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支撑世界,男人只有捣乱的份儿
Willem Haenraets 作品
这是生活书店2017年推送的第40篇文章
没有平庸的人,只有不被爱的人
文丨宋涵
2016年3月 Z,全职妈妈
Z大学时读的是国内最好的幼儿教育专业,硕士毕业之后,在一家少儿出版社做了几年编辑,现在她是全职妈妈,有两个孩子。我们在Z的家里,她烤的抹茶柠檬双色蛋糕的香气氤氲在四周。
1
“ 你家的宝宝怎么样?”Z关切地问我。
“可爱极了,我都不知道小孩有这么可爱,怎么看都看不够。”我抑制不住欢喜,“现在他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对我笑,天啊,时间都消失了,如果有永恒,这样的瞬间就是永恒。
休产假这几个月,大概是我最满足最放松的日子,我都不知道,快乐是这么自然而然、普通平常的东西。以前我认为,快乐是稀缺品,是辛苦与努力的交换——不是这样的。以前我对自己太不好了。”
“是吧,小宝宝就有这样的魔力。所以,说他们是天使,也不夸张呢。”Z很理解我。
“我只是给他一个拥抱,他就像得到了全世界,笑得像天上的太阳;当我温柔地凝望着他,他也用他的眸子望着我,那目光,让我相信神是存在的,充满了清澈的宁静与关照。是他的爱与信任,激活了我身体里毫无保留的爱。”我感叹道,“我从年少时就寻求爱和温暖的庇护,因为孤僻胆怯,并未得偿,一度对人心世道绝望,抑郁不平,如今蓦然发觉,原来爱不在别处,就在我自己身上。如获重生。对这个小生命很是感恩。”
“你会是一个好妈妈的。你以前受过的苦,没有使你变得冷酷无情,却让你更为细腻温柔,不是孩子治愈了你,是你内心本来就有的爱治愈了你。”
“谢谢你这么说。当我被需要时,当我是一个给予者时,我从来没有感到自己这么强大过。施比受有福,因为施的人无形中就拥有了很多东西啊。这样的感觉真好。”我说。
忽然我想起一件事,忍不住笑起来。
“你笑什么呢?”Z问。
“我想起,大概三年前吧,我还气势汹汹地对我的丈夫说,我讨厌平庸的人,我才不要生一个平庸的人出来——这世上普通平常的人太多了,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何必多此一举呢?做了妈妈以后,才知道,什么是众生平等,每个人出生都有被爱的机会。许多婴儿,外人看起来也许很普通,甚至有些丑,可父母却视若珍宝,当作天底下最可爱的宝宝。以前我觉得这样的父母之爱盲目而痴狂,毫无理性可言,可是,这样的‘ 无理性’,正是每个人值得被爱的证明,不是因为你漂亮、聪明、优秀才被爱,你就是天生被眷顾着。”我说,“ 我爱这个小婴儿,不是因为我足够了解他,我对他的未来一无所知,但我就是爱他。因为做了妈妈,我不再觉得有‘ 平庸’的人,一个人只要被爱过,他就是珍贵的,他在另一个人眼里就是闪光的,他就不可能平庸。这世上没有‘ 平庸’的人,只有不被爱的人。”
“你说得很好。做人父母,本来是一个澄明的起点,是天性中的真爱重新复苏的机会,并由己推人,对更多生命有了呵护之心—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并不需要刻意而为。只怕随着时日渐长,孩子长大,很多父母这毫无条件的爱却也不再持续,比较心越来越重,对孩子失望、控制、制裁,也是常有的事。”
2
“你可以有很不错的事业发展空间,后来却在家做全职妈妈,一做就是五六年,是得大于失,还是失大于得呢?”我问Z。
“你对全职妈妈的认识是怎样的?”Z反问我。
“社会上的普遍看法是,全职妈妈是弱势群体吧,职场竞争力下降,夫妻经济地位不平等。全靠丈夫的认可和支持,如果离婚,也没有法律上的保障。可是,对一些新妈妈来说,如果没有家人帮忙带孩子,出于对孩子负责的考量,全职妈妈又是当仁不让的选择。”我说。
