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现场|张鸥:电视直播“老兵”的“新”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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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期|主播:杨一
本集《去现场》的嘉宾张鸥,是一位新闻老兵,加入央视已经超过20年。在这次录音前,我以为这会是一次“叙旧”,但出乎我的意料,它成为了一次对于新媒体直播的观察与探索。传统媒体在突发新闻直播领域的经验是如何运用于融媒体时代的?融媒体直播奥义又在何处?
杨一:张鸥曾在2013年出过一本书叫《直播幕后》,是专门谈突发新闻直播的。这不是那种学术著作或是论文结集的书,是有很强的大众可读性的。
张鸥:我是1999年进入中央电视台,一直在做电视新闻,2015年转到了中央电视台的新媒体部门。我其实年纪不大,但是见证了中国电视的差不多1/3的历程。刚才提到的这本书是2012年写的,2013年出版的,可是出版以后,中国的直播发生了很多的变化。
杨一:差不多就是从那年开始。
张鸥:对,所以这本书可以说是一个分水岭。但是我觉得现在回头再看这本书,有一点比较骄傲的就是我在书里做了一个预言,电视直播的黄昏、网络直播的黎明即将来到。这是我当年做的一个非常大胆的预言,没想到这么快就到这个时代了。
杨一:你最早接触到电视新闻直播是你刚进央视的时候?
张鸥:对,正好刚进来的时候就碰到了一个很大的事件,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叫。
杨一:非常有印象,它是1999年12月31号跨年的时候由全球几十家电视台一起合作的节目。
张鸥:我当年是在西安的南门做了一个“丝路花语长安夜”,模拟了当年海外的人通过丝路来到长安城并参加进城仪式的一个直播。
杨一:我还记得当时央视的总主持人是白岩松与水均益,直播开始时间是下午五点半。《相逢2000年》也是由英国广播公司(BBC)发起的"2000 TODAY"项目的一部分,它大概的模式是有近100家电视台,每一家电视台负责当地国家的内容,比如说跨年或者是日出,这类比较有代表性的信号制作。所以这是一个需要全球的共同投入才能完成的一个很大的项目,记录人类跨入2000年。
张鸥:这场直播中,我们的压力一方面在于它是直播;第二个是要能代表中国的特点。
杨一:你当时参与的西安场的直播,其中有一个开门迎客的仪式。这是一个本来就有的活动,电视台只是记录下来,还是说你们有深入地参与到整体筹备中去?
张鸥:这一块确实是我们跟当地一起共同策划的。首先它一直是有这样的一个南门迎客仪式,但不是在晚上进行。由于我们有一个跨年晚会,所以这一次的仪式挪到了晚上进行。另外就是陕西的鼓文化非常发达,所以我们会把它很多的,不同种类的鼓集中在一起表演。另外我们在里面借鉴了某一年奥运会,采用了投影的形式,把演员的这些舞姿投射在城门上。
由于是第一次做这么大的直播,所以大家都有压力,我们是反复彩排。可能提前一个星期就已经在开始彩排了。虽然迎客仪式是既有的一个形式,但是大家都还是觉得这是面向全世界直播的,所以还蛮有压力的。
杨一:其实它当中涉及到两个层面,一个是它活动本身的表演,另外其实是电视要怎么去表达它,技术上怎么去配合它,并且不出问题。你们当时这方面的经验多吗?
张鸥:我们其实是跟陕西电视台一起来做的,在机位的设置,导播的调机,包括灯光、音响等各个方面,其实花了我们很多的精力。传统的电视观众可能未必会看出来一场直播背后有那么多的故事。
杨一:你后来其实也做过很多别的,你们整场的工作都像是一个更大的机器当中的螺丝钉,它有很多要配合的东西。比如为了新闻对一个客观事件记录的直播,你觉得它有没有什么特别不一样的地方。
张鸥:其实刚刚说的《相逢2000年》的直播严格意义上是个专题,只不过是在同步播出而已。在我看来,真正的直播是突发直播。所以我这本书第一章就有提到这件事情。这本书的副标题是《电视突发直播一线手记》,其实突发直播就是这个时代需要的东西,甚至在未来也不会落伍。
虽然当前,一个事件发生的第一落点是社交媒体抢占的,但很多时候它的第一现场还是需要一个专业的记者去解读,向观众也好,网友也好,解读到底发生了什么,下一步会是什么。
但是同时我觉得社交媒体时代的另外一些非突发的,或者说准新闻的直播,也是这个时代必不可少的东西。而这一套东西,我们确实需要重新研究。因为它有自己的一套语法,自己的一套规则。它也是另外一种状态的直播,只不过不是突发直播而已。
杨一:你觉得直播这样一种同步制作跟接收的形式,它的魅力跟吸引力到底在哪里?
