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瑙河是蓝的,我的心是白(酒)的”
在全球化时代的多瑙河谷,这块曾被科技和工业化怯魅、又被“世界遗产”加冕、再被文化旅游“复魅“的原乡,当地的“泥腿子”们在怎样悉心照料着一种来自小农智慧的, “调配得当的享受之道”(well-dosed enjoyment)?
谷雨饮秋酿,回首酿作辛。
想起和Martin 的对话:“酿酒真不容易,每一步都得小心控制吧?”“不是‘控制’”,Martin字斟句酌,“是‘选择’。我们永远不可能控制任何事,不管是酒,还是自然。”
事情要从几年前的秋天说起。
“现在的瓦豪(Wachau),有一年中最多的颜色,梯田上又开始收葡萄了。”看这措辞美妙的邮件……不过,没等我进入憧憬,文化遗产管理专员Michael就恢复了他编写项目计划时的严谨干练,“未来一周有霜冻降雨,请务必带好具有防水功能的连帽冲锋衣和登山鞋。”好吧,除了美酒佳肴,要做个真正奥地利意义上的“bon vivant”(享受生活者),那一定得有些山路和泥泞在等着你。
在野有诗篇
登录世界遗产名录已18周年的瓦豪,盛产美酒杏花和史迹掌故。在这段36公里长的下奥地利州的多瑙河谷,作为参与地区发展和遗产保护工作的一个小分队,Michael的NGO团队已经坚持了十余年。
维也纳机场,Michael果然穿上了冲锋衣。我们直奔80公里外的瓦豪去,峰随路转,山峦林梢间不断涌出连波秋色,如你追我赶的绿林好汉在扯着旌旗夹道相迎,让人确信我们正离开维也纳那张精致的都市脸,深入这个山地国家的丰饶腹地。空气里的青草、水、花果的气息都越来越浓。忽然间河岸低平,沙洲伶仃,蓝到不能再蓝的多瑙河终于不再捉迷藏了,就在你身旁坦坦然平躺下来,气定神闲的,诺大天空也俯身就她,与人相亲。山不高,地却很远,行行列队的葡萄架接应着弥望的杏树园圃,借着干石墙一梯梯爬到漫山遍野。
Spitz,城堡山下的小镇,谦逊到几乎可以被温柔起伏的秋山吞没。这山号称“千桶山”——每年千桶好酒的收成。瓦豪人的哲学是“保质不增产”,因此这名字至今童叟无欺。由疙疙瘩瘩的鹅卵石街道盘旋上山,再迫不及待的使命,都不由得慢下来。穿过中世纪的过街拱廊,Michael的办公室在镇子最高处,素朴的中世纪老庭院,门前的登山小径通往后山顶,四望都是金镶翠的葡萄园。
狭窄的老木楼梯旁摊着一批新做好的世遗标识牌,它们是瓦豪河谷曝光率最高的接待员,给渴望更深入经历的游人指引方向。
办公室里充溢熟悉的NGO风格:不拘小节的亲切,繁忙有序的理想主义。M那些可爱的同事们一一现身,生态学家、资深向导、旅游达人、社会工作者、商务管理高手,他们是牵线搭桥的新生代引路牌,以新的保护理念和技巧,内外沟通,带你理解起当地社区生活的细枝末节。
细枝末节,好吧,那咱们先去教堂好不好。碎石地面的老广场依山倾斜,广场中心一架铁水泵。Jutta用力一压,泉水流了一地。Jutta是维也纳姑娘,曾梦想环游世界,游着游着觉得连家都还没跑透,就收心安家在瓦豪。如今她在政府的旅游部门工作,“我的游客经验丰富嘛,做服务的时候,换位思考就很容易了。”老教堂静静守在广场一角,小小的,简朴极了,幽暗的鱼鳞瓦上只有青苔闪着绿光。走进去就被晃花了眼,简直是水果狂欢节嘛。新鲜的紫葡萄,盘成比脸盆还大的一嘟噜,挂在主祭台的圣像下。一个个小祭台,被五谷杂粮和鲜花瓜果精心妆点,甚至有硕大的葡萄花车王冠。J解释说,“这是求主保佑丰收,秋天的传统节庆。”我想想是有点类似我们农耕文化传统里的丰年祭吧,所谓“春祈秋报“。
每个祭台都是一首咏叹调,合起来又是复调的赞美诗。有的是朴实的农家乐,南瓜萝卜堆成山;有的是婉约鸳蝶派,成排苹果做烛台,野花一小朵一小朵在玻璃杯里幽幽地开;有的豪放直白,直接摆上酒桶酒瓶;有的冲淡玄秘,干杏核围着虬劲的葡萄老根,白色鹅卵石摆出一条河床,枯山水般,是祭拜天地的多瑙诗篇。
不需要彩色花窗的光线魔法,不需要唱诗班的声音媒介,简陋安静的空间里,仅仅这些静默的五谷杂粮、花草树木,石头沙砾,已丰盈响亮到让人热泪盈眶。神满满地拥着人,他是万物。
选白还是选红?
