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松 | 中国人的三伏天(上):不拼银子的生活艺术
乐续按
立秋已至,二伏尚半。今年的三伏,又长达40天。洪水、高温、台风,加上余波未平的疫情……这个庚子年的漫漫苦夏,似乎格外难捱。
在中国人的传统生活里,对冬暖夏凉的追求,是普遍的;然而各个地方,在相对局限的条件下,人们应天顺时,就地取材,既要安顿身心,又相互承让关照,这就产生了种种岁时生活的精彩。如今科技进步,夏天却实在过得是各地一统,且不说环境的承载问题,单说其间的情趣和情谊,也越来越单薄了。
在我们和《汉声》杂志创办人黄永松先生的聊天中,颇为惊喜的发现,《汉声》杂志的前身——英文《ECHO》杂志,早在45年前,就做过一期精彩的“三伏专集”《中国人的夏天生活》,梳理从老北京到台湾,旧时中国天南地北的种种度夏习俗。下面就让我们和黄先生一起,饮一瓢古井水,得一点心头清凉。
对谈 | 黄永松(黄)× 王国慧(慧)
01 南北度夏有门道
慧:这个封面真热闹,五花八门,夏之盛大。都能听到各种声浪,卖冰的,卖西瓜的,打蒲扇,黏知了,知了叫,蜻蜓飞,蚊子吵,上树下河小朋友嚷嚷,特别“夏天”!
黄:对,那时候的夏天就是这么热闹。不像现在,都躲在空调房里,不好玩。
慧:是,虽然热闹,看起来又很风凉。大茶壶、万金油、瓜瓜果果,尤其主尊那位刨冰机,老神在在的,简直是时光穿梭机。
黄:哈哈,那是我从旧货摊找到的!把它搬回办公室,刷刷油漆,一立在那里,灵感都来了!
慧:啊?做这期“三伏专集”,不会就是因为找到这个穿梭机吧?!
黄:台湾其实不大讲“三伏天”,可能因为一年四季都很热吧。虽然书里会写,老先生看病看风水会讲一下,但平常就不大讲。到了夏天,我们最在意的是台风,所以有台风草——你看封面最上角左边第一个格子里就是。可惜现在台风草也很少见了,地都被占去盖高楼了。那为什么我们在台湾也要做“三伏”专题呢?因为这是一种经验,再宽广些看,是中国人对冬暖夏凉的那种追求,天南地北都有。
慧:嗯,冬暖夏凉,当时当地只是过日子。离开了,长大了,也可以说是一种念想。
黄:对。尤其对民俗学的那些老师和前辈们来说。比如老北京郭立诚老师,林海音老师,庄严庄伯伯。北京人很讲究“过三伏”,三伏天吃什么做什么,都有口诀。在台北时他们就常讲给我们听,后来汉声来到北京,我们发现北京人真是这样的!所以我们北京汉声巷的大饭桌上就这么过三伏,到什么时候,该吃啥就做啥,都顺理成章。
慧:哈,一点都不见外,跟回家似的。
南北结合的三伏菜肴
黄:对!耳熟能详了。说起老北京,我们还做了一件事。因为郭老师总爱跟我们讲,我们就约了其他老北京,每周来汉声办公室喝茶叙旧。这些谈话很精彩,但我们的英文杂志无法期期都登,又觉得实在应该推介出来,就问媒体朋友要不要做个专栏。那时《中国时报》的副刊主编高信疆,就开了个专栏*,很受欢迎。
| * 编注:即《中国时报·人间》副刊“古往今来”专栏。为专栏撰稿回忆北京风物的九位作者包括:文物专家庄严(原台北故宫博物院副院长)、画家白中铮、民俗收藏家孙家骥、京剧名家丁秉链、历史学家苏同炳、民俗文艺学家郭立诚、动物学家夏元瑜、历史学家唐鲁孙,因此他们也被称为“人间九老”。
慧:在《唐鲁孙谈吃》的序里看到过这个专栏的事儿!他写北京的夏天,我最记得有个什刹海会贤堂的“河鲜见”——“什锦冰碗”。据说是会贤堂左近的十亩荷塘,引玉泉山的水,出产的鲜莲、鲜藕、鲜菱角、鲜鸡头米,加上鲜核桃仁、鲜杏仁、鲜榛子,配上几粒蜜饯温卜,用嫩荷叶一托底儿,“红是红,白是白,绿是绿,天时地利的时鲜,别的饭庄都没得比。”没想到这些“古往今来”“人间九老”,还是从汉声的“陋巷村店”里聊出来的。
“汉声四君子”,左起:姚孟嘉、奚淞、黄永松、吴美云
1991年6月9日,台湾《联合报》报导汉声20年岁月,第一次称汉声四位元老——黄永松、吴美云、姚孟嘉、奚淞为“汉声四君子”。 图_汉声资料
02 老神在在敲冰块
慧:那封面的主尊为什么是这台刨冰机呢?