“我做全职妈妈的原因很简单,就是我很喜欢孩子。如你说的,和孩子在一起也是我最快乐的时光,我享受这样的当下。
我知道,谈起全职妈妈,很多人要么是羡慕,要么是担忧。羡慕是觉得不用受职场赚钱之苦,自由自在;担忧是觉得不够经济独立,依附于他人。如果是出于这两种想法:为了逃避职场压力,或者怀着牺牲自我、低人一等的心态,这样去做全职妈妈,就不太可取。一是这份工作并不轻松,如果不是很喜欢,就很难有耐心享受其中,最后变成苦役,就违背了为孩子好的初衷;二是如果患得患失,自己安全感都不够,焦虑害怕,又怎么能给孩子安全感呢?”Z说。
“一个女人生下孩子之后,就开始左右为难。陪伴孩子少了,就是不称职的母亲——尤其是弗洛伊德以来,一个人的所有人格问题都可以怪罪于母亲;陪伴孩子多了,又没办法把工作专注做好。就连女性群体内部,也是相互瞧不起,家庭主妇认为事业女性‘没有母性’‘舍本逐末’,事业女性嫌弃家庭主妇‘家长里短’‘ 不求上进’。”
“ 女人最要紧的是不为自己的性别感到自卑,虽然在我们的文化中,这是一件很难的事。不因为事业成功而自卑,不因为做一个贤妻良母而自卑,这两者都是有价值的。遗憾的是,恰恰相反,我们事业成功的女人会害怕他人的眼光,我们的家庭主妇会觉得矮人一等。如果我们不自卑,就不需要通过攻击另一种生活方式来抬高自己。这几年,我就从未因为没有经济收入而愧疚,因为我知道我自己的价值,以及我对家庭的价值,当然,这也是我和我丈夫的共同约定。既然说好了,我就全心全意做好这件事,从来没有不安全之感。我不觉得我弱势,我得到的,并不比我丈夫少,和孩子相处的这几年时间,是我无价的收获。我也很感恩。”
“很多男人对孩子,似乎就是没女人上心,他们逗逗小孩还可以,要费尽心思去照顾,可能大多逃之夭夭了。”
“哈哈,男人这样,既有生理的原因,也有文化的原因。生理上,他们没有经过怀胎和哺乳,与孩子的亲密关系没那么容易建立起来;文化上,在社会上打拼、获取生存资源才是男人最该做的‘正事’。男人也是没得选的。女人怀孕生子还能抽离一会儿,看到不同的标准,男人却在一条单行道上,没得回头,没得退路。他们的世界,看似波澜壮阔,其实也是枯燥单调的。”
3
“在男女平权做得好的国家,比如北欧,男人带娃的比例很高啊,因为政策包括产假设定的初衷即是‘养育孩子是父母的共同责任’。或许也因为北欧人民已经不在生存线上挣扎,男女都可以充裕地享受亲子之乐。在我国,夫妻双职工赚的钱都可能养不好一个孩子,更别说两个人轮流休假了。”我说。
“男人和女人不偏不倚,共同承担育儿责任,也共同发展自我潜力,这样的性别文化当然是更高级了。也许到我们下一代,这样的模式越来越普遍吧。每个人的个性和天赋不一样,并不是以性别一刀切的,有的女人适合主外,有的男人适合主内,其实现在‘男主内,女主外’的夫妻也不少,我就有些男性朋友在居家带娃上很有天赋,他们的情商也很高,虽然并不是主流,可是独立的人何必畏惧不是主流呢。一味把借口推给社会,也是勇气不够。”Z说。
“你明知道育儿是夫妻的共同责任,可你还是承担了大部分孩子的事,会不会有过不平衡呢?”
“和小孩一起,对我来说是很开心和有意义的事,我想过,如果我现在很成功或很有钱,我接下来会做什么呢?我最想做的事就是和我的孩子们待在一起。那么,我是‘求仁得仁’,又怎么会不平衡?在我的价值观里,反倒是我丈夫的损失比较多啊。
我丈夫和大多数男人一样,只愿意花10%左右的时间在孩子身上,因为他从他的工作和爱好中得到的幸福感和成就感并不低于孩子带来的,我不会强求他像我这样。说服和改变他人是徒劳无功的,你认为好的不一定适用于他人,而且,即使是真的对他好的,也只有他意识到了,改变才可能发生。所以无须强行推销,无须努力改造他人,走自己的路,也让别人走他们的路。我清楚我想要什么,无论他人如何,我只管朝我想要的走去。”
“那你对女权主义怎么看呢?”
