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常半信半疑地问肖林,
到底有没有“白马回头”?
哪儿是“白马回头”?
2019年11月,北京今年的第一场雪后,我见到了郭净老师,和他的纪录片《阿觉娃和小生命》。阿觉娃(音)是这样一种人:他们平时是牧民、僧人和农民,只是在特定时刻,成为了朝圣者。而“小生命”,在藏地大概泛指“非人类的生命”。2003年,郭老师随德钦的两位老奶奶去转山,邻居姑娘卓玛也要同去,于是他们就轮岗拍下了这些转山“日记”。这一天,又是个大太阳天。这几位叔叔奶奶,趴在坑坑洼洼的一段土路上,笨手笨脚地用树枝搭救着掉进电线杆洞里的癞蛤蟆一家子。捣鼓来捣鼓去,最后一只也终于被挑了出来!她们就势往地上一躺,笑成一团。看得我也笑得身子蜷起来,眼睛热热的,想伸手去把她们抱起来,就像在路上我们也常做的那样——在如今并不“桃源”的高原上,那些被各种工程敲打得癞蛤蟆一样的路上——那些路,常常叫嚷得肆无忌惮,穿越过曾经沉默的湿地峡谷草原,可见不可见的莽原之经脉。转山途中 (供图_郭净)
想到在那里,我第一次那么分明地走在山里。想到带我那么分明地走进山里的那位守林人,想到我欠他没走的那条羊年的转经路,想到他跟我说他给女儿的作文题目:葡萄园里的“寂静”——横断山谷里正蔓延的葡萄梯田里的农药效应。那已经是2014年了。白马雪山自然保护区的指标物种——滇金丝猴 (摄影_肖林)
是什么书呢?关于猴子、岩羊?还是雪鸡、雪豹?哪座山?哪个村子?哪条江?哪条河?脑子里立刻整个保护区上下里外跑了一大圈——可你怎么跑,哪里赶得上他的脚力呢。我想想就笑了。那就只能听他来说说了,只但愿他有时间歇一歇。也谢谢王蕾,这一回,是终于等到了。2007年的初秋,我第一次进白马。这会儿想起来,仿佛就是一直在走路。而我的采访对象——那位守林员,似乎也是这样。我似乎全然忘记了拟好的问题,他也忘记了他的“接待”任务。那天说是去冰川。就从两水相会的曲宗贡,倒溯着溪流往上走。各种各样的声响,大大小小,轻轻重重,似乎都只是在物体的外围盘旋着,忽近忽远忽近,把空气越拉越宽广。而人,却越走越小了起来,小到你确信自己正被脚下那种连绵的谷地所推送着,旋即又包裹起来。穿过层层递进的寒冷,一抬脸,面前就是冰舌了。他忽然拍拍我,指给我看,影影绰绰的,褐色的巉岩间正出没着一群高山岩羊。秋季白马雪山,主峰下的流石滩与冰川 (摄影_国慧)
白马雪山的高山岩羊 (摄影_肖林)
第一次,我见到有人是这样一种样子——那种喜欢,全不是用言语表达的,而似乎是从身体内部点燃了一个小小的炮仗,怕炸开,又赶紧捂上去,以至于发出了非常非常细微的震动。我也忍不住跟着颤抖起来,大气也不敢出,只用力注目、遥遥默数,心里燃烧着那种或许能被它们看到,并终能与它们对视的渴望,把脸都烧得火热了。
记不清那种全神贯注的状态持续了多久,只记得终于能确认它们其实已跳过山崖去很久了。前面那位老兄也回过身来,看看我,忽然像是回过了神儿,“你还在?!”——我想他其实是说,“怎么是你?”(一个城里人!一个读书人!)又或者是,“你没事吧?”(还能走回去么?天都黑了!)我也回头看,原来此时此地真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夏季白马雪山,高山杜鹃林和溪流 (摄影_国慧)
“好!”他是明显欢快多了。果然是卸下好大一块石头,我暗笑。他把三脚架一扛,我们就追着落日下山。几乎一路蹦跳着,两个“人”似乎被岩羊感染了似的。流石滩在脚下噼啪作响,暮色中溅起萤火虫般的尘雾水光。就这样,肖林就是昂翁此称,昂翁此称就是肖林,在那条我们都只顾走路的林子里。即使在林子外,我也从没见过那不是一体的两个人。我们的交流非常有限,然而有幸全都在这条让我忘记问题也放弃讲述的路上。不管你怎么称呼它——猎人的路、盗猎者的路、牧人的路、林场的路、护林员的路、科考队的路、保护区里大伙一起修的栈道,是放牧的路、采山的路,赶牛羊们回家的路,也是黑熊去偷鲁荣家蜂蜜时的路。还有这么多的可名不可名之物,一一簇拥在这路上,不,应该说,是涌现于这路上:粪便、蘑菇、花果、落叶、鸟雀、虫蚁……
白马雪山科考大本营和原始森林步道 (摄影_panda)
连这些命名,都不是固定的。守林员们的科考大本营,就是牧民们的曲宗贡,是两水交会之处,到了夏季,就恢复成牧场。在牧人的窝棚里喝酥油茶,发现每头牛都有自己的名字。它们一头头乖乖地等着,叫到谁谁就施施然踱过来给挤奶。可是那位哑巴大哥怎么办呢?我仔细听他如何唤他的牦牛。原来是啊啊啊,牟牟牟~像牛声又不是牛声的音符,自有一套命名系统。牛却似乎是更欢喜于为他所叫唤的。虽然我无法替牛来回答,到底是因为这种“拟牠”的称呼让牠们更觉亲昵呢,还是因为牠们也怜爱他格外的补偿似的用心?自然保护区内的夏季牧场 (摄影_国慧)