张鸥:我觉得社交媒体时代的直播跟过去相比,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交互,它的社交属性。一个用户他可以是直播者,可以是播报者,还可以连麦成为连线者。比如一个连麦的对象可能是主播,而直播者是配角。这样身份的对换也很有意思。
从电视直播的角度来说,直播会划分成实况转播、现场报道和连线三个种类。但在社交媒体直播时代,它们的边界是模糊的,甚至是融合在一起的。比如说带货直播,它到底是属于实况转播,现场报道,还是属于连线?其实有时候想想它没有界限,可能是混在一起了。
另外就是它的交互性,受众可以实时跟着直播者在一起互动、评论,这个是我们传统电视直播里没有的东西。
02 直播意识需要重新培养
杨一:在传统电视渠道中,你参与过的印象比较深的直播是什么?
张鸥:在工作的时候我有一次作为记者在宁夏采访碰到了沙尘暴,那是2000年左右,那个年代电视直播的能力是非常有限的,但是电视台有追求,特别想做一场沙尘暴的直播。然后就跟我们打电话说你们要准备做一场直播,但是我们一打听确实做不到,宁夏电视台也没有这个能力来做这样的直播。
后来就让我们改成电话直播,而这个电话直播就让我真的是特别紧张,一晚上都睡不着,辗转反侧。那个年代的直播非常少,所以你如果在直播里面,比如说出现一个口误,就感觉是一个非常严重的事情。但是后来随着直播,特别是2003年5月1日央视新闻频道的诞生以后。直播就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大家对直播的神秘性也慢慢消解了。
我记得有一次我做了一次新疆暴雪的一个直播。我们是在北京通过电话,然后联系上了新疆的伊犁电视台,伊犁电视台的记者把他们演播室的光缆的线接到了楼顶,站在楼顶上完成了一场直播。那个记者站在楼顶上,我们可以看到他身后的天山和天山上的积雪。这场直播从我们打电话联系到最后完成,可能就在几个小时之内,这在过去是很难想象的。
虽然他没有抵达第一现场,但对北京观众来说,这也是非常贴近第一现场的了。而且他在现场的观察,也会跟我们在北京感受到的东西完全不一样。
杨一:央视最早可能是在1997年的时候开始大规模地尝试做新闻直播,但是因为大家都是从零开始,所以你们那个时候更多参考和学习的来源是哪里?
张鸥:我们那个时候说实话,看的比较多的是凤凰和CNN。我记得柯受良飞越黄河,911,别斯兰人质劫持事件,还有CCTV4自己做的伊拉克战时直播。我们那个时候更多的是看凤凰卫视怎么来搭建一个长直播的。
中央电视台做长直播更多的是专题加上现场连线,专题里面可能好不容易记者出现做了两分钟的连线,然后加上一个十分钟的长版专题。那个时候直播是点缀,是星星点点的。因为每个记者都很紧张,因为做得少,很多都怕出错。很多报道词都是反复琢磨和打磨的,并且时间要严丝合缝,精确到秒。但这样的话其实不利于记者的发挥。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我们会给记者大概的时间,让记者去发挥。
杨一:那个时候凤凰跟CNN跟你们最大的一个差别,那个有冲击力的东西是什么?
张鸥:首先还是在于它的快速反应。
杨一:就是一个事情出来之后,能够迅速组织起一场直播来。
张鸥:对,而且它中间的时间差非常短,它能够快速地建构一个很长体量的直播。给我最大震撼的是911,我记得胡一虎穿着短裤就上台了,然后一坐就36个小时。而咱们当时是没有这样的一个意识的,其实我们有这个能力,但没这个意识。没有人会觉得对一个突发事件可以做这么长的直播,而且要在这么快的时间内去完成。
杨一:你觉得那个意识差在哪里?
