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移民”(白色借指医生的白大褂):在一线城市的儿童医院、康复机构周边,住着一群为孩子治病的移民。
2016年10月,佳琪一家加入了“白色移民”大军。佳琪是先天性聋儿。术后,她就读于海伦康复园,学费每月3000元。然而对于一个负债累累的农村家庭,这是笔无力承受的开销。是走还是留?
全文5607字,阅读约需13分钟。
这是一个关于困顿与抗争的故事,也是一个爱与希望的故事。
4岁的佳琪摆弄着家里仅有的玩具——几个装水的纸杯。她把纸杯一个个叠起来摞高,再一个个拆下来平铺在木桌上。她已经学会数数,如果问她有几个杯子,她会用手指点着,数给你听。
7岁的哥哥佳瑞坐在床沿——家里唯一的床,满足地回味棒棒糖的滋味。那是他的奖品:他刚刚去幼儿园接妹妹放学,晶晶老师送给他一颗糖。“佳琪,明天我还去接你放学。”佳瑞盼着明天再有一颗糖。
佳琪依旧玩着纸杯,没有听到哥哥在身后说话。与大多数孩子不同,她戴着一个线控耳机似的设备:一端夹在肩头,引出线;另一端没有塞进耳朵,而是贴在耳朵后侧的头皮上。
北京的4月,春天似乎刚来,马上就走了。又是一个落雨的傍晚,天色早早暗了,家里电灯没开。佳琪、佳瑞的父亲张学建拿起手机,又放下。“真的要打吗?”他问妻子程慧敏。其实,他们已经商量一个多月,答案早有了。
“罗老师,下个月,佳琪不来海伦上学了,真的对不起……”酝酿许久的电话,最终打出去了。
佳琪就读的海伦,不是一所普通幼儿园,而是面向聋儿的康复学校。佳琪从出生起,就听不到这个世界的声音。她是先天性聋儿。
海伦康复园学费每月3000元。对于一个负债累累的农村家庭,这是笔无力承受的开销。照理,再坚持半年,佳琪就毕业了。走还是留,是一个问题。
两岁半查出先天性内耳畸形
这里是北京北六环附近。虽说是北京,可山脚下的前章村,完全看不出城市的影子。村外高速公路上,不断出现的“居庸关”“八达岭”路标告诉人们,这里已经接近京郊著名景点,接近曾经荒凉的关外。
海伦康复园就在前章村的农民房里。这里有来自全国各地的21个聋儿,从两三岁到五六岁不等。没有普通幼儿园的大中小班,这些孩子按康复阶段,分在3个教室,分别叫豆豆、点点、朵朵。说是教室,其实只是3间十几平方米的小屋。
佳琪家租的房子也在前章村,步行到学校不过三两分钟。所谓家,只是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平顶、白墙农民房。房租每月800元。
佳琪依稀记得,在另一个遥远的农村,还有一处家——她出生的地方在北京以南600多公里,山东菏泽的一个村庄。在山东农村,还有什么比儿女双全更令人艳羡的呢?更何况,张学建还在北京工作,每月往家里汇钱。
和别的孩子一样,小佳琪会哭、会笑。唯一让程慧敏烦心的是,直到两岁,佳琪还没有张口叫妈妈。“我那会儿特别忌讳别人说佳琪有问题。”程慧敏盼着,也许哪天一早起来,佳琪就叫妈妈了。
又过半年,佳琪两岁半。程慧敏着急了。一天,趁着姥姥去医院看病,她把佳琪捎上,顺带向医生打听。
“孩子听都听不到,怎么说话?你这妈妈怎么做的?”医生为佳琪测完听力后,对程慧敏劈头盖脸一顿训斥。
医生说,孩子是“大前庭”,全称叫“大前庭水管综合征”,是一种先天性内耳畸形,患者听力会随着年龄增长日渐下降。程慧敏回忆说,后来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看到“大”字,或是“前”字,心里都特别难受。确诊那天是2016年8月19日,这个日子,张学建夫妇记得和佳琪的生日一样清晰。
