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报专访 | 徐时仪:从<朱子语类>的研究看语言演变中的规范与从俗
编者按:
2013年3月,上海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徐时仪教授的《〈朱子语类〉词汇研究》一书问世,这本入选“国家哲学社会科学成果文库”的60万字著作,凝结了徐时仪先生潜心钻研三十多年的学术成果,是迄今最详备的朱子语言研究专著,对汉语词汇史特别是近代汉语的探究做出了重要贡献。本报记者就《朱子语类》词汇系统与现代汉语的源流关系、语言演变中的“规范与从俗”等问题采访了徐时仪先生。
记者:徐先生,我们知道《朱子语类》是宋代大儒朱熹的重要著作。以前对于朱熹的研究往往集中在哲学思想和文化教育方面,而您从1981年起开始从事该书的词汇研究,请问您研究的初衷是什么?
徐教授:做《朱子语类》词汇研究,主要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当时正参与《汉语大词典》的编纂工作,从收录的一万多条出自《朱子语类》的书证资料中,陆续考释了近千条词语,发现《朱子语类》中存在的一批新词新义和方俗口语词是值得系统研究的;二是从汉语白话发展史的角度来看,我前些年考释了一些汉译佛典的词语,汉译佛典,也就是佛经,它系统地保存了从东汉以来的口语材料, 佛经的译介从东汉兴起绵延至隋唐,到宋代的时候已接近尾声了,这时候,我们需要用新的语言材料来追寻汉语白话的发展演变。我们知道,话本小说、禅宗语录、儒家语录等都是非常好的口语材料。就儒家语录来说,前有“二程”,后有朱熹、陆九渊等人。宋儒讲学有一个特点,往往大量使用当时人们口中常用的一些通俗习语。宋儒语录中使用的口语词语为我们研究汉语白话发展史提供了一份珍贵的语言实录,《朱子语类》就是记录宋代大儒朱熹与其门人讲学问答的实录。这种依照说话人的口气记录下来的问答,保持着对话时的语境,不仅使以往难登大雅之堂的口语进入到书面语,保存了当时大量的方俗口语材料,也为我们今天解读语言的发展演变提供了珍贵的“原始材料”。可以说,以上两个因素促成了今天这本《〈朱子语类〉词汇研究》的出版。
记者:徐先生,请您谈谈《朱子语类》中的词汇系统对于我们今天的语言研究有哪些参考价值?
徐教授:我们今天所使用的现代汉语是以典范的现代白话文来作为一个规范的,那么“典范的现代白话文”从何而来?语言的演变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达成的,它是一个从量变到质变的渐变过程,“现代白话文”的产生也是语言发展规律的体现。
我们说《朱子语类》成书的时代正好处于文言和白话逐渐趋于分庭抗礼的近代汉语阶段。从《朱子语类》中可以看到,单音常用词以新旧兴替的方式演变, 而能独立自由运用的单音节词多是常用通俗词,必须成双使用的单音词则是书面的典雅词;复音词多以文言中的常用词和吸纳口语中的白话词构成, 复音节结构的语言单位已占多数;涌现出大量的同义词和一大批新的成语、谚语和俗语等;已糅合了当时的口语和书面语。
《朱子语类》客观上如实反映了当时宋以前汉语原有单音词和唐宋以来新产生的复音词并存的语言现实,《朱子语类》的词汇系统从物质层面和精神层面反映了当时白话逐渐取代文言的趋势。《朱子语类》全书约200多万字,记载了14290多条语录,既有文言古语、雅言旧词,也有朱熹解说时所用的白话口语,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这样的语料库:它所记载的朱熹讲学内容,几乎包罗了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全部思想体系,无论是文言古语还是俚俗方言,都反映了宋代文人活生生的口语,它是对原生态口语的书面记录,具有丰富的言语意义,不仅为研究中古近代汉语提供了丰富的语料,而且还可以据此考察汉语文白转型由量变到质变的此消彼长,探索典雅的精英文化与通俗的平民文化相互融合的价值取向。
此外,朱熹讲学时师生间所说的读书人都能听懂的通语大致上代表了当时文人的口语,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汉语文白演变的共性;而或多或少说的一些方言则反映了各自地域的个性特点,朱熹的门人来自全国,主要是南宋所辖南方各地区。
因此《朱子语类》的词汇在当时所用通语的基础上反映了12世纪和13世纪的南宋口语,又具有南方方言的地域特征。这个是从共时平面来看《朱子语类》的词汇系统,但《朱子语类》成书后辗转传刻,从今存的宋本《池录》和朝鲜古写徽州本,到通行的黎靖德本和清人张伯行本,后世传抄刊刻者的改动形成了各本的异文。不同年代的版本异文,成为我们考察汉语文白演变的重要依据。可以说,《朱子语类》立体地呈现了从上古到明清的汉语词汇系统的发展和演变。
记者:徐先生,就我们今天的语言环境来说,网络文化的影响已越来越大,我们所使用的词汇也会因此发生种种“变异”。这是否与汉语发展历史上的“文白演变”也有相似之处呢?徐先生,您对于时下的网络流行语等语言现象有何看法呢?
徐教授:语言是永远处于不断的发展变化中的,语言演变发展的动因在于适应社会发展的需要,词汇是语言中最活跃的要素,由于社会的变化,新事物的产生和新概念的出现,词汇系统同样也在不断调整。我们讲“文白演变”实际上体现了雅俗交融的语言发展规律,大致而言,无论多么时髦的流行用语,隔代不用则可变俗为雅;无论多么优雅的古典用语,滥用无度也会俗不可耐。不同阶层的人们为了交际的需要,在交谈时也必然会在语言的有些方面作些迁就和让步,进行语言调节,日积月累,这就促成了语言的交融和演变。流行语,体现了语言选择机制的问题。
我们在不同的场合,不仅要正确地使用语言,更要得体地使用语言。我们一方面试图去“规范”语言的使用,另一方面也要“从俗”,词汇演变是一个“趋俗和趋雅”互补融合的过程。例如说,网络语言里常见到的“囧”字,它本来是一个古语词,而在网络语言环境里,人们从“象形”的角度给予了它新的常用义,让它出现在了今天的语言环境中。又如以“给力”“正能量”为代表的一批网络新词,也体现了在不同文化的影响下,词汇系统吐故纳新的开放性。除网络词汇,以常用词为例,如“马虎”一词就是白话文的产物,在文言文中是不存在的,到了现代汉语中,“马虎”则是一个常用词。由此大致可见,语言演变的进程中,“俗”对于语言发展的影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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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见第1541号《语言文字周报》。
原题《从<朱子语类>的研究看语言演变中的规范与从俗——访上海师范大学徐时仪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