黄:定了“三伏”的题目开始做,但当时还是英文版(ECHO)时期,我们的民间文化积淀都很不够,要面对的内容又极庞杂,就有点茫然。直到我淘回了这个宝贝。把它一立在办公室里,咔咔咔要做刨冰,大家都精神振奋了。
慧:哈哈,一吃冰都变小孩子!可是,它真能制冰啊?
黄:能!一起吃刨冰,大老师们才开心呢。郭老师就说,“在我们老北京啊,是不能直接吃冰的——因为冰都是冬天从河里取上来的,河冰,所以只能是吃‘冰镇’,比如冰镇酸梅汤。”她就仔细讲了老北京三伏天里冷饮的来历。冰是从哪里来,怎么来,怎么储存,皇帝怎样给大臣赐冰,市井怎样买卖,普通人家怎么用*。我们就编辑整理了老北京从取冰、制冰、存储、流通到冷饮制作的过程,包括酸梅汤的配方,冰镇的工具,我们还特意画了示意图,让大家看个明白。
| * 编注:《燕京岁时记·六月》:“赐冰 京师自暑伏日起至立秋日止,各衙门例有赐冰。届时由工部颁给冰票,自行领取,多寡不同,各有等差。”
《帝京景物略》:“前明于立夏日启冰赐文武大臣。编氓卖者,手二铜盏叠之,其声嗑嗑,曰冰盏。是物今尚有之,清泠可听,亦太平之音响也。”
慧:这回确实是看明白了,吃的是冰镇酸梅汤,不是冰酸梅汤,或酸梅冰。
黄:每个选题,再小,也是一扇门,自己要搞通,就有趣。
慧:自己钻进去,搞通了,才能讲得明白,让大家都明白就里,一起乐。
黄:对了,民间生活,民间艺术,这个“一起”,很重要。
慧:所以有北京的冰镇,也得有台湾的刨冰?
黄:所以也有台湾的街头刨冰摊,传统的爱玉、仙草冰,也有时髦的瓶装汽水。
慧:还有这个大冰块!太惊艳了!简直是艺术品。做什么用的?
黄:是拜拜(祭祀)的。七月的普渡。
慧:用冰块做供奉,不知道有什么来历?和“伏日祭炎帝”是否有点渊源?
黄:这倒是不可考。夏日炎炎,就盼着身心清凉。供奉总是要拿最好的东西出来。有人手巧,总会做得更漂亮一些。
慧:对,我想起来了,前年在浙江松阳采访大竹溪村正月摆祭,一家出一盘供品,到最后摆出来真是各种绞尽脑汁,争奇斗艳。像哲人描绘雅典人建卫城,在神的荣耀和共同体的召唤下,能工巧匠你追我赶,技艺就是这样提高的。
黄:你仔细看,这条鱼,怎么还是悬空的?
慧:不知道那个冰块化掉时会是什么样子?那条鱼怎么办?忽然想起那些当代艺术:泡在福尔马林里的鲨鱼,还有Francis Alÿs的“推冰块”——他的题目是:徒劳无功。我们的庙会艺术,如果也要起个题目,大概作者都是在念:功不唐捐……
慧:真是漂亮!
黄:是,又不会污染,到最后纸都烧完了,那些植物材料就沉到水里了。
慧:您讲到的这个生态性,一方面材料和制作都顺应季候环境,创造出美丽动人的公共景观,又对人的眼目身心都有安抚、清凉和舒缓的功能,真是把真善美都加在一起了。是最艺术的生活,最生活的艺术。
黄:是,我们传统上,所有的节日都有调适的功能。人对人的一种怀念,与天地自然之间的一种沟通,因应在生活里,架构了仪式,家家都会做,相当有生态性。
慧:其实传统的岁时生活,就是现在大都市里的人们追求的所谓“生态艺术”;但可惜近些年因文旅、非遗而复兴的“岁时美学”,总感觉大多还停留在促销带货的层面,诱惑大家买买买的多,推动自己动手做的少。又常常是拟生态甚至反生态的,从材料到使用,真正能回归自然的不多。
黄:是的,守着生活的文化,其实原本是很宽大的,现在把它过小了。
03 童玩自制不“拼爹”
左页:台湾夏天的各种户外活动
右页:老北京的儿童自制玩具:莲蓬老人、桃核花篮、西瓜灯、扫晴娘
慧:小朋友捉蝉、捞虾,老先生下棋、推手,这页真好玩,“夏练三伏”啊!
黄:我们台湾讲,“小儿无六月”,小孩子就是不怕热。玩艺儿可多了。
慧:这又是什么?
