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有一种感觉:人群中,有那么一小撮人,虽然看起来人模人样,但是,不仅从他身上感觉不到一点同类的信息,有些时候,他还会忽然翻脸,露出獠牙来,要吃人。它本来就是兽类、妖怪。
我看过一些资料。浩劫期间,一个中学里,一群人把一位老师现场以“贫下中农最高法院”的名义判决了死刑,然后现场挖出心肝来炒了吃了。多年后,逃到外面的目击者返回老家,访问这些凶手,我看到了这次访问的照片:凶手坐在一张条凳上,翘着二郎腿,神情毫无悔意。他甚至反过来质问访问者:你这些年跑到外面发财了,为什么不寄些钱给乡亲?你现在又回来,合适吗?所以,我们身边,确实有一些真正吃过人肉的人,还活着,活蹦乱跳地活着。有一个鬼怪故事是这样的:有一通灵怪兽,生性爱吃人,胃口极大,每年都会扑到街镇上,逢人便吃,大快朵颐,很是凶残。但是,总有一少部分人会幸存下来。阎王颇为不解:这几个人你怎么不吃?怪兽答曰:这几个人,没有人味。每天都有形形色色的妖怪到我这个公众号来。比如,昨天文章说的是,江苏常州五年级小女孩缪可馨被语文老师以“传递正能量”的名义训斥后坠楼身亡,而班级群家长们却集体排队点赞。随后,呦呦鹿鸣留言区被关闭了(不是我关的),但这短短的时间里,还是留下很多妖怪的爪印。比如这一只: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如果是一个正常人类,怎么会说一个活泼可爱的陌生小女孩“死的好,那种家庭死光都可以”呢?它留给我的个人名片资料上,个人签名为“玉石雕刻工作室,竭诚为您服务!主营和田玉等珠宝玉石!”按照我的理解,中国人喜欢玉,因为“君子温润如玉”,玉代表了一种温润高洁的品格。但是,就是这样一个主营玉石雕刻的人,为一个无仇无怨的小女孩死讯而叫好,并且诅咒女孩全家。玉石,就是它在人皮之外的包装。五年级小女孩缪可馨在《“三打白骨精”读后感》是这么写的:“不要被表面的样子,虚情假意伪善的一面所蒙骗。在如今的社会里,有人表面看着善良,可内心却是阴暗的。他们会利用各种各样的卑鄙手段和阴谋诡计,来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这段话写得多好。大概是她小小年纪就看穿了这些妖怪的伪装,才会引来妖怪的怒火吧。一个叫做“@李子林”的,直接将缪可馨标上“熊孩子”“这么坏”的标签:
缪可馨按照老师命题,写出了生动有趣的文章,只是加上了一段稍显深度的思考。她哪里熊了,又哪里坏了呢?她已经死了,连自我辩护的机会都没有。下面这位“@非鱼不语”则直接将缪可馨定义为“刻薄”“戾气很重”,缪可馨的作文我昨天已经公布在文章里,有哪一个字刻薄,又哪一个字戾气了呢?
