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空前的时代，真相和记者都不会沉寂太久
今天是记者节，今天还是立冬。四年前，2015年的今天，也是记者节，也是立冬，那一天，我作为主编，写了记者节社论《我们最想与大家分享的，就是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呀！》
2015/11/8
我们最想与大家分享的，
就是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呀！
11月8日，农历乙未年九月二十七，太阳到达黄经225度，是为二十四节气之“立冬”。水始冰，地始冻，万物收藏。
这一天，还是记者节。
记者的工作，恰恰是破真相遮蔽之冰、解信息闭塞之冻。即便在万物收藏之季，这个社会也需要一批人，继续保持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去倾听、去挖掘、去传播、去感受不同生命的温度。
逆行，是这个职业的基本姿态。
这一天是周日，无界新闻的记者来到了北京的公证处，在这里完成了公证程序，准备应诉。
此前的11月6日，因为《卓达新材百亿融资术》这篇报道，在河北颇为知名的房地产集团卓达集团发出了《关于“无界新闻”不实报道的回复》，给无界新闻泼来一盆满满的脏水：（无界新闻记者）“道听途说，主观臆想（不排除别有用心！因此前曾勒索企业遭拒）”。
我们曾面对面对该集团的人士提问：“是哪位无界新闻的人用什么方式勒索遭拒？”没有答案。但是，到了11月7日，“卓达新材集团”又发布这样的文章：“卓达曾经因几次拒绝这些商业网站的勒索，而被他们伤害，因此，卓达通过向国家管理高层强烈反应，这个制度今天终于出台了，这是对那些为富不仁，靠敲诈勒索破坏企业、造谣生事来索取所谓广告费的不良网站的一个沉重打击，尤其对“无界新闻”是更加沉重的打击。”
卓达集团还宣称说，已经起诉无界新闻，“该案已经通过石家庄市裕华区人民法院立案受理”。
无界从来不怕任何子虚乌有的攻击诽谤。坚持媒体独立调查报道，是无界的基本价值观，无界新闻没有任何人员与卓达集团发生经济利益往来，也没有任何人员向卓达集团提出任何经济方面的要求与暗示。
所以，无界当然要用法律武器反诉卓达。
不论现在是不是新闻行业的冬天，我们的心中都有满满的暖意，因为，从对无界新闻报道的评论中，我们感觉到了：这个社会还有那么多人，和我们一样，不愿淹没于网络时代的信息泡沫，不愿淹没于巧舌如簧的营销奇招，不愿离真相越来越远，不愿丧失自己的独立判断立场。
这让我们想起新闻史上刊载的一句话，来自成舍我先生：“你要享有自由，你就得用行动来证明自己配得上自由这两个字；你要享有自由，你就得与那些不让你自由的力量周旋到底。”
卓达集团《关于“无界新闻”不实报道的回复》中网页中宣称:“截至目前，卓达新材已收获逾2万亿元（RMB）订单”。如果这一说法属实，我们恐怕是遇到了梦寐以求的“史上最牛的企业”。在共和国总理为中国经济殚精竭虑、日夜操劳之际，河北冒出了“卓达新材”这样手握两万亿订单的企业，正如平地一声炸雷，响彻中国大地。这样级别的企业，足以拯救苍生。
两万亿在哪里呢？
一方面，可能来自俄罗斯。卓达集团宣称：“与俄罗斯签的每年约6000亿人民币新材供应”。
这一数字已经超过去年中俄双边贸易的总和。中国海关总署数据显示，中国对俄罗斯联邦2014年的进出口总值是5851.88亿人民币。
所以，我们还需要继续求证下去。
也可能来自刚果（金）。卓达集团宣称：“8月18日，有‘非洲心脏’之称的刚果民主共和国[下称刚果（金）]总统约瑟夫·卡比拉委托将军Brown Bonges Ifale、驻华广州领事馆总领事陈秀锐等人，来到卓达新材威海生产基地进行全面考察，并签署合作协议。根据协议：刚果民主共和国将使用卓达新材建设13.5万套政府民生保障住房，其中首都金沙萨建1 万套，其他25 个省，每个省建5000 套，总计13.5 万套，总规模达到1350 万建筑平米，合同总金额达到81亿美元，约合人民币486亿。”
中国外交部的数据显示，刚果（金）2014年国内生产总值仅为328.84亿美元。另据中国驻刚果（金）大使馆经济商务参赞处提供的信息，2015年头6个月，刚果（金）财政收入为22.3亿美元。
所以，我们还需要继续求证下去。
卓达集团用《卓达新材：史上最强盈利模式》这篇文章来反驳无界新闻，署名为“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新经济导刊》执行总编辑朱敏、中国社会科学院可持续发展研究中心专家黄海平、北京大学品牌学部主任董彦峰”。当我们的记者联系上朱敏先生时，朱敏说：“不是我写的。”他很快要求卓达删除了他的名字。
