的面包车。此后，经最高人民法院（2018）最高法行申3818号裁定书确认：在未与蒋家签订补偿协议、未作出补偿决定、且未申请人民法院强制执行的情况下，房屋即被拆除，是违法强拆。不过，法院同时也表示：恢复原状不现实了。
原本，蒋伟计划2017年十一假期结婚，并交了婚宴定金，可惜，在婚宴之前，2017年8月，蒋伟被羁押（因为他去向有关部门反映自己被打，且因这一上访行为被多次拘留），2018年9月30日被二审法院以寻衅滋事罪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六个月（犯罪行为是“上访”）。
等他出狱。未婚妻已经另嫁他人。此前，他们谈了两年半恋爱。
监狱，也是爱情的坟墓。
今年3月，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女朋友，他兴冲冲地跑去北京和人家姑娘见面，结果被区里当地某机构发现，误以为他是试图到北京找有关部门投诉，将其带回。他不得不和姑娘承认说自己刚刚坐了牢，遂分手。
想在老家继续生活下去并不容易，当他站在高处，会被认为别有所图，这些“口罩男”，会发起石块攻击：
这些人似乎随时都可能出现。只是，当他们晚上出动，则相对安全一些，主要是砸窗户，而不是砸人：
有了刑事记录，很多工作都没法找。蒋伟又去了广东，尽量找包吃包住的工作，比如电子厂搬运工。
带着视力降到0.3的模模糊糊的左眼。
我反复看了漯河中级人民法院（2018）豫11刑终104号刑事裁定书。这份将蒋伟判为有罪的司法文件颇为复杂，枯燥的行文之间暗藏微妙：它确认了蒋伟被打后报警的事实，也同样确认了沙北分局警方多次控制了蒋伟本人的事实，同时又表示：虽然警方很努力，但无法给蒋伟做法医鉴定，原因是蒋伟没有提交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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漯河“地王”，是这一波浪潮的高潮，观察者一时目瞪口呆，惊呼“四线城市的狂欢？！”
蒋伟这个村，叫做小李庄，地处漯河市黄金地段，郾城区泰山路与黄河路交叉口。名字普通得如恒河之沙，但它有点特别：土地性质并非如其他农村是“集体所有”，而是国有，“村民们”持有完整的房产证，每户几百平米。发生在1987年这次土地性质变更，大概是因为该村耕地已被征完，当时的政府领导以人为本，予以关照，通过发证的形式确认了他们的权利。
小李庄一角，当地居民供图
漯河政府官网显示，如今，它被列为“漯河市郾城区小李庄城中村改造工程项目”，总投资20亿元，拟建成总建筑面积45万平方米的房地产项目。
2016年11月18日，香港上市公司建业地产发布公告，其下属全资子公司河南中原建业与与漯河市鑫博置业有限公司、河南鑫昊置业有限公司订立房地产项目委托管理合同，标的之一即为小李庄项目。中原建业收取品牌费及绩效提成作为回报。建业地产将此项目命名为“漯河小李庄及漯河摩尔时代轻资产营运模式项目”。随后，河南当地的《漯河日报》也为这一声明做了呼应：
2018年7月14日，这个项目中的一块12.4亩土地挂牌，起始价4522.72万元，历经259轮的竞价，以11247.72万元成交，溢价6725万元，折算亩均单价903.65万元。最终竞得者为漯河市鑫博置业有限公司。
漯河新“地王”就此诞生。其时，房地产市场情转势移，省会郑州“地王”已基本绝迹，但新郑、荥阳、禹州、许昌、南阳等地市“地王”频出：新郑单价1503.29万元/亩，荥阳单价712万元/亩，禹州单价389.67万元/亩，许昌单价737万元/亩，周口单价456万元/亩，南阳单价602万元/亩……这些地方均以惊人溢价率拍出地王。
漯河“地王”，是这一波浪潮的高潮，观察者一时目瞪口呆，在媒体上惊呼“四线城市的狂欢？！”
前提是把地拆成“净地”。
当地区政府和街道政府，把这个项目的拆迁，当做一场战来打。
在政府的网页中，宣布为此推出“大员上阵”策略。小李庄所在的沙北街道，“主要领导常驻城中村改造指挥部，超前指挥，一线解决问题。保证最精干人员上前线，把城中村改造作为锻炼干部、检验干部、使用干部、培养干部的主战场，倾斜最大财力，用最细致的工作促进和谐拆迁。”
具体来说，抽调了30名机关干部组成了6个工作组，全天候在小李庄现场办公。到2015年10月16日，项目组在漯河地方政府官网宣布：小李庄涉及征拆的348户已全部登记丈量完毕，已腾空113户，征收105户。
“大员上阵”策略，在漯河其他街道、区都有出现，上阵的人来自各个单位，有时会是卫生局的负责人。
2016年9月21日，郾城区区委书记实地调研小李庄，查看了房屋征收拆迁进度。该项目二次启动以来，不到20天时间拆除25户、征收62户，创造了郾城区城市两改新速度，书记对此表示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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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谁来控制他们呢？
很偶然的情况下，我在另一份判决书（漯河市郾城区人民法院（2017）豫1103刑初317号）及相关文件中，注意到了一个被司法程序确认过的故事：
2017年2月10日，负责小李庄拆迁工作的5人，在漯河市黄河路鑫昊置业公司开会，他们讨论的是小李庄李家兄弟二人房子的拆迁方案。
李家兄弟的房子并没有达成拆迁协议。而且，他们是硬骨头，一直啃不下来，一旦强拆，他们很可能会站出来。于是，这个会议形成一个方案：在对李家兄弟邻居家房子施工时，故意影响到两人，等他们出门查看，立即将他们控制，然后强拆他们的房子。
