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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恪与《红楼梦》

刘梦溪 生活书店 2023-03-23



这是生活书店2019年的第15篇推送


今天生活君要推荐给大家的是刘梦溪先生的新书《陈寅恪论稿》,这本书独家解读“三百年来第一人”陈寅恪先生的家学渊源、家国旧情与兴亡遗恨、学术精要、人格魅力、与王国维吴宓等大师名流交往情谊。



陈寅恪与《红楼梦》(节选)

文丨刘梦溪

中国现代学者,很少有不注意《红楼梦》其书的,陈寅恪也不例外。早在青少年时期,他就关注《红楼梦》,同时也关注晚清以还很走红的红学一科。


说来此事还与他的家学渊源有关。他的伯舅俞明震,字恪士,晚清翰林俞文葆的公子,能诗,有胆略,重情义,与寅恪父尊散原老人不仅是姻亲关系,性分上也极相投。寅恪少年时期住在南京,与俞家比邻而居,自然受其影响。直到晚年他还特别回忆起这段往事:“寅恪少时家居江宁头条巷。是时海内尚称乂安,而识者知其将变。寅恪虽年在童幼,然亦有所感触,因欲纵观所未见之书,以释幽忧之思。伯舅山阴俞觚斋先生明震同寓头条巷。两家衡宇相望,往来便近。俞先生藏书不富,而颇有精本。如四十年前有正书局石印戚蓼生抄八十回石头记,其原本即先生官翰林日,以三十金得之于京师海王村书肆者也。”①此可见寅恪先生阅读《红楼梦》之早,且看的是精善之版本。


而红学闻人俞平伯,很早以前就与寅恪先生结下了文字因缘。说来也巧,俞平伯研究《红楼梦》,与戚本也有直接的关系。学者中俞先生是最早称引戚序本《石头记》的。俞平伯1921年与顾颉刚通信讨论《红楼梦》,第二封信就提到了戚序本:“我想有正书局抄本《石头记》,八十回后无文无目,却是原书真面目。”②这里所说的有正书局抄本,就是戚蓼生序本。而且他对戚本和脂评庚辰本、己卯本、甲戌本,以及甲辰本、程高本等作过文字上的比勘。俞平伯整理校勘的《红楼梦八十回校本》,也是以有正本做底本的。看他的解释:“用它做底本,却为事实所限,一则由于易得,便于丹黄涂抹;二则它也最完整。”③




▲  《戚蓼生序本石頭記》 人民文学出版社1975年出版


1928年,寅恪先生和俞平伯先生同在北京,寅恪任教于清华国学研究院,俞平伯原执教燕大,这一年的10月也来到清华,在大学部中文系担任讲席。当时寅恪先生正在研究韦庄的《秦妇吟》,故请平伯先生以小楷抄录《秦妇吟》长卷,并注明流传本和文字的异同。俞并写有跋语称:


余与寅恪倾盖相逢,忘言夙契。同四海以漂流,念一身之憔悴,所谓去日苦多,来日大难,学道无成,忧生益甚,斯信楚囚对泣之言,然不自病其惑也。今岁丁香开后,嘱写此篇。明知字迹尘下,无以塞命,惟念古今来不乏鸿篇巨制,流布词场,而寅恪兄乃独有取于此,且有取于稚弱之笔法,则其意故在牝牡骊黄之外也。中和癸卯后千有四十五年岁次戊辰春三月俞平伯写跋于北京。④


《秦妇吟》是寅恪先生生平最重视的一篇作品,曾前后三次校笺,每次均有所增补。第一次在1936年,题目是《读秦妇吟》(后改为《秦妇吟校笺》);第二次在1950年,题目为《秦妇吟校笺旧稿补正》;第三次是最后之定稿本,题目为《韦庄秦妇吟校笺》,收录1980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之文集本《寒柳堂集》。请俞平伯书写长卷,可使我们追溯陈先生对韦庄此作发生特殊兴趣的初始之期,以及当时的理解。所以第一次校笺之时,寅恪先生提及:“戊辰之春,俞铭衡君为寅恪写韦端己秦妇吟卷子,张于屋壁。八年以来,课业余暇,偶一讽咏,辄若不解,虽于一二字句稍有所校释,然皆琐细无关宏旨。”⑤那么“宏旨”何在?就在于:“端己之诗,流行一世,本写故国乱离之惨状,适触新朝宫阃之隐情。所以讳莫如深,志希免祸,以生平之杰构,古今之至文,而竟垂诫子孙,禁其传布者,其故傥在斯欤?傥在斯欤?”⑥实际上俞平伯对陈之寓意已微有所知,故前面跋语写得非常含蓄,只是说“其意故在牝牡骊黄之外也”。