张鸥:第一方面是我们没有新闻频道,没有新闻报道的版面。当时中央电视台只有在整点有新闻,所以没有一个长时段可以去完成一个大型的直播。因为没有这样的版面,所以我们每个人在面对一个事件的时候,会自动把它变成一条报道,一个导语加同期声加配音,会自动变成这样的一个思维模式。
杨一:所以当你后来发现央视开始有新闻频道,可以提供给你这样的空间去做长时间报道之后,你个人工作的最大变化是什么?
张鸥:那就是无限的想象空间。而且我们做了很多的尝试。没有新闻频道的时候,你会想到矿难可以做直播吗?过去是没人去想这个事情的。但有了新闻频道以后,新闻频道做了王家岭矿难的整个营救过程的直播。
还比如说我们当年做鹤岗的矿难的直播,我们在北京就完成了这场直播,我们在北京通过电话的方式,跟当地的权威电视台记者进行沟通,跟当地的宣传部门进行沟通,然后我们可以第一时间掌握矿难的救援的进展,它会让我们重新来建构一个事件的表述。
杨一:其实西方的媒体,比如BBC,它的直播也分不同种,比如在主新闻时段会让一些记者在现场出镜,甚至会安排提词器,但在时间的把控上还是非常严丝合缝的。另外在他们的新闻频道也会安排非常长时间的比如连线访谈或把镜头放在现场,安排记者去做解说。
张鸥:我观察到的BBC直播就太专业化了,很纯熟,纯熟到无趣。比如2013年撒切尔夫人葬礼的时候,你看节目会觉得那是一个录播节目。它严丝合缝,中间没有任何闪失,不会出现任何的穿帮镜头。它主持人和导语,连线之间的切换,都太完美了,完美得你根本不觉得它在直播。
另外它如果在晚间新闻的时候连线中东记者,它可能会把连线切成三次,每次真的就是一分半。记者讲完一分半,就再切到演播室播背景片,过一段时间再重新切回现场,真的做到了非常专业化的条块分割。
BBC还有一点,它每年都会做一个直播的预演,做女王的离世。它直播的彩排会精确到连线点、车辆停的位置。因为它精细到这种程度,所以需要每年都做一次直播因为社会在发展,物理空间可能会有变化,需要找新的停车点。
BBC的直播确实值得我们学习,有时候我们会觉得我们这样直播做的稍微有点粗糙,可能里面有很多应该有更专业的表达。但反过来说,由于是突发事件,有些东西其实是可以省略的,只要我们在第一时间站在了第一现场,告诉了我们的观众应该知道的第一手信息,我觉得就是可以的。
杨一:以记者的角度,有没有一些西方媒体的报道是你觉得非常震撼的?
张鸥:直播的话,我觉得最震撼的是CNN做的911的直播,他的直播我觉得非常震撼,当时的记者Arron Brown后来也成了一名主持人。震撼我的是他一方面很冷静,另一方面是他能快速地掌握那么多的信息。
另外一点就是在英国的时候,我看BBC它们会预留一个通道链接新媒体部门和直播间。主持人会在他的台子上看到最新的由新媒体部门生产的信息,或者是视频或数据,会推送到它们的串联单上去实时更新。这种直播的状态也让我觉得非常震撼。可能我们的串联单提前一小时定好就不会再动了,但它们的是开放的,而且会向新媒体开放,会随时连线。
杨一:我原来在电视台做直播的时候,在一开始比如策划阶段的时候会有各种想法,但是在最后落实阶段其实都在做减法,并希望节目的整个衔接可以尽量顺畅,不要有太多可能会出现意外的环节。这个东西会出现在你的工作中吗?还是说央视的状态会不太一样?
张鸥:会考虑。一个好的直播有很多环节,其中一块是主持人。主持人的直播经验如果非常丰富的话其实是没有问题的。一些优秀的主持人会跟导播说,你把线连过来,你告诉我多长时间,我就没有问题。好的主持人坐阵的话,导播就会很轻松,导播的想象力也会非常丰富。但如果他的直播经验有限的话,你就会考虑安全播出的问题。
03 好的直播需要有新的语态
杨一:你觉得央视大概到什么时候开始,整个的配合就变得非常熟练了?
