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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马特第一人”罗福兴在深圳开了美发店:被嘲讽10年,何时去“污名”?

2018-02-08 陈凯姿 上观新闻

罗福兴又现身了,这次他被好几家远道而来的媒体同时追着釆访。


过去几年数次登上网络热搜榜,是因他剪掉一头夸张的彩色头发;而今,在深圳龙岗区坪地镇,罗福兴新开的约10平方米美发店里,重新热闹起来。一切都离不开他的身份:“杀马特第一人”。


见到他,很难让人不想起10年前中国的小城镇:一群以奇特发型、张扬个性和冷漠表情为标志的青少年,吸引无数目光,也招来无数嘲讽。


“杀马特”很快成为一个响亮的名词,而它的创造者,正是广东梅州人罗福兴。“杀马特”是他从英文smart(聪明的、漂亮的)音译过来的,代表着一种非主流审美取向。


“杀马特”时代的罗福兴,这是他最满意的发型作品之一,在常人审美来看却无法接受。


“杀马特”很快风靡全国。那时,已经可以在几十万粉丝群里“号令天下”的罗福兴,觉得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尽管随之而来的是公众给他们贴上了“恶搞”等标签。


不久前,从未上过综艺节目的罗福兴,被邀请参加某档知名节目。他希望上电视为“杀马特”群体辩驳,却没想到,大屏幕将自己曾经的照片放映出后,现场哄堂大笑。随后,嘉宾和观众开始冷嘲热讽,展开围攻。“是一种被众人审判的味道。”罗福兴当场黑脸,一句话也不说。发现情况不对的导演,让录制暂时中止,而罗福兴决定为“杀马特”正名的想法,从此一刻也没有停过。


他想做的,是替当年那群和自己抱团取暖、如今已走上常规道路的“杀马特”们,争取一点话语权。  


存在感


2016年彻底告别“杀马特”后,罗福兴只想做隐姓埋名的美发店老板,不再需要曾经那种被人关注的感觉。经年之后,仍能发觉他身上显现出来的反差。


他的头发短了,耳朵上的饰物取下了,但还是能隐约看见鼻洞位置的凹陷,和打过洞、每年都会脱皮的薄嘴唇。


他可以“正经”端坐接受凤凰卫视主持人陈晓楠的专访,回家后与人聊天下象棋时,又会摇头晃脑把玩打火机和胸前的饰品。


直到一名记者想当然地把他的转变说成“改邪归正”时,罗福兴才试着去细看网上的报道:“改邪归正?我之前做贼了吗?”


只有同罗福兴聊至凌晨,从他光着膀子读网友一条接一条评论的样子,才能看得出,口里说着“不在乎”的他,多少还是有些在乎。


这种“在乎”,在以往要强烈得多。


罗福兴与人合开的美发店,位置不佳,但偶有人慕名而来。


1995年出生的罗福兴,在小学六年级时就希望成为焦点人物。沉迷网络游戏的他,盯上了游戏人物角色的造型。第一次另类造型,是乡镇理发店帮他做的:爆炸头,抹上售价两三元的血红色染发剂,涂上口红,纹身,往后再打上鼻环和耳钉。镜中的自己,接下来果然吸引了无数目光,并很快在网上疯传。到最兴盛时,20多个QQ群、20多万名“杀马特”的群员们喊出了“时尚潮流,风靡全球”的口号。


网上评论,多是恶语相向。而罗福兴当时却觉得:“只要不被忽略,大家都关注我就好。”


骂声过后,很少有人问过其中原因。


“这是一种莫名的感觉。”罗福兴总爱和来访者提起自己的身世——从小到大都活在被人忽视之中。上小学前,父母曾把他带到深圳,因为忙于经营店铺,基本不管他;上小学后,罗福兴回到梅州老家,变成留守儿童,有4、5年见不到父母的面。“小时候,他们曾经给我过生日,后来他们估计连我生日都忘掉了。”


那时候的罗福兴是自卑的。父母不在身边的孩子,更容易遭受校园欺凌。他印象最深的是小学四年级,“我身体瘦小,他们欺负我,没人帮我”。有次打完架,哭得眼红的罗福兴准备了一把菜刀,第二天带去教室,差点失去了理智。他成绩不好,老是被安排坐教室的最后一排,“就像空气一样”。


而当他颠覆形象后,马上招来关注。“我把自己装扮成‘杀马特’,心里就有一种强大的感觉,他们见了多少有点害怕。”  