手术费20万,家里只有两三万
像佳琪一样的新生聋儿,全国每年新增约2.3万。目前,人工耳蜗植入是治疗先天性耳聋的最佳手段,但费用高达20万元。
在佳琪的老家,60多岁的爷爷奶奶种地为生,年收入仅一两千元;张学建在北京打工的3000元月薪,是主要收入来源;程慧敏全职拉扯儿女。结婚这些年,全家存款只有两三万元。此外,就是3间平房和一些粮食。
听说佳琪要植入人工耳蜗,这个邻居3000元,那个朋友5000元……一笔笔钱塞到了这家人手里。即便这样,离20万元还是太远。他们首先想到求助残联。
对于聋儿康复,各级政府都有救助项目。例如,中国残联牵头的国家项目,每年为全国数千名聋儿免费植入人工耳蜗。不过,这几千个名额分配到各省,再到市县,数量越来越少。即使幸运拿到名额,也要等待一两年,甚至数年。但对于先天性聋儿,若耽误了5岁前的最佳时期,康复效果大打折扣。已经两岁半的佳琪等不起。
一些省市,特别是经济发达地区,也有救助计划。例如,北京本地聋儿人工耳蜗植入费用全免,术后还能领到数万元康复费用;上海、广东等地也有大额补贴。而佳琪的爷爷,一次次揣着10元公交车票,找到几十里外的县城残联,最终只求来2000元救济金。
转机似乎不期而至。一天,张学建接到山东老家的电话,说是让他马上回去,用佳琪的名字开个银行账户,要发放政府补贴。他兴冲冲坐火车赶回去,开了户,领了钱。总额500元。
无奈,佳琪爷爷走遍亲戚,一家家借钱。家里存的粮食也都卖了。终于凑齐20万元。
2016年9月,佳琪查出先天性耳聋的第二个月,张学建和程慧敏带着她来到省城济南的齐鲁医院,接受人工耳蜗植入手术。
“人家孩子两小时就好了。比佳琪后进去的都出来了……”手术室门口,两口子数着秒熬了4小时。后来,他们听医生说,因为时间过长,麻药失效,佳琪在手术中醒来,和医生“打了一架”。
原本,在程慧敏看来,植入人工耳蜗就像打针吃药,药到当然病除。可现实并非如此。人工耳蜗能够帮助聋儿听到声音,但孩子并不明白这些声音的意义,更别说开口说话。
康复还需要漫长训练。
人工耳蜗平均每年开销1万
术后次月,张学建、程慧敏夫妇带着佳琪来到位于北京海淀的海伦康复园。
海伦康复园是一家民办非盈利机构,合伙人罗荣、姜猛带着8名女教师,在北京郊外默默奋斗近10年。200多个聋儿先后在沉默中步入,在道别声中毕业离去。
那天,程慧敏抱着两岁半的佳琪来到这所由农民房改建的康复学校。简朴的校舍里,孩子们翩翩起舞迎接他们。“看到别的孩子在跳舞,我眼泪又下来了。”程慧敏说,她又想到过去两个月来,确诊耳聋、四处举债、南北奔波的苦涩。但这次的眼泪与之前不同:她看到了希望。
转眼入园1个月,秋去冬来,天气转冷。佳琪仍然没有开口说一个字。程慧敏说:“我后悔了,感觉被骗了。早知道这样,就不花钱做耳蜗,也不来上学了。爷爷奶奶总说,女娃,算了吧。”后来,张学建夫妇才得知,更麻烦的事情还在后面:人工耳蜗外机每隔几年需要更新、调试,每次都需要几万元。据测算,人工耳蜗的总开销平均到患者一生,每年约1万元。
现实远比张学建夫妇所想更曲折,也远比他们所想更奇妙。一天傍晚,程慧敏照例去海伦接佳琪。
“佳琪会叫妈妈了,你开心吗?”孔老师神秘地问她。
“骗人!”程慧敏不信。
孔老师拉着佳琪来到程慧敏跟前,让佳琪叫人。“妈—妈。”这句期待了两年多的叫声真真切切从佳琪口中发出。虽然生涩,虽然短促,两个“妈”字之间还有一些停顿,但这是确凿无疑的一声“妈妈”。程慧敏把佳琪一把拽到怀里,又哭了。