张鸥:我觉得2009年前后是个分水岭。没有一个特别标志的事件,但是奥运会确实给我们带来了很多锻炼机会。北京奥运会结束了以后,2009年新闻频道又做了一次改版,很多直播也开放了,大家得到的锻炼非常多。
杨一:央视做直播的水平在提升,你觉得有哪些因素为这方面能力的提升带来了质变的价值?
张鸥:我觉得首先是记者报道的专业度,中央电视台在十年前建立了地方应急报道点,这是一个标志性的事件,就是我们的记者进入到地方驻站,然后一旦突发事件发生的时候,我们的记者会在第一现场。过去我们是通过与地方电视台合作,但是地方电视台在直播,特别是突发事件直播的时候会有很多的顾虑,未必会第一时间响应。但有了自己的应急报道点以后,我们的记者可以不断地出现,不断地连线。
杨一:从一个记者的角度,你觉得当你站在现场,一个好的状态大概要怎么样去形成或者是达到?
张鸥:这个要从两个维度来衡量,传统的电视维度和现在的社交媒体维度是两个不同的评价体系。
电视的时代的话,一个好的直播肯定还是要先交代五要素——时间、地点、人物,发生了什么。另外你的这些措辞是不是精确?
但是在社交媒体时代,我觉得一场好的直播更多要考虑你的语态。你的语态是不是真正跟大家互动起来了?你有没有把你端着的这东西给它去掉,这个东西可能我觉得特别重要。
杨一:在传统电视时代有没有什么对直播有些误解的操作?
张鸥:有一个直播是值得来聊的就是金正日的逝世,这个事件发生以后我们是完全没有准备的。其实它是一个大事件,当这个消息透露以后,全球的电视台都在做直播,只有我们是播报了两条快讯,而且非常短。
我们认为这是一个直播题材,但我们理解的直播是必须抵达现场的直播,但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你永远没法抵达现场的新闻。如果我们提前准备的话,我们可以连线相关的专家,还可以连线驻韩国的记者。
去年我们做了一场比较特殊的直播,就是中国宣布关闭美国驻成都总领馆。它其实某种意义上也是一个无法抵达的现场,但是我们做到了直播。我们提前准备预判的几个点就包括成都,我们就提前去现场拍一些画面,而且当时真的是做直播。我们字母加实时画面,就相当于用慢镜头做了一场直播。
杨一:这实质就是国外说的Beauty Shot。
张鸥:空画面我们过去觉得是一个没有信息量的内容。但实际上它是有信息量的。包括我们疫情期间做的火神山、雷神山的直播,没有任何解说,但大家能够看到整个医院的构建过程。
杨一:中国现在做电视直播时间非常长了,以现在的视角来看,你觉得它跟西方的一些主流媒体之间,还有哪些不一样的地方?
张鸥:我觉得其实已经无限接近了,只不过我们在不同的环节上,专业度还有待提升,不管是导播、摄像、灯光还是转播体系。比如我前两天重温了一下讲当年CNN直播第一次海湾战争的时候音频质量有没有达标的对话。对于我们来说,可能到现在一场突发事件也不会有人去介意音频质量,有没有达到多少分贝。可是当年在海湾战争期间他们就很在意了。
但是我们整体的响应速度,我们的报道质量,我们切换的成熟度等等这方面其实我们进步还是蛮大的。
杨一:现在在看国外媒体直播的时候,你觉得还有哪些是让你觉得挺新的表现方法?
张鸥:我觉得进入到社交媒体以后,中国这种直播的进步更快了。而且我们现在融媒体直播的状态,其实相对于西方反而是一个优势。比如说BBC,因为它的电视做得太专业了,它对新媒体的这一套东西是比较抗拒的。
杨一:融媒体直播其实在我的感觉上来说就比较糙一点,糙这种质感本身也能传递出一些更真实的烟火气。但是像BBC这些主流媒体,它们平常在直播这块的资源非常多,经验也非常丰富,所以它有能力把哪怕是一个非常粗糙的、临时的状态,也尽量烹饪成像大菜一样的感觉。你觉得这样子不好吗?