虚拟、现实


网上稍作检索,就能查到罗福兴的“个人信息”。


稍作比对,却又让人大跌眼镜。光在他的出生年份上,就有“1990年”“1996年”“1998年”等好几个错误版本;也曾有报道夸大说他有500万拥趸。习惯了误会的罗福兴,选择“一概不理会”。


这在“杀马特”家族如日中天的时候看来,何其可笑。


要知道,在2009年至2011年巅峰期间,至少有20万“杀马特”爱好者申请进入了相关的QQ群。罗福兴每次更换一种新造型,立马就会出现成千上万的模仿者。天涯论坛、豆瓣、贴吧等任何开放的平台,都成了他们的宣讲阵地。


只要有人在网上攻击“杀马特”,罗福兴一定会带头指挥“千军万马”进行反攻:群员太多,线下还组织了“杀马特”家族成员聚会。


媒体开始关注这一现象,社会学领域也着手探讨和研究这个群体。



然而,一切的荣耀都是建立在网上虚拟空间的。回到现实生活,单兵作战的罗福兴如梦初醒。


为了生计,罗福兴应聘进厂,常常因造型夸张被拒。繁忙的流水线上,每天只能跟站在左右的两人聊天,下班回到寝室,谈心的也只是上下铺;再往后,他去美发店做学徒,“没什么地位,说什么都是错”。直到被众多媒体挖掘出来,罗福兴才恍然发现:自己并不是什么明星,而是在被他人消费。整个“杀马特”群体,也并非真正强大。不管怎么努力,想扭转公众对“杀马特”的看法,太难。


但一件事如果不说清楚,就容易定型。“他们嘲笑我们是坏的,是社会败类,为什么?骂人的人难道没有错吗?”罗福兴接受了许多媒体的采访,却不知道他们会把自己写成什么样子。按他的说法,“没有话语权的人,就好比摆上了案板,任人宰割”。


随着时间推移,还有生存的压力,使许多“杀马特”群员,都面临坚守和离开的选择。


起初是有一名“吧主”不安地来报:“福哥,吧被人占了。”那是罗福兴以自己名字命名、创建的贴吧,现在已经落得无还口之力;后来,“杀马特”家族吧也被占领,剩下的QQ群成了最后的阵地。


如今的罗福兴,觉得走到哪里都需要把自己伪装起来,仿佛顶着一件皮囊,很不舒服。他想起最初成为“杀马特”的时候,全身的装备来自“一元店”,加起来也就200元,却舒服得很。  


回归、妥协


和罗福兴一样,“杀马特”遇到生存问题,就得走出圈子外,当融不进正常社会,又只有这个圈子能收留自己。


“许多话只能在这里说,才有人理解。”有一次实在憋不住了,罗福兴终于和他理发店的同事陈田提起“杀马特”:“你知道吗?我以前可是‘杀马特’的教父!”那是相处几年来,陈田唯一一次见到罗福兴两眼放光,露出很骄傲的表情,但他对此一点兴趣都没有。


在2016年前,但凡赚到一些钱,足以维持生计,罗福兴都会找机会重回“杀马特”,头发剪了留,留长了又剪掉。


彻底的诀别在2016年。那年7月,罗福兴肝癌晚期的父亲骤然离世。


他恨他的父亲:“一直在外面,从来没有给家里寄过钱,在外面有别的家庭。”可当被查出肝癌时,枯瘦的罗父躺在床上愧疚不堪,甚至提出去撞车、碰瓷,赚些赔偿给儿子做遗产;临终前,罗父把打拼一辈子仅剩的1000元,留给儿子。罗福兴发现,之前的恨,都是假的。


“这个家就靠你了。母亲、妹妹都交给你了。”父亲的遗言,让罗福兴走路时都觉得沉重,头也不敢抬。


这一次彻底踏出“杀马特”家族,有点静悄悄。他很长一段时间不上网,后来登录QQ,发现有好几百条打听自己去向的信息,不作回复。“是现实打败了我,虽然我不愿意承认。”


他知道自己必须回归主流,像大多数人一样生存、生活。


墙纸自己贴,水管自己装,投入25000元,主做中高端顾客——罗福兴的美发店终于开业。有人专门为了他,从几千公里外过来理发,罗福兴似乎又有成为名人的机会,可比起以前,他要低调得多。


而这也是一群人回归,一代人转折的缩影。


在杭州做快递员的吴启,每月能拿到8000多元收入,还找到了心仪对象,有时心里偶尔痒痒,也想着立马留个长头发,继续“杀马特”,可身份却不允许了;开有摄影工作室的孟建凡,有房有车有家庭,虽然当年入群的“火星文”网名还在,却不想再聊旧事,“觉得丢脸,想逃避”;重庆某重点中学毕业的李梦,经历了从“乖乖女”到“潮人”再到美国研究生的人生,现今妆容干净利落,穿着简单知性,全然看不出她还有一段“杀马特”历史。