▲  上海古籍出版社  《寒柳堂集》1980年版



同是1928年这一年,陈寅恪也为俞平伯先生做了一件值得一书的事,就是应平伯之请,为平伯的曾祖父俞曲园的《病中呓语》写了一篇跋语,时间也是在“春三月”。寅恪先生语及的《病中呓语》共九首,系曲园老人易篑时所写。沈宗畸《便佳簃杂钞》介绍了这九首诗的写作过程,云:“世传俞曲园太史樾易篑时,目既瞑而复苏,向其子索纸笔,成绝句九章,曰:‘余死后二百年世界,尽在此矣。’此事迄今浙人犹有能道之者。”⑦经学大师俞樾(曲园为其号),浙江德清人,生于道光元年(1821年),卒于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活了八十六岁。他这九首绝句,当作于晚清庚子、辛丑(1900—1901)之间,曲园并各文集中皆所失载,唯钱仲联先生所编之《清诗纪事》,在道光朝卷中有载,现据以录全诗于下,让天下读者共赏之。


历观成败与兴衰,福有根由祸有基。

不过六十花甲子,酿成天下尽疮痍。

无端横议起平民,从此人间事事新。

三五纲常收拾起,大家齐作自由人。

才喜平权得自由,谁知从此又戈矛。

弱者之肉强者食,膏血成河遍地流。

发奋英雄喜自强,各自提封各连坊。

道路不通商断绝,纷纷海客整归装。

大邦齐晋小邦滕,各自提封各自争。

郡县穷时封建起,秦皇已废又重兴。

几家玉帛几家戎,又是春秋战国风。

太息斯时无管仲,茫茫杀气几时终。

触斗相争年复年,天心仁爱亦垂怜。

六龙一出乾坤定,八百诸侯拜殿前。

人间锦绣似华胥,偃武修文乐有余。

璧水桥门修礼教,山岩野壑访遗书。

张弛由来道似弓,聊将数语示儿童。

悠悠二百余年事,都入衰翁一梦中。⑧


光绪二十六年庚子,即1900年,为团民大哄之年,而光绪二十七年辛丑,即1901年,八国联军已攻陷北京矣。故才雅学博而又病卧在床之曲园老人,闭目思天下事而有所感发,遂写下此九首绝句,正不为怪。但此后家国天下之动荡变迁,居然被诗句多所言中,未免为世人所惊异。陈寅恪先生受俞平伯之托,撰写《俞曲园先生病中呓语跋》,对《呓语》为后来世变所验证一事,并不以怪奇妄诞之语目之,而是认为此种现象自有其人事与时空的必然理则。


寅老写道:“天下之致赜者莫过于人事,疑若不可以前知。然人事有初中后三际(借用摩尼教语),犹物状有线面体诸形。其演嬗先后之间,即不为确定之因果,亦必生相互之关系。故以观空者而观时,天下人事之变,遂无一不为当然而非偶然。”又说:“既为当然,则因有可以前知之理也。此诗之作,在旧朝德宗景皇帝庚子辛丑之岁,盖今日神州之世局,三十年前已成定而不可移易。当时中智之士莫不惴惴然睹大祸之将届,况先生为一代儒林宗硕,湛思而通识之人,值其气机触会,探演微隐以示来者,宜所言多中,复何奇之有焉。”⑨读罢跋语的此番论议,不能不说,知俞樾者,寅恪也。其中“气机触会,探演微隐”八字,殊堪注意。“气机”即时代环境氛围的微末之异常之动,“触会”则是微末之动的所感发。这在常人是无所知无所感的,唯纯洁而有大胸怀之人,会有所感。《易》系辞引孔子的话称:“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寅老跋语之所论,实有《易》理存焉。《易》系辞又说:“知几其神乎。”能够对时代环境有特殊敏感之人,就会有某种预见性,难免被常人目之为有点“神”,存乎疑信之间。此所以曲园老人之《呓语》传而不为人所解的缘由。今日思之,俞平伯请寅恪先生为《呓语》写跋语,可谓真得其人也。而此一事项的发生本身,在当事人俞平伯绝非深思熟虑的结果,而是冥冥中的缘法所致。