张鸥:我觉得这真的是很难说的一个事情。做电视的人肯定有电视情结,总是觉得电视做得足够专业,为什么要用手机做直播呢?
杨一:我当年刚看到手机直播的时候,就觉得非常业余。因为我已经可以拿着摄像机加4G包(LiveU)的形式,为什么要放弃专业设备退化到去选择手机。
张鸥:我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例子,去年我们做了一场。我们带了一个天文望远镜去,本来天文望远镜做的是星空直播。但那天登顶的时候,所有人都很关注他们到底有没有登上去,我们就让前方的记者拿天文望远镜拍一拍,结果真的拍到了登山队登顶的过程。那个画面非常模糊,但我们通过4G信号传到北京并播出以后,非常震撼。
这是一个特别典型的传统和新媒体融合的一个案例。因为从画面质量达不到标准,可能会觉得这个太模糊了。但实际上这个画面新闻频道也用了,因为那一瞬间只有这样的信号能够抵达。
杨一:也有一种情况是,客观条件上它可以达到一个更专业的直播或是拍摄手法,但好像觉得只要拿手机自拍才叫融媒体直播。
张鸥:这个稍微有点狭隘了,像李佳琦做的带货直播确实是用手机竖屏直播,但是他背后有那么专业的灯光,这个是非常考验直播的专业度的。
04 文本思维转向视频思维
杨一:你做了很多年融媒体直播之后,你觉得它跟原来传统电视渠道的突发新闻直播最大的不一样是什么?
张鸥:首先在于它的抵达成本更低,真的可以靠一部手机完成一个过去想都不敢想的直播;第二是我们进入到全民拥有手机的时代,所以我们在必须考虑UGC直播的阶段。
我们过去极少考虑要不要把用户的直播信号引入到直播里来,但是我们在去年的疫情直播里面,做了大量的通过电话联系武汉的市民,自己来播报自己现在的生活状态的内容。
杨一:如果假定手机跟4G网络的普及是一个具体的切口的话,在这个革新发生之前,电视直播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把所有的配合、审美都做到了一个极致的状态。那么在当下这个新技术出现之后,有哪些经验是可以与过去电视直播衔接上的,又有哪些是需要从头开始积累的?你觉得有哪些原来的那一套可以在以后得到更好地发挥,又有哪些是因为过去的科技受限而不得不发展出来的技术?
张鸥:我觉得这个问题的前提是年轻人已经从电视转移到移动端了。这是一个非常必须考虑的事情。
比如说我们用传统的高清拍摄,我们用4K甚至是8K,但是这些在手机上都是要压缩的,你前端做的那么多专业的东西,最后在手机上呈现的东西他是看不出区别的。这就要考虑到成本的问题。
这是一个必须考虑的媒介革命的一个现实。我们已经都是低头族了,都拿手机。中国9.9亿全是手机网民,这个数据多吓人。所以你必须考虑手机的直播要如何更好地呈现。
另外是你这场直播有没有开放跟网友的互动也非常重要,因为我们已经进入到社交媒体的时代了。你不能还是像传统的电视那样播报新闻,单向输出,沿用所谓大众传播的这一套规则。我们现在进入的是大众自传播的一个时代,所以你必须要考虑语法的变化了。
比如过去的直播连线,会要求记者在两分钟之内把该交代的信息全部交代完。但其实说实话,他的任何消息,我们已经通过其他渠道掌握了,如果还要原原本本地来讲,其实是重复的。所以可能会换一种表达方式,比如说悬崖村的搬迁,就可以一边走一边聊,还会跟旁边人有互动,这跟我们传统倒金字塔的表达方式是完全不一样的。
杨一:它更线性。
张鸥:当一个突发事件发生的时候,有经验的记者和一个普通自媒体主持人的区别还是挺明显的。站在同一个现场,给他们同样的事件,自媒体的主持人可能会压力大一些,因为他没有受过专业的训练,没办法在短时间内组织一个信息都很全面的、顺畅的内容。另外传统记者有自己的人脉优势,他会快速地去核实。
杨一:在其他的维度上,比如说在表达方式、镜头语言或者是组织的调度能力、组织能力等等这些方面,你觉得有什么是可以发挥作用的吗?
