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续按 | 本文是丹尼尔·A·科尔曼《生态政治：建设一个绿色社会》的后记。作者在此提出了一个严峻的问题：在生态社会中，人们的时间意识应该是有机的、民主的；而现状是，时间稀缺恰是实现生态社会的巨大障碍，遭受生态危机最严重的人群，正是“时间贫穷者”。
这部著作出版于1994年，书中探讨的问题、批评的现象，至今依然严峻，甚至在恶化。当下的信息世界里，普通人的“时间资产”已然更加稀缺。重读本文及本书，或能引发一些反思。
编辑过程中，尽量补充了原文引述的学者及其著作的相关信息。感谢译者梅俊杰老师授权转载。
作者：[美] 丹尼尔·A·科尔曼（Daniel A. Coleman）
有些人迷恋于一种效率超高、由技术控制节奏的时空世界，另有些人则崇尚一种新的生态时空景象，两派之间正在酝酿一场战斗。Utne Reader **，1987年9-10月刊在环境关怀日增一日的过程中，如果有一个前后一贯的观点的话，那就是：所剩时间已经不多。自从1990年开启的“环境十年”出现以来，围绕环境危机所形成的紧迫感已变为各色各样抗争中的战斗口号，已变成许许多多产品的叫卖语。* 编注：杰里米·里夫金（Jeremy Rifkin），美国经济和社会理论家，畅销书作家，政治顾问和活动家。研究领域为科学和技术变革对经济、劳动力、社会和环境的影响。著作20余种。** 编注：Utne Reader，现一般译为《优涅读者》，美国双月刊杂志，由 Eric Utne 创立于1984年。广泛收集并重新出版有关政治、文化和环境的文章，致力于“发起有意义的对话”，关注讨论时下重大的社会问题。例如，Working Assets * 公司在推销其长途电话服务时，加上了一句环保分子兰迪·海斯的恳求：“除非我们现在行动，不然，地球上一半的物种行将消亡。”亚利桑那大学出版社呼吁我们购买其环保书籍，“要不悔之晚矣。”鉴于人类将被自己膨胀的人口挤垮，将在不断升高的海水中淹死，并且已在承受着一系列由环境造成的癌症的痛苦，时间加速消逝的幽灵在学童、主妇、活跃分子和政客中间唤起了恐惧与想象。* 编注：Working Assets，1985年于美国创立。当会员使用其移动通信、长途电话、信用卡等服务时，Working Assets 将自动向某些公益机构发送捐款。迄今，已为致力于妇女权利、环境、平等、和平与社会正义等领域的非营利组织募集了超过8,900万美元资金。当然，物种确是在以灾变般的速度消亡，污染和温室气体也确实构成了极端的威胁，我们必须即刻行动起来。围绕生态危机而形成的紧迫感，让忧心忡忡却又无能为力的公民群体无法着眼于从基层出发建设生态社会这一缓慢的过程，而是巴望着政府和企业等强势力量拿出药到病除的速效方案来。令人遗憾，正是这些力量把我们带到了糟糕的境地，故而它们不可能给出解决问题的方案。它们的方案，如果会出台的话，通常情况下不过是创可贴或镇痛剂。例如，北卡罗来纳州立法机构组建了一个交通管理部门，拟为“三角研究园” * 地区建设大众交通设施，可最初它却一时疏忽未能落实资金，而同时却为新的公路项目拨出了90亿美元。又例如，塑料行业为应对垃圾危机，推出了可降解垃圾袋，实际上，这种塑胶袋并不降解，无非为行业污染大户披上了一件“绿色”的外衣。* 编注：三角研究园（Research Triangle Park），美国最大的科技园区之一，位于北卡罗来纳州罗利、达勒姆、教堂山三市夹成的三角形区域中。常与加州硅谷相提并论，园内包括IBM、联想、葛兰素史克等国际知名企业的研发或运营中心。紧迫感本身即反映了与现代世界观相随的一种时间观念，而这一现代世界观便是我们时代各种危机的总根。在大部分历史中，时间不过是季节兴替、日出日落，以及生命的生物节奏、地质节奏和天文节奏。尽管四季更叠的知识对确定农耕下种和狩猎候鸟的时机十分重要，但人类在大多数年代里并不了解小时、星期乃至月份的概念。经常只有通晓神秘事物的人，才作点有关时间的记录，他们会使用精致的日晷、特制的金字塔，或者像英国巨石阵那样的巨石建筑，来安排礼仪庆典的时间。*
* 原注：爱德华·T·霍尔《生命的舞蹈》。