▲  陈寅恪先生受俞平伯之托,撰写《俞曲园先生病中呓语跋》



陈寅恪在跋文提到了与俞平伯的思想交谊:“尝与平伯言:‘吾徒今日处身于不夷不惠之间,托命于非驴非马之国,其所遭遇,在此诗第二第六首之间,至第七首所言,则藐不可期,未能留命以相待,亦姑诵之玩之,比诸遥望海上神山,虽不可即,但知来日尚有此一境者,未始不可以少抒忧生之念。然而其用心苦矣。’”此可知在20年代末,寅恪先生的时代所感和内心的忧思。对时代变迁有所感而又心存忧思之人,才有可能解会俞曲园的《病中呓语》。《呓语》的第七首为:“触斗相争年复年,天心仁爱亦垂怜。六龙一出乾坤定,八百诸侯拜殿前。”实为海宇澄清、江山一统之写照,寅恪先生认为此一境界“藐不可期”。此跋语的结尾还说:“此诗末首曰:‘略将数语示儿曹。’然则今日平伯之录之诠之者,似亦为当时所预知。此殆所谓人事之当然而非偶然者欤?” ⑩《呓语》的第九首即最后一首作:“张弛由来道似弓,聊将数语示儿童。悠悠二百余年事,都入衰翁一梦中。”钱仲联校正本之第二句作“示儿童”,依韵脚当不误。寅恪先生写为“示儿曹”,应为笔误。此可见陈、俞二人的文字因缘并思想之默契,固有存于文字及话语之外者。



①  陈寅恪:《柳如是别传》上册第一章“缘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2—3页。

②  俞平伯:《俞平伯论红楼梦》,上海古籍出版社、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1988年,第6页。

③  俞平伯:《红楼梦八十回校本序言》,《俞平伯论红楼梦》,上海古籍出版社、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1988年,第893页。

④  蒋天枢:《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增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70页。

⑤  陈寅恪:《韦庄秦妇吟校笺》,《寒柳堂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12页。

⑥  同上书,第125页。

⑦  俞曲园:《病中呓语》,钱仲联编:《清诗纪事》道光朝卷,江苏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10411页。

⑧  同上

⑨  陈寅恪:《俞曲园先生病中呓语跋》,《寒柳堂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164页。

⑩  同上书第165页。


本文节选自《陈寅恪论稿》

刘梦溪  著

三联生活书店出版



《陈寅恪论稿》

刘梦溪 著

ISBN 978-7-80768-268-4  定价:58.00元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生活书店出版有限公司


内容简介


陈寅恪,集历史学家、古典文学研究家、语言学家、诗人于一身,享有“三百年来第一人”之美誉。近年来,“陈寅恪现象”成为文化界一大热点。


陈寅恪的思想和精神,亦深刻地影响了作者的治学与处世。本书可作为《陈寅恪的学说》的姊妹篇。如果说《学说》是对陈氏学说体系内部构造的疏解,本书则是对陈氏学说体系的外部学术触点的著论,主要内容涉及陈寅恪的家学渊源与晚清胜流、陈寅恪的“家国旧情”与“兴亡遗恨”、陈寅恪学术思想的精神义谛、陈寅恪对儒释道三家的“判教”、陈寅恪与《柳如是别传》的撰述旨趣、陈寅恪与《红楼梦》、陈寅恪与王国维和吴宓,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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