张鸥:现在80后和90后这一代,他们媒体表达的专业度已经非常的高了。我过去有一个观念,当单反相机具备了高清视频拍摄功能的时候,电视台的挑战就真正来临了。这一代年轻人的媒介素养远远超越我们,他们做的事情非常专业。
杨一:你觉得这个区别是什么?
张鸥:我们那一代是文本思路成长起来的一代。我们接触电视很少,而且那个时代的电视节目很多也是文本优先的。但现在这一代从小接触的是视频、相机,他们从来都是视频思维。所以武汉封城以后, 面向全球发出的第一条专业视频是一个自媒体,林晨同学。
林晨同学《无人机实拍武汉封城后24小时》的视频画面
杨一:现在电视直播这个渠道还在,它也不会很快被消亡掉。你觉得在传统直播和新媒体直播双线生产的情况下,他们有没有可以结合的部分,还是说必须要分开生产?
张鸥:最终是要走向结合的,现在电视台这一套体系依然有市场是因为我们广大的45岁以上观众依然坐在沙发上等着看电视新闻。剩下的年轻人不是说不需要专业的东西,只是他们接触的渠道已经变了,他们不会坐在电视机前看新闻,他们可能会在电视机前看比赛或节目,但可能不会在电视机前看新闻。
在这种情况下,电视新闻必须考虑融合,只有我们的渠道变了,年轻人才会看。而且年轻人不会像过去一样准点坐在电视机前看一整个新闻节目,而都是碎片化的,可能只是在地铁里的一点时间刷一下,或是我们所谓的“马桶时间”。所以我有一个观点是在社交媒体时代有两种形态是很重要的,一个是长直播,一个是短视频。
新闻事件的长直播是因为大家的时间都是碎片化的,如果一个事件你只做两分钟的直播是没有人看到的,大家并没有定时的习惯。而在直播这么长的时间里,总会有人看到的。同时长直播要进行碎片化的短视频直播,因为绝大多数人没有时间去看完整的一场直播,除非是这个事件太受关注,比如美国国会被攻陷,真的会有很多人去看它。
05 一个强大的编辑部,在任何一个时代都不落伍
杨一:另外就涉及到一个问题,因为过去电视台的一场直播会需要前方、后台之间很多环节的配合。最后呈现出来的东西综合了大家所有的经验和智慧。现在渠道改变之后,有哪些技能或是工种在发挥新的作用,有哪些思维其实已经不再需要了?
张鸥:首先我觉得一个强大的编辑部,在任何一个时代都不落伍,不管是在传统的电视时代,还是在社交媒体时代。一个强大的编辑部,他会对于你建构这场直播,对你传播这场直播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我觉得还有一点是,面对一个现场的突发事件的时候,传统记者的那种抓重点的、有逻辑的、精确的表达依然是需要的。
面对一个未知事件的时候,一个传统的记者就会保护自己,他不会乱说。比如波士顿的马拉松爆炸案发生以后,很多在现场的记者都报道了乌龙消息。在这种情况下,一些传统的记者会有一些办法去避免这样的误区,他可能会直接在直播中交代,自己目前在对这个信息进行核实,现在未核实的信息大概是什么样的,我们通过其他渠道进行了交叉核实,得到的结果是如何。但一个普通的自媒体记者可能不会有这样的技能。
杨一:你在书里也写到说电视时代的直播相当于是准直播的状态,它只是实时播出,很多内容跟录播是一样的。我原来在电视台如果要做一个一小时的直播节目,如果我是做串联单的人,我要考虑到很多元素,比如分给记者的时长,连线出现的次数,编辑要提前准备哪些罐头片,或是请哪些嘉宾进棚等等。这些东西随着渠道的变化还会需要吗?
张鸥:需要。编排本身也是一个传统的专业技能,你要考虑怎么样才能够让大家长时间关注一个事件又不觉得疲惫。而且节目的信息量需要不断增加而不是让一个记者重复一个现场。你如何快速地建构直播,这很考验一个导播和背后策划的能力。
杨一:但现在融媒体直播能调动的元素,或者说它的思维,你觉得跟原来在频道里做的区别是什么?
