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多·纳乌里 | 一位法国医生的“逝水年华”

他是一位母语为阿拉伯语的犹太人，小时候生活在利比亚。他在偏僻落后的地方长大，是家中唯一一个接受高等教育的孩子：从小学习成绩突出，在取得高中毕业会考文凭后，到法国读大学，攻读医学专业，后来定居法国本土，成为著名的医生。

家族的流离、种族的歧视、战争的残酷、亲人的死亡、朋友的聚散、学医的传奇经历、语言文字的力量、多元文化的影响……这些记忆的碎片，构建了他作为一个男人和医生的存在。

他是法国医生、社会观察家阿尔多·纳乌里。在自己的生命拾忆录《存在的片段》中，他说：

从我感知到自己活着以来，许多回忆在内心相继绽放。

我希望，用我的方式去谈这些回忆引发的所有疑问，能使每位读者理解我为何要提及它们，进而对各位自己的回忆有所领会。

愿这些记叙能帮助每一位，让你我内心属于自己的联想自由呈现，也让你我值此时机，将些许笨重又无用的被压抑内容，一一卸下。

石 膏

节选自《存在的片段》

[法] 阿尔多·纳乌里 著

王资 译

走到底后向右，也就是同类病房的统一长度——四十来米的尽头，我找到了死者。她在那排病床的最后一个位置。她并不在床上，而是在地上的一个担架上，赤裸着，瘦得简直像具死尸——当我脑中出现这个比喻时，我转念一想：这很正常啊，因为她死了嘛。她的髋人字石膏打在了右侧。我找了找，发现了护士长告诉过我的那个插座。我把锯子的电线插上，走回死者身旁。我意识到，电线的长度刚好够我正常操作，于是心想，估计他们把她放在这儿、还摆在担架上，就是这个原因吧。

我开始动工了，先从腰部到骨盆左侧覆盖的石膏入手。我注意到，其实，单靠振动就能把石膏振开，而且我还能通过增加锯片的压力强度来加快进度。我的效率越来越高。不出几分钟，我就熟练得像是一辈子都靠切石膏为生一样。我很高兴，自己的手一直都很巧。而这一高兴，就再次让我有了考虑做外科医生的胆量。覆盖左髋部的石膏有二十多厘米，几乎全被我顺利切开了。

我停了下来，想着万一碰到皮肤，锯子会怎样。会伤到她吗？关于这点，护士长可是什么都没说，我不禁怪自己没问她。末了，我暗想，那就走一步看一步吧。这位老妇人已经过世了，说到底，她和解剖室里的那些尸体没什么两样。就算锯片把她切伤了，她也感觉不到。我埋头接着干活，把左侧的整个石膏完全切开了，甚至还将两条边往外移开了点儿。锯条确实碰到了皮肤，但没有造成一丝伤痕——其实这是正常的，只不过当时我不知道。

我又停了一会儿，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做。我是先切右边的外侧，从腰部切到脚踝呢，还是先从内侧下手，从耻骨切到脚踝呢？因为最终的目标，是切成上下两瓣，随后先卸除上面那瓣，再卸下面的那瓣。

我决定从内侧开始，立刻动手。我花了得有十分钟，才从耻骨切到膝部，又花了差不多的时间，才往下切到脚踝。快切完这部分的时候，我恍然间看到左腿动了一下，随后，我眼看着这条腿非常明显地又动了一下，甚至还听到背后冒出了哼唧声。我转过身去。死者竟睁大眼睛、用两肘支着，惊叫起来！

我整个人一下直起，大吼不止，吼得比她还要大声。我把手里的锯子一扔，像疯子一样奔向出口。我一边全力冲刺，一边对自己说我是不是疯了，绝对疯了，被那些混蛋给传染了。

护士长半路杀出，挡在我面前。她上上下下扫视了我一通，问我怎么了，是不是疯了——瞧，她也好奇这问题呢！我喘着粗气，浑身发抖，结结巴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我觉得自己简直要抱头痛哭了。我抽抽搭搭、断断续续地吐着字，能听清的只有：你不会相信我的，真的是疯了！真的，那死人复活了，复——活——了！她醒了，真的，醒了！只要去看一眼就知道了。从这儿就能看见。她就坐在那儿，病房最里面。

我吓得直抖，护士长却没什么震惊的表情，反倒是毫不掩饰地露出怒火中烧的样子，轻蔑地打量了我一眼，冷冷地命令我跟着她。我乖乖地照做了，一边猜想，待会儿她看到那情形会作何反应。毕竟，担架、电线过短、锯片振了四十分钟——我可杜撰不出这些啊！即便她看上去定力那么强，她也不可能不受惊吓。不然，就只能证明我的确疯了。

病人们几乎全都坐了起来，或喊叫，或不住地提问，以此表达她们的惊恐。我想不注意都不行。我们走到了这具支着两肘、双眼圆睁、活生生的尸体那儿。

护士长转过来，对着我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说我得蠢到什么地步，才会把病床搞错。我切存掉的，是前一天开刀的病人身上的石膏，她活着，活得好好的——此刻，完全清醒的她，显然想要弄明白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真正的死者，躺在旁边的病床上，我只消有点儿判断力就应该辨认得出，因为那是唯一一张四周围着床单的病床，之所以这么围，是为了在视觉上让尸体不要那么显眼。

我原本在担心自己变疯，现在一下子放心了，以至于我讲话都变得吞吞吐吐，一个劲儿地直说抱歉，说我不知道有床单这么回事，说我刚开始做见习医生，说我想象不出面前的居然不是尸体，说电线的长度勉强够用，说我切石膏切了四十分钟，说……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就好像穿着开裆裤的幼儿，站在怒火冲天的母亲跟前，因我摔碎了碗而被她训斥。可于事无补。我没能把她哄高兴了。她叫我跟她去拿石膏绷带，把我弄坏的地方补好，还叮嘱道，在我走人之前，还是得把死者的石膏切掉。我只捞到一句话的时间，问她能不能给我一块接长用的替换锯片。

她先我一步走了，边走边抚慰两边的病人。

我花了一个半小时，把该做的都做了。我离开时，她连我的道别都没有回应。我是按原路返回的。穿过疯子窝的时候，我低下了头、大步流星。

我整夜没有合眼。

在阿尔多·纳乌里的逝水年华中

体味生命的丰饶和时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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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的片段》

[法] 阿尔多·纳乌里 著 王资 译

32开  圆脊精装  328页  5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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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书店出版有限公司

内容简介

本书记录了一位一生致力于救护、照顾儿童的知名医生的生命历程。这些过往因其引发的情感而在记忆中不可磨灭。对这些生命片段的思考，亦可启发我们梳理、反观和调整自己的人生。

作者简介

阿尔多·纳乌里（Aldo Naouri），法国知名儿科医生、社会观察家，已出版《母亲与女儿》等。其作品在法国广受欢迎，享有盛誉。

译者简介

王资，法国国立东方语言文化学院（INALCO）多语言翻译专业硕士。留法中英法笔译及口译自由职业者。已出版译作《医治受伤的自信》《我们与生俱来的七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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