所以，我们还需要继续求证下去。
“成为一个记者，最重要的是什么？”后台一位网友提问说。我想在这里给这样一个答案：好奇心。这种好奇心几乎与生俱来，一个充满好奇心的人，从不满足于事物的表象，他会开发各种工具，他会激发各种潜能，他会冲破重重阻力，直到海角天涯，直到地老天荒。不管是不是万马齐喑，不管是不是万物收藏，他对“挖掘”的冲动，源自内心，永远不会消减丝毫。
世界这么大，我们又多了解到了一点点。朋友们，无界新闻最想与大家分享的，就是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呀！
黄志杰（无界新闻执行主编）
2015年11月8日，记者节
在写作这篇记者节文章的时候，我的办公室里，放着成袋的公证书，这是我们的同事，为自己准备的“弹药”。不过，它们并没有用到。三句重复的“我们还要求证下去”把某些人激怒了。两天后，超过一百名从河北投放过来的流氓，撞坏了我们在北京朝阳门泛利大厦8楼的大门，占领了我们的办公室，时长12小时。这一天恰好是我的生日，也是下图这位女生的生日：
2019年5月18日，杨卓舒，携其子杨汗青，向石家庄市公安机关主动投案。
2016/10/8
长城无人守望，我们将深陷黑暗
美剧《权力的游戏》的《私生子之战》中，有一句台词：
你的言语会消失，
你的家族会消失，
你的姓氏会消失，
关于你的一切将永远消失。
这并非仅仅是台词。这就是现实。无论是谁，如果没有人记录，你就会消失。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这并非仅仅指未来。现在也同样如此：如果没有人记录，没有人挖掘，没有人传播，你的一切，也将像一阵微风，飘散不知所踪。
长城无人守望，我们将深陷黑暗。
这一切很沉重，但是，我们也是幸运的——
世界这么大，我们又多知道了一点。
那么，请保持我们的好奇。
今年6月6日，我第二个女儿出生，这是一个无界宝宝，那天深夜，北京少见地电闪雷鸣，雨声潇潇，我在手机上给同事们报喜，同时也写了这样一段话：
新闻人，被迫卷入漩涡，集体成为了当事人。我们，诸君，就是这个国家最真实、最核心、最触及灵魂的历史啊！
这个事件中正发生的一切，提醒了我很多，比如——坚守底线，还比如——不要着急。历史终将证明，人们终将相信——永远不要低估一颗无界的心。
这颗**的心，现在确实陷入一个意想不到的局中，但，也正是在这颗**之心中，在这一张张面孔中，蕴涵着我们在媒体变局大历史时代不甘无为的初心，蕴涵着我们的不屈，蕴涵着我们的使命。我们每一个**人，可以碰壁，可以被打扁，但永远打不弯、打不折、打不死。这正是种子的力量，在黑暗中突破泥土、顶开石块，吐出嫩芽。是的，嫩芽很容易被踩扁，但深广的根系，才是我们力量所在。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诚心不灭，希望永存，哪怕一百颗种子只剩下了一颗。我们不会在阴影中生活，我们心中正大光明。
昨天，餐饮平台“饿了么”发了一篇记者节文章，我在这里引用一下它的结尾：
“我在时代的背后，突然敲起大鼓。”
一个空前的时代，你不会沉寂得太久。
感谢饿了么，如你所知，记者节，从来就不是“记者证节”，这已经是一个“人人都是记者”的时代。有好奇心的人就可以是记者。
那么，好奇者们，请举起你的手机，记录身边的美好，记录身边的曲折，纪念我们每一个人的节日。
呦呦鹿鸣黄志杰
2016年11月8日，记者节
2018/10/8
今天是记者节。朋友圈有人调侃说：
——为何记者节满街商家没有像教师节那样疯狂打折？
——因为记者穷。
记者穷当然是一个原因，只是，商家不在记者节疯狂打折，却可能是好意。因为，真相无法打折，也因为真相的三个特征：
一、真相血淋淋
真相，是血淋淋的。这两天，呦呦鹿鸣的后台有两则留言，我比较留意：
因为我在呦呦鹿鸣主张的是日拱一卒，所以，关注它的人“看一眼呦呦鹿鸣，立刻被现实生活一套组合拳打醒”，更多的人“有点不太敢看你的文章了……”
然而，现实就是赤裸裸、血淋淋的，你不看，不等于就没有。
比如，我最近追得最紧的甲醛房。在两个月之前，我甚至没有听说过有自如这样一个公司。但是，当我开始“九百个故事”之后，才知道真相如此血淋淋：
我手上，有一大堆房屋空气检测不合格报告，我甚至数不清数量。数以百万计的年轻白领，至今持续暴露在装修污染之中，他们过敏、感染、脱发、失眠、流产，乃至白血病。这些真相，一直就存在于我身边。但是，我并不知道。要不是投入了两个月的时间，根本都不敢相信。
这两年兴起的一大批“二房东”们，掌握上千万房子，仅自如一家公司，就在全国各大城市掌握70万间房子。更深的真相是：这个领域几乎没有监管，当租客去反映情况，二房东们说：“你拿医学因果关系证明来啊！你病了，关我们什么事！”“滚！”北京的任亚男，就是这样，到死了，都没有等来一个说法。有一些租客实在受不了，自己忍了损失，退了甲醛房，但是二房东当场就加价出租。