《生命的舞蹈：时间的另一个维度》，爱德华·T·霍尔（Edward T. Hall）著，道布尔戴（Doubleday）出版社，1983年（第一版）。工业时代之前，时间由自然事件标定，自然事件则构成了一种有机的生活方式。在我们多数人的记忆里，农民们闻鸡起身，捋袖挤奶，敲钟午餐，黄昏归家，这种日子让人留恋不已。近现代带来了一种全新的时间概念。中世纪引入了时钟，最初主要用于僧侣安排其日常祷告。* 16世纪时，乡镇广场上利用时钟来召集公共会议及其他活动。这些早期钟具仅有一只时针，十分不精确，需要依据更加可靠的日晷定期校准。* 原注：此处论述多据杰里米·里夫金著作《时间大战》。《时间大战：人类历史上的主要冲突》，杰里米·里夫金 著，亨利·霍尔特公司 (Henry Holt and Company)，1987年（第一版）。时钟在近现代初期成了一个具有指导意义的比喻对象。上帝是茫茫天际的时钟制造者，他创造了像机械一样精确运行的宇宙，所以，让人世间的万事万物也达到同样的机械般的精确度，不是也天经地义吗？从18世纪起，随着钟摆和分针的出现，时钟可用来管理新近造就的城市无产阶级的工作。工厂生活的条理化和日渐严重的机械化需要一支知道何时上班、何时下班、如何度过当日每时的循规蹈矩的劳动队伍。久而久之，衡量工作业绩的能力已渐臻完善，时至今日，电脑监督工人的工作已可精确到每一秒。对新兴的资产阶级而言，钟表变成了地位的象征，渗透到了生活的每个方面。钟表，以及对流逝时光不断增强的意识进一步使日常生活纳入了机械世界观的框架之内。1940 年代早期，美国费城，正在打卡的工人们。| 图片来源：美国国会图书馆「美国记忆」收藏项目数字档案，摄影者：Marjory Collins
伴随着劳动向商品的转化，时间本身也已化为商品。工人们的劳动已按小时工资计量，他们认识到自己的时间是一种具有具体与特定价值的稀缺资源。这已造成一种等级制的时间文化，一个人的地位可由其时间的价值来衡定。* 例如，如今与医生“会面”需排长队已司空见惯，它所传达的意思便是：医生的时间是宝贵的，病人的却不宝贵。**
* 原注：“时间穷人被迫伺候人家，而时间富者则受人伺候。”（ 杰里米·里夫金，《时间大战》）。** 原注：我当然是在描述西方时间概念的演变。人类学家相信，不同文化对时间的理解是不同的，殖民主义的大多数冲击，以及大多数国际误解，都可归究于时间体系上的差异（参见《生命的舞蹈》，第一部分）。鉴于时间的商品化，那些在经济与政治方面一贫如洗的人也自然是时间上的穷困者。众所周知，穷人受到环境问题的困扰最大，他们的社区正是危险废物的倾倒场，或者污染行业的落脚地，面对环境灾难，他们最无招架之力。穷人很少能有“消费者的选择权”这种解围办法，因此，对他们来说，危机最是迫在眉睫，他们的时间也最为稀少。城市急速扩张，出现了寄生于巨型垃圾场的外来拾荒人口。| 北京丰台，2009，摄影者：王久良（「垃圾围城」系列之一 ）
相比之下，富裕者是时间的富人，他们能够搬离污染严重的内城，住到较为清洁些的郊区，以逃避有毒废料与废气。在环境危机加剧的形势下，他们有更多的时间，因为他们有能力更长久地把威胁拒于门外，有能力远走他乡以逃避日甚一日的污染，有能力获得上乘的产品和一流的保健服务。针对核电公司老总们声称核电厂不泄露任何放射物质的说法，反核分子将计就计，要求这些老总住到核电厂附近。可实际上，更可能住到厂区附近的，当然只会是工厂的操作工人，所以，要是核灾难发生的话，老总们才有更多的时间逃命。环顾四周，如果你住在一个典型的美国中产家庭，你会发现带有精确数字显示的报时装置简直触目皆是。微波炉会报时，盒式磁带录像机会报时，更不用说你卧室、汽车中的报时器以及手腕上的手表了，你的娱乐时间也由电视安排好了。这一切精确到秒的时间情结传达了一个信息，即时间不多。我们渴望着有更多的时间，也许是想奔向大海、遁入山林，从而远离闹钟、微波炉和电视机。时间稀缺是实现生态社会的道路上巨大的障碍之一，建设替代现状的合作、社群和直接民主制都需要时间，需要我们多数人都缺乏的时间。例如，可以回忆一下，合作住宅 * 项目为取得成功，光每周召开计划会议就横跨了两个年头。这样的前景不免令人生畏，但实际上，它包含的这一时间过程在完成之后将会给参与者的家庭生活带来更加丰富的时光。