黄:西瓜灯!夏天吃西瓜,用汤匙挖着吃,就为了留下西瓜皮来做灯。用小刀在西瓜皮上刻成透明镂空花纹,里面插上一支小蜡烛。还有“莲蓬老人”。
慧:这就是莲蓬老人啊?!我想起来了,郭立诚老师书里写过,“北京人夏天吃西瓜,吃河鲜。从什刹海买来成把的莲蓬,吃完鲜嫩清香的莲子,剩下莲房,我们就用它做‘莲蓬老儿’。先用小刀切下荷梗,只留下蒂和莲房,再拿一点点棉花用刀尖塞进蒂的下面,就成了老人的白胡子。再把莲房撕成三部分,中间一部分要大,作为老人的身躯;左右两部分是手,用线缠好。再用纸剪个草帽戴在蒂上,还用红纸剪一条鱼,挂在一根牙签上,然后插在右手。最后在头的部分用一根线吊起来,就成了一个垂钓的渔翁。可以挂个十天半月的,直到莲房干透了, 还舍不得丟掉呢。”写得真生动。我一直想是个什么样儿呢,今儿总算看到了。
黄:还有桃核儿雕成花篮,里面插着香花儿,多灵巧。这些都是北京从前三伏天的玩具,都是自己做的。还有剪纸的“扫晴娘”。
黄:所以我们的民间文化这么有趣,一个题材千变万化,各地表现不同,各地人用着也加变化,所以是活泼泼的。
慧:像郭老师说的,“北京人很懂生活艺术,从平淡的日常生活里寻找生活情趣,并不要花费多少钱。”其实何止是北京人呢。
黄:对。修身养性,这个“养”很重要。我们传统的教育,不是教人纯物质上的追求,而是精神上的丰富。
慧:杂志上这些照片里的玩具,都是你们自己做的么?
黄:郭老师教我们做的。以前的童玩,大多是自己动手做。我们汉声开始做中文版,第三期就做了“中国童玩”专集,还办了童玩展。所有展品都是编辑们自己做的。
慧:我记得那期《中国童玩》!这些玩具和游戏都好亲切,小朋友间,比的是心灵手巧,是拼本领,不是比谁的玩具贵,是不是限量款,不是“拼爹”“拼银子”。这样的童玩世界,不会过早就受到大人世界的物化压力,不是物欲社会里“消逝的童年”。
黄:童玩都是小东西,可是小东西里可以领会到大的作用,大的道理。我们开始是在台北展出,非常轰动,岛内各地都有观众来看。我记得当时在门口排队排到四列,有时到下午一点还在排,我们劝他们“回去吧,不然到闭馆时间可能还排不到”,观众不肯,说我们大老远从南边赶过来的。
慧:那怎么办呢?
黄:后来我们就做了巡展,再后来还做了一座博物馆*。这件事也让我明白,童年人人都有,其实每个人都很丰富,我们做文化的工作,是可以把这个丰富给带出来的。
慧:现在也应该做这样的博物馆,让孩子们自己动手做玩具,做展示,也教更多孩子给自己做玩具,做“并不要花费多少钱”的玩艺。
| * 编注:1979年由汉声主办的“中国童玩全省巡回展”,分别在台北、台中、台南、高雄展出,台北一地的观众就超过四十万人次。反响之热烈促使汉声和崇她社台北三社携手合作,成立了台湾地区第一座儿童博物馆。
《中国童玩》专集内页及封底 摄影_国慧
黄:我记忆最深的一次,是在台北的会场。我们有一个草编区,草叶编的小蚂蚱、小风车等等,体量都很小,因为小朋友喜欢抓拿,所以就都放在玻璃罩子里保护一下。有天我去会场,发现一群小朋友很奇怪——他们都很安静,低着头,队列排得很整齐,围在玻璃罩旁。最前面的领队老师一直低声说,这是什么什么草,这是什么什么小动物,你看见了么?小朋友们就都点头,“看见了看见了!” 我凑近才明白,原来是盲哑学校的盲童学生!于是我也陪着他们继续“看”,有时帮老师补充几句,居然就这样都“看”完了——他们心里都“看见了”。最后把欢天喜地的他们送下楼。
慧:真好,“心里都看见了”!■
*文中图片除注明外,摄影均为黄永松
| 附注:
ECHO Magazine
1971年,《汉声》杂志前身——ECHO of Things Chinese创刊。以「平衡东西文化交流」为出版宗旨,7年间共出版图文并茂的英文杂志61期,不仅行销33个国家,也引发了台湾文化界人士对民间文化生态的广泛关注。作为岛内民俗田野调查与摄影报道的先锋,汉声亦在工作中逐渐为传统民间文化设立分门别类的文图档案,成为其后倡建「中华传统民间文化基因库」的基础。1978年,秉承「衔接传统与现代」的宗旨,中文版《汉声》杂志创刊。回顾汉声50年来的工作,ECHO为这份文化事业奠定了坚固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