可怕的是,另一位读者去和他妈妈讨论,得到一样的推论:下面这位“@赤子之心”,倒不是直接说小女孩,而是质问呦呦鹿鸣“该当何罪”。这段话翻译起来,就是:“小女孩只是失去了她的生命而已,可是,袁老师损失的可是荣誉啊!”(虽然袁老师到现在连名字都没有被点出来)
这种逻辑下,这位@Joey 说家长齐刷刷“为老师点赞也无可厚非”,也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妖怪们的逻辑也是自成一系的,比如,这位@陈zy 攻击说:“呦呦鹿鸣是打着某种旗号、想达到自己某种目的。还自命‘只为苍生说人话’,你是说只有你为苍生说人话,还是说其他人说的不是人话?”这个逻辑很奇葩,我给呦呦鹿鸣定位“只为苍生说人话”,只是说这样要求自己,有哪个字表明我是在说只有我在为苍生说人话呢?又有哪个字表明我在指责其他人不说人话呢?他是如何得知我的目的和动机的呢?大概是妖术吧。
还有一些低段位的妖怪,比如这位@A natural pessimist,连人都懒得装了:
长期阅读呦呦鹿鸣的朋友会发现,这里几乎每篇文章的留言区都会有那么一些被踩到尾巴急得跳脚的妖怪。以上是我在为缪可馨呼吁之后接受到一些信息。大多数的读者都是通情达理、明辨是非的,特别是一些留言的老师。他们的反省、惕励、温情、决心,非常动人。可是,当人群大了之后,从绝对数量来说,嚣张跋扈的妖怪们也是很多。而且,一只就足够祸害一个社区了。
对此,我的态度就是“妖怪,吃俺老孙一棒”(正如前面有一则留言的公开回复)。所以我会把它们点名出来,我希望在历史上留下它们的名字。
我女儿曾经教育我说:老爸,你也是有文化的人,说滚字不好。你实在受不了,也可以回复得文雅一点,比如“脑子是个好东西,希望你也能拥有”。我曾经试着用这句话替代过,但最后仍不免在一些时刻说出“滚”字。嗯,写公众号就是人生的修炼,性情和涵养每天都在经受着磨砺。有的时候磨好了一点,有的时候磨坏了一点。
当年,鲁迅原本在日本学医,有一天他看纪录片,当日本兵射杀中国人时,围观的中国同胞却是一脸麻木,乃至叫好。这样的国人,即便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又能怎样呢?因为这次见闻,鲁迅弃医从文,从此以改造国民性为己任。鲁迅认为,中国人“伪善”的劣根性几千年来根深蒂固,我们总是让别人做好事自己占便宜,我们总是割别人的肉填自己的肚子,这种情况走到极致,便是人吃人。所以,他发表的第一篇小说《狂人日记》里,“吃人”有28处之多。
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 " 仁义道德 " 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 " 吃人 "。我从前单听他讲道理,也糊涂过去;现在晓得他讲道理的时候,不但唇边还抹着人油,而且心里满装着吃人的意思。凡活着的,有些出于心服,多数是被压服的。
今时今日,缪可馨因为《三打白骨精读后感》而死,是一个极强的隐喻:
她是被谁吃了?缪可馨班级群里,那几十位排队点赞的家长,是不是像极了鲁迅当年所见那些同胞?而且还升级了——当年那些同胞只是麻木不仁和叫好,如今,却是新会了列队点赞叫好。
鲁迅去世时,无数人自发为他送葬,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万人空巷,人们自发在他的棺材上披上“民族魂”三个字,比国葬还要隆重。当时的人们,为什么那样难过?因为他们知道:我们的国家或许会有更多的工厂、军舰、大炮、高楼,会有更多华丽的服装,更多醉人的美食,但是,我们很难再有这样一个机会:会有这样一位兼具洞察力、表达力与持久力的同胞,在民族最幽暗的地方,不断地帮我们寻找光明,鼓励我们向上走。
是啊,时间走到今天,鲁迅早就没有了市场。这是一个习惯表扬与自我表扬,乃至公然举着大棒进行撒谎型吹嘘与自我吹嘘的时代。“负能量满满”的鲁迅不合时宜,恐怕连立锥之地都没有。
但这并非全然是坏事,我们纵然已经不可能再有第二个鲁迅,但是,却幸运地处在一个人人都有麦克风的时代,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发出自己的声音,而不是像鲁迅所在时代一样只有极少数人能发出声音。这样,当正常人的声音足够持久,我们将相互唤醒;当正常人的声量足够巨大,妖怪们将不得不退散。问题是:我们是做沉默的大多数做一个搭便车的人,还是做一个路见不平一声吼与大家并肩向前的人?这便是我要在呦呦鹿鸣“只为苍生说人话”前加上“日拱一卒”的原因之一。那么,妖怪,吃俺老孙一棒。
20200614,呦呦鹿鸣
关于缪可馨的文章:
《那个下流、有毒的“正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