“我就是女权主义者。我只是遗憾很多人没弄明白‘女权’的‘权’是指‘权利’——机会平等的权利、选择的权利,而不是‘强权’——恃强凌弱、控制他人的强权。女权不是以男人为敌,也不是要变得像男人那样——为了占领社会资源而丢弃包容、体谅、慈悲之心。男权社会的本质是强权:黩武、好战、弱肉强食、成王败寇、好大喜功。我们社会的男性人格过分,女性人格不足。我们每个人也同时具有男性人格和女性人格,女人可以去学习更刚强,更进取,更果敢,但也没必要否定和打压女性人格:柔软、平和、包容。如果不是女人模仿男人,而是更多男人学习女人,这个世界会优美和温暖得多吧。”
“马尔克斯说了,女人支撑世界,男人只有捣乱的份儿。”
“我是真的觉得女人比男人高级。有一个哲学问题:如果吃掉一个小女孩就能拯救全世界,你吃不吃?一个著名的男作家就说过:‘吃呀,你想想全部文明都集中在我手上,莎士比亚、爱因斯坦、歌德……不吃的话,这些文明就要随着我这个不负责任的举动完全湮灭了。如果人类都消失了,一片黑暗,这当中没有人性不人性。只有现在选择不人性,将来人性才有可能得到机会重新萌发。’这就是‘做大事’的男性思维。可是把这个问题给女人,特别是做了妈妈的女人,她们的本能反应是:保护这个小女孩。女人是天生的个人主义者,她们关心身边的人和细节,不为宏大的概念献身,更不会鼓吹他人为口号去献身,她们天生就有识别空洞谎言的直觉。”
“可惜,在人类历史上,温和的谦谦君子总是被黩武强权的人砍了头。包容、体谅、慈悲是很好,可是也太脆弱。这也是为什么人性的弱点使得人们更愿意匍匐在强权脚下,希冀成为权力的一部分,而不是反思和制衡强权。”
“权力就像魔戒,多少男人为它坠入深渊,交换了良心与灵魂。多少男人怀着开疆辟土、有所建树、征服世界的美好愿望,却又做了更多碾压他人、生灵涂炭之事。相比之下,女人倒是更有智慧一些,她们像陶渊明一样,看透了这争权夺利、不择手段的悲哀,还不如回归田园,守得安宁,治愈人心。如果要以成功与否、位居高位者多寡来衡量女性的整体发展状态,我觉得还是落入了男权的窠臼。倘若我们不能维护普通与平凡的尊严,不能欣赏易逝的脆弱之美,对弱小没有恻隐之心,那么女人赢得再多的权力,也是输了。残酷的生存是真相,可在这一层真相之上,怜悯之心也是另一种真相和力量,尽管纤细卑微,却也延绵不绝,由相信它的人守护着。”
“年轻的时候崇拜成功者,随着阅历增长,我发现,有些普通人的确比成功者更值得我的敬意。不过,权力并不一味是坏东西,手握权力还能心怀慈悲的人,就是魔戒的主人,他们也可以造福苍生。”
“我对儿子和女儿的教育都是一样的:以一个人做的事来评价他,而不是这个人的名气与权位;去做善意的事,因为这本身就是回报。”
4
“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我是说万一,你和丈夫的感情关系将来发生变化呢?”我问Z。
“我和我丈夫都是恋旧和喜欢安稳的人,我们这样的人是比较适合婚姻的。感情当然无法有绝对保障,可我不会为了未来可能的变化而怀疑现在,损害当下的知足。我珍惜他,善待他,虽然我们两个有许多不同的地方,但我也不需要一个百依百顺的丈夫,我并不是完全指望他的关注而活着的人。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们无法再生活在一起,我们也可以很体面地分手。我很幸运,有不错的学历和资源,再加上物质欲望并不高,养活自己和小孩都是没问题的。”
“你在家带小孩,就没有疲倦和烦躁的时候吗?”
“有,怎么会没有?只是我在苗头不大的时候就能意识到,赶紧转移一下场景和情绪。人的身心能量是有限度的,我尽量不去挑战这个极限。对孩子,我也有很想发脾气的时候,但从来没有打骂过孩子——对孩子的耐心,更多地来自对孩子的理解:孩子不会无理取闹,他们只是有一些天性的诉求,小婴儿时给他们足够的安全感,对稍大一点的孩子给予足够的尊重和信任,他们会比大人还要善解人意。毕竟,我是学幼儿教育的呀,知道孩子在不同阶段的敏感期和规律,不和规律对抗,顺势而为。”
“我虽然很喜欢孩子,但如果一天到晚带孩子,我还是会招架不住的。”我说,“我大概不是居家型的,平常我连自己的饭菜都很随意,做起家务来笨手笨脚。我想我还是不会选择做全职妈妈,根据我对自己的了解,带娃和工作对半分,对我的能量会是比较好的补充和调剂。”
“当然没必要每个人都去做全职妈妈啊,还是要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来。关键不在于全职还是非全职,而在于妈妈的状态。
其实我也没有完全消耗在带娃劳动上,我请了一个钟点工打理家务。在娃一岁半之后我基本就是在家半放养了,给孩子们自由的活动空间,需要我的时候我就出现,小孩可以自己玩很久,弄脏弄乱都没事,到时候一起收拾。即使是做全职妈妈,也不需要跟着孩子亦步亦趋。我两个娃都是两岁半就上幼儿园,适应得很好。我现在也渐渐有了更多时间。平常我也翻译一些国外的文章,只要我愿意,随时可以回到全职工作。”
“我也是这样想的,孩子越小时越需要妈妈,这个时候把安全感建立好,后面他会逐渐社会化,就是我逐渐放手的过程。即使我的个人追求多么有意义,在孩子幼小的这几年,我的侧重也还是会有所调整——人这一辈子长得很,急什么呢?如果真的是很喜欢的工作,我做到九十岁都有可能,不怕这几年放慢脚步。”
“ 你能这么想,就很好啊。”
“也有个适应过程的。我也急躁过,因为前面三十年都是冲锋陷阵的节奏,是内心不再那么匮乏之后,才终于治好了那头‘ 饿虎’,才可以安然接受细水长流。”
本文摘自宋涵新作《生育对话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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