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永朝|“未来30年”之我见(2)
我特别欣赏岳路平说的“赛博格”里面的这个“格”字。为什么呢?从我的角度来说,我觉得中国的“格”字含有命理的意思。我觉得如果互联网有门学问的话,一定不是Internetology,而是“互联网命理学”。因为-ology是西方的,是基于logos的。互联网就是关于“命理”的。
(图片转引自岳路平在北大新传研修班上的课件,授课题目:媒介 · 艺术 · 权力;图片为韩裔美国艺术家白南准[1932-2006]的作品,创作于1974年的“电视佛陀[TV Buddha]”)
关于命的问题,西方和东方完全走的是不同的路径,西方是“命运的驯化”,荷兰人类学家Jos de Mul有一本书,叫《命运的驯化》,从古希腊三大悲剧作者的作品入手,精辟分析了古希腊剧作家透过诠释希腊神话传说,讲述战胜命运、升华命运的故事。尼采认为,古希腊真正的悲剧是日神精神战胜酒神精神的过程,也就是苏格拉底式的穷追猛打,穷思猛问,战胜诗性和沉醉的过程。
总之这个过程——命运之驯化——西方的隐喻就是离家出走。人被逐出伊甸园,人有原罪,这就是它的隐喻。他流浪在世,在海德格尔的分析中,存在者原本是“在世存在”,但却被“抛掷”,所以他不停地要找家园,这是西方的精神存在。
但是对于东方来讲,这件事是匪夷所思的。我们原本就在“家”里,we are in home,我们没有这个问题。所以命理对我们来讲,其实是一种嬉戏的状态,而不是寻求指路明灯的问题,它“不是个问题”,这个很重要。
命,对西方来讲是纠结状态,对中国人来讲是嬉戏状态。
这两种状态,我觉得简单下个判断就是,中国人对命理的直觉判断,更符合互联网的内在精神(当然这个需要立刻补一句话以免被误解为自大夜郎:东西文化或许各自“缺一张牌在对方手里”,东方需要学习logos,而西方需要学习“命理学”。这也是我极力主张“对话”的理由。当然这个过程可遇不可求,路途也漫长且崎岖)。我觉得互联网一定会在中国东方文化的精神上崛起和复兴,中国对这个世界最大的贡献就是贡献“互联网命理学”。
举一个例子:万物互联。
万物互联我是这些年一个豪气冲天的口号。人们畅想着人和机器互联、机器和机器互联、人和人互联的美丽新世界。但我觉得,在逻各斯语境下谈万物互联,基本还是机械论的观念。他们假设我们没有连接,所以我们需要连接,连接越多越好,而且为了把机器嵌进来,得重新理解机器是“活的生命体”(当然值得鼓励哈J)。其实扯淡得很,对中国人来讲,万物互联是早已存在的事情,我们熟谙“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
东方的万物互联是天然状态,不但是天然的而且还是灵性的状态。西方的这个“连”得慢慢来,得先物理连接,然后化学连接,然后生物连接,逐渐走。但是你会发现,它没有操作系统,或者说它这个连接过程,目前来讲只有一个logos的操作系统,没有一个灵性的操作系统,没有“心”,这是很要命的事情(当然西方文化传统里原本有“灵”的,只是被logos打败了。参见法国思想家皮埃尔.阿多的《伊西斯的面纱:论自然的观念史》)。这就是东方文化的历史使命,摆在这儿了,它一定是点豆腐的卤水,要不然这个豆腐是成不了形的。
这次川普上台,就是一个重要的标志,重要不在于党派之争。如果再过多少年回头看这个事情,我觉得才会看出它的重要意义。它在超越霍布斯以后的政治学。霍布斯的政治学是有一些基本假设的,霍布斯的基本假设就是人性是恶的,人相互之间是相互倾轧,相互开战的。霍布斯认为要确保世界秩序,需要大众出让权利,迎来君王。霍布斯的政治学假设,跟柏拉图的“哲学王”也是一脉相承的,基本上还是期望世界上存在这样一个“无所不能”的王者,这也是契约的一个基本假设。上帝曾与希伯来人立约。所以我觉得,政治学如果停留在这个意义上的话,基本上是走到尽头了,没出息。
“走到尽头”的意思是说,政治学、社会学、经济学,都在期望某种“改善”的可能,终点是业已既定好了的。剩下无非是那句老话,“螺旋上升”,大家互相校正,历史螺旋前行。结果你会发现,“存在”在世界上的意义就是来回校正。我们发现生活的真谛,好像都是左拐了往右,右拐了往左——这真的是生活的真谛吗?我觉得政治学上应该回答这个问题,所以川普上台的确有很强的象征意义。
我最欣赏的是他的这个口号,就是反对政治正确。因为政治正确某种程度上让人们讲话开始求全责备了,开始谨小慎微了,让人们讲话的过程中,表面上顾及到所有人的感受,实际上常常欲言又止、吞吞吐吐,这样才能说出来政治正确的话,不得罪各方的话。但是你会发现,这种政治正确其实是浓厚的工业时代的政治学精神,因为工业时代的政治学假设存在普遍人性,存在一个抽象的普遍的人性,政治家的努力就是要让这件普遍人性变成现实,让大家能够找到最大公约数。但事实上这是一个不可能的事情,无论是数学、物理学、经济学、社会学,过去100多年的理论思考的结果,往往答案是“不可能”。哥德尔定理、测不准原理、孔多塞选举悖论、韦伯悖论、阿罗不可能定理等等,你都可以看出来,要想通过理性理性计算,公正投票,追求公平正义,基本上这台戏唱不下去了。
所以我觉得新的政治学,应该重新思考,如果互联网让我们分分钟能够做一次全民公决的话,四年一选的宪政民主还有什么意义?互联网上的权力构建、运行会有哪些全然不同的方式?比如说这次罗尔事件就非常典型,几天的功夫这件事情已经做出了“全民公决”,完全颠覆掉了。而且微信又有善后的通道,这件事情反映出民意的聚合、表达、转换和消散可以同步进行。在过去,这可能就变成了一笔烂账,变成了一个“疙瘩”就在那儿待着了,“等待后人评说”。在互联网上,一边冒疙瘩,一边消肿,互联网是有这个本领的,所以在这种意义上,我认为政治最后就变成了一种玩儿的状态,政治实际上就是一个“玩”字。玩儿在哪里?就在于“玩可能空间”,我们玩儿的是未来的可能性,而不是赌未来的必然性。工业时代或者传统的政治学赌的是必然性,赌我们一定能到达彼岸,并且这个彼岸是被人用金手指指过很多次的,好像是宿命一样的彼岸。
将来政治学可以更放松一点了,政治就是许可大家玩儿,玩不同的版本。政治面临的挑战不是如何达成共识,如何在异见中斡旋、妥协,政治就是许可大家在没有共识的前提下还能好好合作,而不是必须先有共识然后才能合作,我觉得这是对政治学最大的挑战。
互联网对传统学科的学理基础提出重大挑战,包括经济学的挑战、社会学的挑战、政治学的挑战。互联网过去二三十年了,差不多到了第三阶段,即对政治学或者对政治的学理思想的挑战,不能再基于过去的学理思想考虑问题了(前两个阶段是对经济学和社会学的挑战;前者对应对交易的理解,后者对应对交往的理解)。
(未完待续,下一节还有待整理哈,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