张鸥:传统的编排调度,还真是不落伍的。回到刚才主持人的问题,主持人的语态要变,不再是传统的播报语态。
杨一:演播室内主持人这个角色在新媒体时代还有价值吗?
张鸥:有价值,看你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事件。如果是一个纯粹的突发事件,主持人是可以不出现的,但可以出现旁边,作为画外音解读。比如智利的矿难、福岛的核电站,它永远会有一个镜头在20公里外对着核电站,它也有信息量。但如果让主持人出现的话,是没有信息量的。
但如果没有这样的第一现场,又有消息,比如某某领导人的离世。这时候主持人就有作用了。他会在演播室进行连线直播,介绍一下背景。这个时候他就是需要的。
杨一:所以在融媒体中,串联单这套东西还是可以得到实践的。
张鸥:比如说面对一个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一个事件,你会快速地去想如何建构下面的一个小时。
杨一:这本书中还有什么案例是你觉得值得一提的吗?
张鸥:有一个案例比较有意思,叫挺进宝庄村。当年我们跟台湾的东森电视台有过一场交流。当年台湾遭遇了穆拉克台风,南台湾发生了大水灾。张玉玲跟我们讲解他们怎么来建构南台湾的洪水直播。她说要做这张直播,不是说要去铺排多少个点,比如有人在台东有人在台北,那就要不断地去连线吗?这样的直播就像散沙一样,像流水账一样。他们做到了一个点-线-面的结合,直播的重点是一条线,一定要直播记者挺进到当年最严重的小林村。
杨一:它整个的行进过程是一个故事线。
张鸥:它在直播过程中会反复穿插这条故事线,这个点确实很吸引人。“面”就是这些点这条线,再包括一些来自其他组织机构的信息,最后形成的面上的印象。
后来福建遭遇了台风,我们把这个经验用在了上面。正好有一个点是宝庄村,里面有一个孕妇,山体滑坡导致道路中断以后,他们成为了一个孤岛,想把她转移出来。我们跟进了这个消息,我们用卫星电话直播了孕妇从一个人工搭建的便桥上转移出来的现场,画面非常模糊,但是现场感非常强。大家一直在关注孕妇到底怎么样,最后关注到她从里面出来到达了医院。
杨一:你们要怎么策划这次直播?
张鸥:严格意义上它不叫策划,它就是把我们过去可以直播的东西变成了一个个短消息,然后我们把这个消息重新拉开变成了一条直播线。
杨一:你的职业经历中,是有海外中心和新闻中心两块的,它对应的就是国际频道与新闻频道。你觉得这种情况下,这两个频道在做新闻直播上有没有一些区别?
张鸥:有区别,当年在做伊拉克战争直播的时候,新闻频道还没上线。当时4套从一开始就是要做长直播,学习的CNN模式。当时做得非常抢眼,而且他们做了很多大胆的突破。比如说把半岛电视台的直播信号直接引入到节目里面进行编译,到今天新闻频道和4号的这种直播其实已经没有区别了。特别是新闻频道诞生以后,任何一个栏目组都可以做一场长直播,而且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
CCTV4 直播报道伊拉克战争画面
杨一:现在面对同样一个新闻事件,传统的新闻频道跟“央视新闻”这个新的渠道,是什么关系?
张鸥:是合作,我们叫“一体两翼”,记者可以同时给新闻频道做也同时给新媒体做。我们内部有规定是必须这样做,而且要优先做新媒体直播。因为新媒体的时效性要求会更高。
所以现在的记者几乎都是身兼多职,而且他们也变得越来越从容了。过去我们要让一个传统的电视记者来做一场新媒体直播,大家都是很不适应的,因为新媒体直播都是30分钟以上的。他们说我一个问题有几百字,你让我说30分钟,我怎么说呢?