那么，谁来控制他们呢？
会后，其中一位李姓负责人找来了一个叫做张贺阳的人，让他负责组织人员。2017年2月12日，张贺阳叫来了母耿豪、戴洋、张广孟、李明浩、张更新、张健（以上名字经判决书确认）等十余人，携带砍刀、钢筋棍，带上蓝色一次性口罩，分乘一辆本田轿车、一辆大众轿车、一辆福特轿车，来到小李庄，砍完李家兄弟后，扬长而去。（以上情节经判决书确认）
经法医鉴定，李家兄弟中一人被砍成重伤：右腕关节伤残程度构成十级；右前臂伤残程度构成九级；双手伤残程度构成八级。另一人轻微伤。
这些行凶者，大多是1990年左右出生，最年轻的1997年出生，初中学历。其中，张广孟在2008年曾因故意伤害罪被判刑，张更新2007年曾因故意伤害罪被判刑。
因为事件闹得太大，此事终于曝光，其中一人主动投案，司法程序启动。经法院判决，这些人最高被判有期徒刑3年10个月，最低1年8个月。
从当地存留的图片来看，“社会人”砸锁、架人一气呵成：
从各个视频看，漯河当地的“大哥”似乎有个习惯：露出肚子
呦呦鹿鸣从另外一批几百页的司法文件中注意到，被经常叫来小李庄持砍刀打砸、威吓的黑社会成员，还有一批，他们甚至因为不满意报酬，将雇佣者的车窗也砸了。不过，我还没有看到材料证明，雇佣者具体支付了多少钱，无法确认“行情价”。
2015年6月2日凌晨两点，蒋姓居民面包车被砸（本案后被司法文件证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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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高人民法院做出至少四份裁定
2018年1月3日上午，漯河市市委书记带队到郾城区调研，第一站就是小李庄。对“政府主导、市场运作、净地出让、律师参与”的做法，他给予充分肯定，但他同时强调，"防范化解重大风险是关乎漯河发展全局的大事，是一场输不起的战役。"
一个月后，2018年2月24日，漯河下属舞阳县县长率县发改工信委、国土资源局、住建委、财政局、城投中心、征收办、县政府法制办、金融办、房投公司、农投公司负责人及多个乡镇党委书记和镇长到小李庄等棚改项目现场考察学习先进经验。
2018年6月8日，郾城区召开棚改工作五月份讲评会。与会者包括区棚改办、财政局、城建局等部门负责人，相关镇（街道）镇长（主任）以及项目分管副职。 区领导指出，一要肯定成绩。二要正视差距。当前全区棚改工作进展与既定目标、百姓期待、企业期盼还存在一些差距，要高度重视、主动认领、对标整改、迎头赶上。三要全力攻坚。要扑下身子、专班推进，确保五里庙、小李庄项目征拆工作全部“清零”……
这个月的6月29日，最高人民法院做出至少四份裁定（（2018）最高法行申3803号、3804号、3815号、3818号），重申了此前河南法院已经做出的认定：郾城区人民政府在未与荆荣花、付毛、周巧玲、蒋耀甫（蒋伟父亲）签订补偿协议、未由房屋征收部门报请漯河市郾城区人民政府作出补偿决定、且未申请人民法院强制执行的情况下，将其房屋拆除，强拆行为是违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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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悲剧性的撞击，一件“大事”，在小李庄项目启动三年多后，终于在深夜发生。
仍有少数房子没有被拆掉。
2019年7月1日晚上的视频显示，小李庄有人与前来强拆的“保安”发生激烈冲突。
蒋伟告诉我说，当地居民“一直在司法系统走程序，省市两级法院责令项目限时重新做赔偿决定，但没有人执行。打人太多了，我们老百姓有预感，要出大事。”
接下来的事情，因为各大媒体的报道而众所周知：7月3日凌晨2点左右，项目指挥部组织工作人员50余人进村，目标是强拆王恩忠的房屋。拆除中，村民报警，民警到场。可是，王恩忠儿子王某，一个当地建设系统工作人员，听说拆自己家房屋，开着自家丰田车向指挥部工作人员聚集的方向撞去，指挥部的胡华东躲闪不及，当场身亡。
胡华东是郾城区卫生局办公室主任，被抽调做拆迁工作。
天明之后，警方到场，清查现场，将遗体带走。从事后视频看，汽车撞入被拆迁后的废墟堆上。
一场悲剧性的撞击，一件“大事”，在小李庄项目启动三年多后，终于在深夜凌晨发生。
鹿鸣君：“你后悔当初把老师的工作辞掉回老家吗？”
蒋伟：“不后悔，但是代价太大了。”
鹿鸣君说：
国家对拆迁的法律法规，不可谓不详尽；小李庄居民对司法途径的靠拢，不可谓不虔诚；最高法院对小李庄事件的定性判决，不可谓不清晰；小李庄所在地段所能创造的市场蛋糕，不可谓不巨大；可惜，最终仍付出人命牺牲。
数年来，关于小李庄发生的这一切，未能向外界泄露分毫，荒漠般的舆论环境，也使得当地失去了在命案之前自行调整的机会。但凡蒋伟等人被打时的报警能被认真对待一次，但凡那么多确认强拆违法的判决能被认真对待一次，都不至于走到这般几无转圜余地的极端境地，不至于出现如市委书记所提示的“重大风险”。当地最新对外公告说，要分析强拆是否违法。这种态度，岂不是将最高法院判决书白纸黑字视为儿戏？
利字当头，“前现代”套路运用纯熟，却引来草根以命相搏，终于酿成现代悲剧。如郾城区有关人等仍未能反躬自省，怎能不令人叹息生命的可惜，又怎能不令人担忧这个地方的未来？
只为苍生说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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