而罗福兴觉得,更多人离开和改变,是因为“没这个需求了”。曾经抱团取暖的一代人、一群人,现在已经有了新的目标。


就如他曾经删掉联系方式的女友,后来碰巧见上面,一问,孩子都两岁了。


去“污名”


虽然必须走出“杀马特”圈子,但罗福兴从没想过要和它划清界限。为这个群体正名的决心不死。


一开始,罗福兴找不出被“污名化”的缘由。“我们为什么不能有审美的权利?‘杀马特’从来没有嘲笑过其他群体的审美。”他拿比基尼和破洞牛仔裤举例——


这些当初被人抨击嘲讽的东西,后来风靡全球。时尚的标准,到底是谁在定义呢?


“更何况,‘杀马特’装扮成的模样,并不是哗众取宠,而是真心喜欢的。”湖南的“杀马特”温敏,一个月2000多元工资,宁可买东莞到长沙的普快火车站票,但花800元做个发型却毫不心疼。而在那次节目补录后,罗福兴说出“180天内开一家属于自己的理发店”的梦想后,再也不想上电视了,理由是“背离了自己初衷”。这些都是真实的个性。


有人说“杀马特”是一种恶搞,罗福兴反对。“故意做作才叫恶搞。整个社会人人都在做同一件事才是病态。”


有人批判“杀马特”没有文化、没有工作,对社会无意义,罗福兴则反驳:“这些人大部分都有工作。很多未满18岁的群员,已经在支撑一整个家庭了!”


“如果‘杀马特’商业化,我第一个反对。”在新浪微博热点排行榜上,罗福兴的名字几次登榜。按他的话说,趁着热度想捞点钱,非常简单。年初,一家网络直播公司希望与他签约,佣金首付就有10万元,此外邀请合作的平台也有几家,但都被罗福兴干脆地拒绝。


“我现在确实很穷,但要是接受了,就相当于又把‘杀马特’的形象往深渊里推了一把。”如此,在他的美发店经营中,也确实看不出依靠“杀马特”的痕迹。“金钱往这上面一沾,就玷污了。”


自2014年11月至2017年,罗福兴公开在微博发文,为“什么是真正的杀马特”做过多次解读,但收效甚微。最担心的问题也一再出现:有人冒充“杀马特”,进行自我丑化,博取关注度。而这些行为的后果,却由真正的“杀马特”承担。


也因此,罗福兴变得敏感:在杭州,他会因为一辆汽车停下来给自己让路感到暖心,继而萌生留下定居的念头;而遇上屠宰场面,见狗临死前还会对着杀害自己的主人拼命摇尾巴时,便满心难过愤恨……


在罗福兴眼中,“杀马特”一代,相对于父辈,算是“觉醒的一代”。“至少我们会定义自己,而不是总被俯视。”在一次采访中,他甚至说想当社会学家,有媒体渲染后,又遭到一顿臭骂。事实上,他要表达的意思却是,想像社会学家一样,有话语权,说话管用。“比起社会学家,成为野路子的艺术家可能性或许更大。”


罗福兴这话不算开玩笑。在深圳罗湖区清水河片区一个废旧的火车站,罗福兴应邀把这个车厢改造成了“临时理发店”,成为105名艺术家中的一位。画作、灯饰布置作品,包括为行人理发的罗福兴自身,都是展区的一部分。


除此之外,他还与艺术界20多名对“杀马特”有兴趣的艺术家保持着联系,这些人当中有人在日本、美国获过奖。他们对“杀马特”的理解和认同,让罗福兴感到些许意外。


当年“一呼百应”的“第一人”罗福兴,现在还能聚拢的人已经不多了,但他仍想在今年组织一场“杀马特”线下大型聚会。


一部“杀马特”纪录片也已经在做了,没有剧本,限时15分钟,拍15位“杀马特”真实的想法——所有这些,已经是目前他为“杀马特”正名,能做到的全部。


年关将至。美发师罗福兴的新店门口,彩灯旋灯不停转动。记者问起他:“你头发长了许多,是要开始蓄发?”


他轻描淡写道:“哦,过几天就去剪掉。” 



(应采访对象要求,吴启、孟建凡、李梦、陈田皆为化名)


本文来源:解放日报·上观新闻

相关作者:陈凯姿

微信编辑: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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