他们那个时候没有那个意识是可以看图说话,人来到现场直接说就行了,我不是要你做一个倒金字塔结构的消息报道。
杨一:因为技术也在革新,去年苹果发新手机的时候它也提到在5G网络下,用户可以收到一场球赛提供的7路不同的信号,这未来可能意味着整个直播形态的又一变化。现在是单出口的输出,只是收看的渠道因人而异。但以后对观众来说,他能掌握的资源会更多,而且可以有自己调整的空间。
张鸥:我曾经很看好这种方式,我们中央电视台自己也做过这样的尝试,对于同一场球赛,我们会提供一些其他的视角的,你自己来切换。但那是一个固定的机位,它可能就对准某个球队的球门,或者是有对着某个球星。
但是我现在要修正我的观点,因为一个独立的镜头,无法完成独立的叙事。一场球赛给你一个完整的全景机位,如果没有人解读,你是看不懂的。这反过来也印证了传统的记者、导播存在的价值。
06 进入到大众自传播的时代
杨一:如果你今天重新写这本《直播幕后》的话,你觉得最大的变化会是什么?
张鸥:我们已经进入到了一个全新的时代,从大众传播进入到大众自传播时代。我们过去常常认为我们做的工作无可替代,觉得不管是电视也好,广播也好,报纸也好,过去那些传统媒体科班出身的人都有一个情结,觉得只有我们才能够完成新闻的报道,其实也不是这样的。
现在社交媒体时代,新闻的第一落点已经牢牢地被社交媒体抢占了,我们所能做的是在第二落点去解读,用更专业更权威的方法去告诉大家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反过来还要去思考什么叫大众自传播。在这个时代,我们传统的媒体人怎么才能更好地去融合,怎么更好地有用户思维去理解大家爱看的是什么样的,特别是年轻人,他们愿意听什么样的一个语态,看什么样的报道。
杨一:你现在觉得年轻人的语态是什么样子的?
张鸥:首先是你在收看直播的时候,你想到的不是老人坐在沙发上,而是一个跟你一样年纪的,甚至比你更年轻的一个人在手机面前跟你说话。我们有很多记者已经可以做到边看手机边直播了,他就是拿出手机来看着大家的留言,大家的实时的弹幕来进行同步的互动。我觉得这是我心目中的比较优秀的记者。
杨一:这是不是意味着传统电视台录播专题的东西会更示微一点,因为它相对网友的及时反馈会更迟钝。
张鸥:我非常赞同您的观点,现在这种专题式的直播方式,封闭的、没有任何互动的直播,它的价值是在下降的。
07 评论是内容的一部分
张鸥:我过去做电视新闻的时候,我是看不到反馈的。现在做一条新闻或是做一个报道,第一反应就是我要看评论。评论的内容是什么?哪条评论最热?哪条评论最有智慧?我们已经进入到一个全新的、传播的、交际的一个时代。
杨一:那能不能下一个更武断的结论,这样的互动性对过去的经验来说是一种彻底的否定吗?
张鸥:不是彻底否定,它是一种更新。我们过去在播报式的这种需求之下,我们的消息,我们的标题,我们的语态必然是消息式的,必然是倒金字塔式的,因为这是最低成本。比如说传统黄金时段的电视新闻,它可能就给你一分半的时间,你只有这个版面,你必须要去在最短的时间内交代这么多的信息。
但在新媒体时代你是没有版面限制的,你完全可以换一种更轻松的,功利心不那么强的一种表达方式去跟大家进行交流进行互动。而且很多有智慧的这些评论,其实就是内容的一部分。就像B站的弹幕本身就是节目的一部分。
《直播幕后:电视突发直播一线手记》,张鸥,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1月
https://book.douban.com/subject/21233535/
http://sports.ifeng.com/zonghe/200908/0830_4685_1326609.shtml
911与别斯兰 凤凰卫视经典"现场直播"
http://phtv.ifeng.com/special/dapu/detail_2009_03/30/1060408_1.shtml
王家岭矿难现场救援直播实录
https://v.qq.com/x/page/a0647huj4vg.html
挺进宝庄村
http://news.cntv.cn/china/20100626/101798.shtml
无人机实拍武汉封城后24小时,林晨同学
https://www.huxiu.com/article/337177.html
《去现场》是播客与数字音频企业JustPod的一档原创播客,关注与媒体相关的人和事,也尝试从媒体与传播的角度观察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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