而每次出保护区,走上隘口、接公路的地方,仿佛就是入世的路了。在这样的交错地带,一看到被砍的树桩,我总是特别留意。有时上面真的有好多“蚂蚁爷爷”——转山路上的老奶奶都喜欢这么叫着。她们细细撒着青稞面儿,伺候这些爷爷,念念有词说“蚂蚁爷爷快来喝茶”——那不正是带郭老师转山的那些老奶奶们么。爷爷认路,老奶奶也认得路。2014年,大本营的水电站修好了,照例是肖林带着兄弟们肩挑手扛建好的。曾经是兽医的提布,现在是保护区的水利工程师。那回是带成都的曾家亲友团进山。伯父伯母,恩爱比肩的退休教授,其时已77、78岁高寿,脚踩解放鞋也能徒步原始森林,再探访小水电。肖林见惯了白发碧眼来探险露营的“洋专家”,对这样斯斯文文亦能上山入林的“老书生”也着实敬重,常鼓励说:呵,你们是来破纪录的么? 保护区的兄弟们在做科考导讲 (摄影_panda)
每次进山,都深深感激保护区兄弟们的照顾。可能没有人比肖林更理解,在那片林子里,所谓“责任”的意义了。但他永远都是那种天塌下来有他扛着的无畏,这担当不是嘴上说说的,他也从来无意打造某种英雄神话,他只是一贯的坦荡荡而已。我只能说他是真正的“自然之子”——虽然他们有幸尚不会如我们这些被割裂的现代人一样使用“自然”这个词。而他身上那种让人信赖的力量,是因为你总能感受到,他从来不是独自一个人。自力更生的保护区兄弟们 (摄影_国慧)
2011-2012年间,我们把日本环保运动家、生态作家星川夫妇和陶人山下君带来白马做考察,再带白马的兄弟们去日本的世界遗产地社区做回访。记得那时,在香格里拉——卡瓦格博一线的旅游市场已流行着关于“白马回头”的观景神话。我们常半信半疑(甚至暗含质疑)地问肖林,到底有没有“白马回头”?哪儿是“白马回头”?“你觉得是哪里就是哪里吧。”一向较真的他,只是笑笑,做了个颇有禅意的回答。他倒不是故弄玄虚或敷衍了事,他只是从不热衷争辩这类被“植入”的概念。或许是因为在他们的世界里,连这些“植入”都不存在。他要把时间都用在那些真正的种植上吧。所以他总是那么淡然。和日本世界遗产地社区共建专家做交流 (摄影_国慧)
日本陶艺家山下正行夫妇根据社区交流经历创作的手绘“人与自然共生”
在德国,文化保护者们喜欢自称为Gärtner der Kultur(文化园丁)。这是个我特别喜欢的称呼,因为它总让我想起,我最初在白马,在中甸,在卡瓦格博见到的那些普通的、草根“保护者”,他们是村民、牧人、僧侣、乡村教师、志愿者、守林员……他们都是守护着高原与河源的园丁,也都是我的领路人。真要算起来,我发心要留在草根的、社区的层面做遗产保育的支持,正是从白马开始的。这些年来,眼见环保、公益、非遗、社造、乡建等寂寞清苦的边缘地,渐渐风起云涌成了众声喧哗的弄潮场。这里的节奏,似乎依然故我。日常琐碎的工作,日常琐碎的生活,还始终容得下如我这样的,林林总总的大小生命,还有蚂蚁爷爷、转山奶奶,可以来来往往,继续酝酿着和这里的亲近。因为这一点,就总让我感激不尽。
若已无暇注目于生命之微,又怎能祈望了知天地之大呢?十多年前,我初到白马的时候,那还是一个信仰变革的时代。以少数派的热情,我揣着希望主义的放大镜,杜鹃啼血般,渴望刺破彼时的喑哑与淡漠。甘于平淡的白马,并没有提供给我一个完美的创新案例,只是包容地带我走了一路出乎意料的沉默。十多年后,在这个众声鼎沸的时节,当我回头再看,才发现那条路如此绵长,枝叶蔓延,交托着温厚。而在那条山路上的我,那个彼时已失语的我,凭借着一颗依然会被时时擦亮的惊奇之心,竟带我跳跃过此刻一地锐利的绝望与虚无。
岩羊过山岗 (摄影_肖林)
“肖林一辈子工作的这个地区也是他的出生之所。他把自己这一生像献给神灵一般,全部奉献给了这座大山。”——艾瑞克·瓦利(Eric Valli)电影《喜马拉雅》导演一部难得的非虚构作品。通过一个一线自然保护者的三十五年,讲述了人与山,与猴,与众多野外生灵的传奇故事。肖林,藏族,藏名昂翁此称,云南白马雪山自然保护区第一批正式员工,从十六岁便开始从事一线保护工作。作为藏人,他似乎天生能与大自然灵魂相通,这使得他的自然保护实践与众不同。他是传奇物种滇金丝猴的守护人,经历过滇金丝猴研究与保护的几乎所有重要事件。他酷爱野生动物摄影,希冀以影像凝固大自然与野外生物的野性之美、灵性之光,曾举办个人摄影展。王蕾,编剧、非虚构写作者,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学士,法国索邦大学人类学硕士,研究生论文以藏文化的山崇拜为题,目前旅居法国。她长期关注并参与中国的民间环境保护事业。她是职业写作者,写科普故事,写时代传奇,也不忘书写个体的幽微心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