在这些项目中，尤其重要的是，“时间富裕者”应当努力接纳“时间贫穷者”，这种接纳不是居高临下的赏赐，而是以充满关怀、给人力量的方式提供方便的会议场所、日程安排、孩子护理和资金支持。* 编注：Cohousing，译为合作住宅、共同住宅、合作居住等，是一种现代社区类型，由私人住宅和较大的公共空间组成，社区居民共同规划管理，共享资源、空间、设施和物品等。其理念起源于1960年代的丹麦。强调透过空间设计以及在社交、管理活动上的分摊，促进社区居民互动交流，满足社交和物质需求。在生态社会中，在正义社会中，时间是所有人大量拥有的东西。人们对时间的意识将按照自然的周期重新培养，时间概念将超越数字时间秒秒催人的感觉，拓展至日月循环、四季更替的节奏。* 时间再不与权力和控制相挂钩，而与共享和关怀相联系。时间的民主化能把时间放回其有机的框架中，恰如政治和经济的民主化能使社会回到其有机框架中一样。*** 原注：里夫金指出，坚持生态世界观的人们“相信，如果生态系统要治愈创伤，再次成为一个生机勃勃的有机体，那么，社会和经济节奏必须与环境的自然节奏重新合拍起来”。（《时间大战》）** 原注：里夫金呼吁"时间的民主化”，确立他所谓"天人合一的时间”，即"致力于与大自然的生物和物理节奏重新建立一种时间的交流，与庞大的地球机体的周期循环和季节兴替和谐共处。”（《时间大战》）取得这种有机的、民主的时间意识并非易事，当然也无法速成。在理解了生态社会的本质之后我们可以得出结论，这样的社会只能一步一个脚印地建立起来。但是，面临当代危机，人们无法不生出紧迫感，这种紧迫感意味着这种一步一个脚印的渐进过程必须迅速地、全力以赴地开启并坚持。* 对一位园丁来说，如果正是大好春光，则必须当即播下种子，而要能如期收获，毫无疑问尚需夏天里缓慢的生长。
* 原注：柯克帕特里克·塞尔写道，“生态地区观点……具有渐进主义的优点，它意味着变迁的过程——首先是发动、教育、推动选区居民，然后是重新构想、重新塑造、重新诞生一片大陆一一缓慢演化、持续不断、按部就班，而非疾风暴雨、天翻地覆式地展开。……［我们必须］以应有的速度和决心开启这个渐进过程，因为我们知道它终究是渐进耗时的。”（《大地上的栖息者》）
《大地上的栖息者》，柯克帕特里克·塞尔（Kirkpatrick Sale）著。兰登书屋 ( Random House )，1985年（第一版）；[中文版] 商务印书馆，2020 年。
努力实现生态社会的人们就如这位园丁，他们必须尊重自然过程和自然节奏。生态社会的种子就是在护生价值观基础之上的合作、社群和民主，我们必须从言论到行动热切地扶植这些种子，助其生生不息、循序渐进。生态社会的种子应当以只争朝夕的态度在今天播下，并且以耐心和努力去精心培育，这样，最终我们就能迎来丰硕无比的收获。本文原标题：《 后记：有机框架中的紧迫感 》
Afterword：Urgency in an Organic Context
Ecopolitics : Building a Green Society
Rutgers University Press, ©1994.
生态政治：建设一个绿色社会
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绿色前沿译丛）/ 2006（世纪人文系列丛书·世纪前沿）
第一部分 正本清源：传统看法
1. 人口增长的幽灵
2. 技术：伤害地球？拯救地球？
3. 消费者的选择：人人有错
4. 围绕民主的斗争：权力的集中
5. 价值观的狭隘化：“不增长就死亡”
6. 社群的丧失：土地和劳动成为商品
7. 价值观：有效行动的支柱
8. 合作与社群
9. 参与型基层民主
10. 从参与到权力：绿党政治
11. 从原则到实践：能源战略
丹尼尔·A·科尔曼（Daniel A. Coleman） 美国绿党运动北卡罗来纳分部创立者，曾参与全美绿党纲领的制定。在北卡罗来纳州查伯来希尔地区，曾以绿党候选人和环保积极分子的身份参与当地竞选活动。是查伯来希尔地区基层报纸《多棱镜》的创办人。梅俊杰 上海社会科学院国际政治经济学研究员、世界经济史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