“你爱红的还是白的?”Michael问Micky。
Micky犹豫了一下,“红的白的都好啦,但在瓦豪,当然是白的。”嗯,我理解。谁让这里出产全世界最好的干白,尤其是优雅的雷司令(Rieslinge)和爱耍点迷人小性子的奥地利绿斐特丽娜(Grüne Veltliner)呢?
这位酒专家Micky,其实是在一个没有葡萄的奥地利山区长大。商科毕业后去瑞典做服务生,不料老板是个酒痴,天天给他上课。“慢慢我也着了迷,想学和酒有关的一切。去法国、日本,边学边打工,绕了一大圈。”两年前带着日本太太回来,在瓦豪大学继续进修,也加入团队负责酒的发展项目。他爱说这是一个“循环”──这个为酒而花了十年时间绕了个大圈子的奥地利人,在瓦豪开始了自己的下一个循环。
瓦豪酒的分类体系Codex Wachau极其特别,是用羽毛草(Steinfeder)、训鹰套(Federspiel)和绿蜥蜴(Emerald)三种瓦豪“土产”代表从低到高的酒精度级别。奥地利酒向来是遵循德国系的分类,只有瓦豪勇于另立山头。早在1983年,瓦豪的酿酒人便组织了社团联盟VineaWachau,力图打造地区品牌。除了要求成员恪守国家质量法规,他们还建立了Codex Wachau并执行品质监控。规则包括“当地原产原装,无添加,无人工浓缩,无香料,无分馏,手工采摘”,简单说来也就是“坚持传统”。当1985年个别奥地利酒商在红酒中添加乙二醇增甜的丑闻震惊欧洲后,瓦豪人的固执老套就成了先见之明。“十年前人们总说瓦豪太保守,十年后,他们倒都夸我们是先锋了!”
“咱们去酒庄吧。那里才是真正品酒的地方。” Micky拉着我从Krems往Dürnstein方向去,车两旁尽是梯田石墙。
Mittelbach家族的酒庄Weingut Tegernseerhof,历史可追溯到12世纪,当时属巴伐利亚Tegernsee修道院管辖。1803年,酒庄正式成为私人产业,到Martin的父亲手上已是第五代。这村子里几乎家家都是世家,建筑也大同小异。不过一进庭院就显出不同:中庭里全然不是农家乐风格,而是颇有禅意的现代花园。品酒间掩隐在芦苇和树荫后,玻璃立面,借老石头房子一角延伸出通透空间。
Martin不爱寒暄,对人对酒都态度严肃。明知我是菜鸟,两位老师就是不肯放过。才喝下第一口,两双眼睛如四盏探照灯犀利射过来。“So?”还没听课就要交作业?好惨。快快快,羽毛草,绿蜥蜴还是训鹰套,我的小脑瓜努力搜索那些不明就里的概念,糟了,它们全吓跑了。只好深呼吸,静下心来,慢慢地,味蕾上的真实感觉开始发芽,由着舌头信口开河,三个人你来我往,倒越聊越开心。一直喝到那杯STEINERTAL,好奇怪,这一次,我确定无疑地喝出来只小蜥蜴。满脑子的杏子苹果葡萄醋栗都熟透了的各种气味里,它懒洋洋地从我舌头缝里爬出来晒太阳,像流势缓慢的河水,稍带着河底白卵石的凉,和青苔的腥,还有一点火辣辣。屏着息伸手去摸摸它,它一动不动,小心脏就在我手指下轻轻跳动,忽然间被什么惊动了,一溜烟就不见了,小尾巴甩了道闪电在我喉间。“这是Smaragd么?”我大着胆子问。没错啊!师生举杯同庆。
喝酒的手舞足蹈,酿酒的可是兢兢业业。把酒言欢间,Martin不断接答电话排兵布阵,原来昨夜的霜冻完全改变了采摘计划。“酿酒真不容易,每一步都得小心把控吧?”“不是‘把控’”,Martin字斟句酌,“是‘选择’。我们永远不可能控制任何事,不管是酒,还是自然。”他进一步发挥,“其实每种酒,我都只能告诉你我的感受,不能说我就懂它。”“那你自己呢?生来就喜欢这行?还是别无选择?”“呵呵,几乎别无选择。不过在我这儿也是顺其自然,我是第六代嘛。我小时候挺喜欢做菜,不过在家里当当厨师也不屈才。”“那你喜欢红的还是白的呢?”我几乎有点恶作剧了。“我的心是白酒的”,Martin很认真地回答,“其实白或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爱我所来处(I like where I come from)。我们不可能听从市场或潮流改种红或白,就像瓦豪永远是瓦豪,你不能改变传统,你只能在你的传统上有所创新。”