当中介们不再满足于只赚取一个月的中介费，而是要赚更多，世界的真相就是这样一步步地血淋淋展现在我们面前。有的问：“既然知道有甲醛，为什么还去住呢？”北上广的合适地段的房子大都在二房东手中，你让找工作的年轻人睡大马路？
不仅千万租客如同一盘散沙，其他人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当看客吃瓜都觉得麻烦。因为真相如此血淋淋，所以很多人不敢看，选择不看，眼不见为净。
二、真相很奢侈
1947年，出生于中国山东蓬莱的时代周刊创始人亨利·卢斯，组织出版了一个报告——《一个自由而负责任的新闻界》，
（省略）
不过，今天的很多媒体，一直在探讨商业模式。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莫名其妙的事情。让记者以赚钱为使命，是这个时代的莫大的悲哀。
一个媒体，天下公器，是一个社会最底层的公共品，探讨什么商业模式？商业就是可以卖，你说真相多少钱一斤？一个人的劳动力可以卖，一个服务可以卖，一个产品可以卖，但是，如果一个新闻可以卖，世界会怎样？
真相是奢侈的，奢侈到它没有价格。
当俄罗斯作家索尔仁尼琴去世，普京说，索尔仁尼琴用他的作品和生活反映了国家的历史,“为社会打了一剂防疫针”。俄罗斯政府在发给其家人的电报中称赞说：“索尔仁尼琴的著作和生活可作为整个国家的道德指南”。
一个国家的道德指南，能卖吗？有价格吗？
在自传体作品《牛犊顶橡树》中，索尔仁尼琴这样说：“我一生中苦于不能高声讲出真话。我一生的追求就在于冲破阻拦而向公众公开讲出真话。”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索尔仁尼琴这样说：“一句真话比整个世界的分量还重。”
整个世界的分量，值多少钱？有价格吗？
真相是如此奢侈，奢侈到需要一个人，一个团队，乃至一个国家，一整个时代的人，为之牺牲。比如索尔仁尼琴，以及某个时代的俄罗斯。
三、真相一定会大白
真相是一定会被说出来的。
胡适曾经写过一首打油诗：“哪有猫儿不叫春，哪有蝉儿不鸣夏，哪有蛤蟆不夜鸣，哪有先生不说话。”
哪有先生不说话？是的。虽然真相是那样血淋淋的不讨人喜欢，虽然真相是如此奢侈以至于要用生命去浇灌，但是，哪有先生不说话？真相是一定会被说出来的，一定会重见天日的。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很多人，总是有迷之自信，认为自己可以只手遮天，为所欲为，“你知我知”，其实，举头三尺有神明，世界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互联网时代，人人都有麦克风，人人都是记者。
我在昨天的打卡文章说：
在我们人群中，永远有一定比例的人是没有人性的，是禽兽不如的，而且是根本不可能教化的。只要一有机会，他们就要为非作歹，就要打人，就要吃人。要知道，上一批人吃人的事件发生在七十年代，这些吃过人的人还都在我们身边活蹦乱跳呢。地狱空荡荡，恶魔在人间。
今天，补充说另一点：
在我们人群中，永远有一定比例的人是不惜一切代价去追逐真相的，是可以抵抗一切悲凉一切荒唐的。他们从不满足于事物的表象，他们会激发各种潜能，冲破重重阻力，直到海角天涯，直到地老天荒。只要有一有机会，他们就要说话。不管是不是万马齐喑，不管是不是万物收藏，他们对“挖掘”的冲动，源自内心，永远不会消减丝毫。亦知终不胜，战死有余荣。
这种人很少。朋友们，但愿你的身边有这样的一个人。这样，当你蒙受天下最莫名其妙的冤屈，当你遭受全世界的不解，当你撞上所有形式的捆缚，你还有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向他道出最真实的话。
正是因为如此，记者节，是我们所有人的节日。虽然环境永远逼仄，但请相信，一个空前的时代，真相和记者，都不会沉寂得太久。
PS：本文系每天一千字第15季打卡。
呦呦鹿鸣黄志杰
2018年11月8日
到了今年，2019年，我为媒体界做了三件事，一是呼吁生存空间，如《甘柴劣火》（关注甘肃记者命运系列从2015年开始）；二是呼吁去除记者低底薪制，如《理想之柴》；三是呼吁给重大事件一线记者健康安全保障，如《炮灰记者》。
也许，最重要的一件事是：我努力让呦呦鹿鸣坚持了下来。
日拱一卒，只为苍生说人话。今年的11月8日，我没有更多的话了。
日拱一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