正说着,庭院里走出来个戴毡帽的帅老头——Martin的父亲。“你父亲喜欢你的品酒间么?”“呵呵,这是他的极限,”Martin大笑,“我爸是他那个时代最革新的瓦豪人,但现在太多的变化让他受不了了。比如更多人只在超市里买酒,不了解也不在乎每瓶酒的来龙去脉;酿酒人都努力变成生意人,但其实种植葡萄才是好酒的关键!像我父亲,你要夸他是生意人他就不高兴了,他会纠正你说,他是农民。”“那你怎么评价瓦豪呢?”Martin想想,“可能我们的确老套,old-fashion,但我们也很创新。”“你真是个哲人。”“不,我也只是个农民。”
离开左岸Martin家的品酒间,我们又去了右岸Hutter家。左岸朝阳,土壤由云母、片麻岩和板石构成,矿物质丰富;右岸相对凉爽,沙岸上冲积物富足,土壤更为肥厚。从左岸到右岸,从河岸到山坡,从低到高,葡萄的脾性都大为不同。Hutter家在两岸都有葡萄园,说起这些细枝末节的区别来如数家珍。Hutter的二儿子小小年纪就开着拖拉机在园子里帮忙。Micky跟我说,瓦豪人对传统产业特别自豪。他们很小就有心继承祖业,然后跟着大人从最基础的田里活儿做起。
沿着葡萄架巡视,Hutter一路挑拣掉次等品相的果实,也顺手摘下几粒好的给我尝,呵,真是甜透心。据说葡萄成熟期越长,在架上越久,糖分就越高。Hutter家现在采收的正是极品酒里的晚秋佳酿(Spaetlese),要求含糖量(KMW)不少于19度。正聊着,刚好遇上质检机构来检测葡萄含糖量。于是质检大叔和Hutter两人各持一只探测器,表情严肃地在一大桶刚摘回来的葡萄里不停插插量量,再举起来瞄瞄看看,十分有趣。检测完毕,大叔在特定表格上做好记录,一式数份,双方签字留底。程序结束,这才露出笑容,翘起拇指夸了几句,握手道别。
今年的葡萄质量着实不错,我们跑到酿酒车间去小庆祝。从保持18摄氏度的大酒缸里,Hutter给我们倒出了最新鲜的sturm。这种发酵到4-5%酒精度的葡萄汁,其实要两周后才能成酒,口感鲜美,过时不候,所以常在酿酒季取少量卖做开胃酒。“看到它,就知道,新酒要来了”,Hutter很陶醉。Micky说,“你看,不是人在制造酒,酒只是自己发生了。”
TIPS
世界遗产档案
瓦豪文化景观 Wachau Cultural Landscape
瓦豪是多瑙河河谷的一个分支,地处梅尔克(Melk)和克雷姆斯(Krems)之间,风景秀丽。完整清晰地保存了当地自史前时期至今的演化痕迹,包括建筑(修道院、城堡和遗址)、城市规划(城镇和乡村)以及主要用于葡萄种植的农业设施。
入选时间:2000年
面积:18387公顷
入选标准:
(ii):依山傍水,是河谷景观的杰出范例,保存了相当完好的历史演进的物证;
(iv):这里的建筑、人居和土地使用,生动阐释了一种在时代发展中和谐而有机演进的中世纪景观。
瓦豪葡萄酒
瓦豪是最具国际知名度的奥地利酒区,产量少而质优,有独特的分类标识和严格品质监控。干白按酒精度分为三类:Steinfeder (11%),Federspiel (11 - 12.5%)和Smaragd (超过12.5%)。这里出品最好的Rieslinge和Grüne Veltliner,前者的优雅果香表现更为浓厚,后者作为奥地利特有品种,以微妙的白胡椒味为特色。其他主要品种包括Chardonnay、Yellow Muskateller、Pinot blanc、Traminer等。多瑙河南岸Göttweig Abbey附近也出产少量优质红酒。 |
瓦豪杏
瓦豪的近10万株杏树受到欧盟原产地品牌保护,有“Wachauer Qualitätsmarille”标志。春天的瓦豪是杏花的海洋,果酱、果脯、果酒及各种杏仁点心都是最佳纪念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