从这一声“妈妈”开始,佳琪的状况一天天变好。不久后的一个晚上,佳琪早早躺在床上准备睡觉,程慧敏在旁收拾桌子。“妈妈,我要喝水。”程慧敏听到身后传来佳琪的声音。孩子会说话了?她无法相信。“你再说一遍!”“妈妈,我要喝水。”佳琪终于说出第一个完整的句子。那一夜,程慧敏兴奋得没有睡着。
在佳琪家连鸡蛋都是奢侈品
山东老家,坏消息却不断传来。60多岁的爷爷身体越来越差,去医院查了,说是脊椎出问题。
“老家有邻居讲闲话,说我们农村借钱城里花,以为我们在北京过着好日子。”程慧敏说,他们在北京的物质生活甚至比不上在农村。一天三顿,几乎都是面条,因为面是自家小麦磨的,不花钱。“过年时带来好几十斤,吃三五个月没问题。”至于蔬菜,有时候,程慧敏去菜场买些便宜的大白菜;有时候,房东和街坊邻居主动接济。海伦的晶晶老师悄悄告诉记者,在佳琪家,连鸡蛋都是奢侈品。
有一回,晚饭照例是面条。佳琪不肯吃,手指着学校的方向。每天中午,孩子们会在学校吃一顿午饭,通常是一荤一素加米饭。程慧敏知道,孩子想吃学校食堂的肉了。
同样让人操心的还有留守在农村的儿子佳瑞。佳瑞刚上一年级。最近,由爷爷奶奶照管的他越来越不听话。每天早上赖在家里不肯上学,还跟拽他出门的奶奶“打架”,把老人手上抓出血痕。
“每天做梦,梦里都是家里别再来电话了。”程慧敏说。但手机照响不误。电话里,奶奶说,佳瑞不肯上学,一学期不到,换了两所小学。老师说,别逼他,逼狠了会有心理阴影。“我们管不了,你们把他带到北京吧。”
2018年正月初十,佳瑞也来到北京。他们住进海伦康复园旁一间十多平方米的农民房。在这座农家小院,还租住着另外两个聋儿——紫妮和一冰,她们都是佳琪的同学。
在这些孩子眼里,北京就是前章村500米的街道,就是村口有糖有玩具的小卖铺,就是抬头可见的西山——凤凰岭。至今,他们没有见过天安门的升旗,也没有见过王府井琳琅满目的商场。
园长罗荣介绍,佳琪一家是聋儿家庭的典型案例。这所学校的绝大多数孩子,都是由父母陪伴,举家迁至北京,为治病倾家荡产的。就在记者采访时,来自黑龙江七台河的一家四口到海伦康复园看学校。几乎是同样的故事:2岁多发现先天性耳聋,20多万元手术费耗光积蓄,拖儿带女来到北京,从一天300元的宾馆转到200元的宾馆最后转到月租几百元的农民房……
这个家庭是从全国各地涌向一线城市的一员。他们迁居北京、上海等大城市,寻求顶级儿科医院为孩子治病,因为这里是重病患儿最后的希望。而佳琪、紫妮、一冰这些聋儿,只能在大城市找到专业康复学校。
于是,在一线城市的儿童医院、康复机构周边,形成一个为孩子治病的移民群体。曾有媒体称其为“白色移民”——白色借指医生的白大褂。
最近,有好心人给程慧敏找了份活儿:折叠纱布,就是把正方形的医用纱布从中间折一道。工作简单,收入也低:每折一张1分钱。一天从早到晚,程慧敏大约能折2000张,挣20元。有时候,丈夫去上班,两个孩子去上学,她独自在家,中午的一顿面也省了。
海伦康复园的合伙人罗荣、姜猛决定,把佳琪的学费从每月3000元降到1800元。他俩都不是有钱人,当初机缘巧合办起康复机构,罗荣投资25万元,姜猛投资15万元。总投入40万元没几年就用完了。后来,罗荣把苏北老家的房子抵押掉,贷款30万元注入康复园。一直到近几年,陆续有爱心人士捐款,学校的收支才大抵平衡。为佳琪减免的那部分学费,他们必须另外筹集。
要是能坚持到明天,绝不会今天走
4月底的一天,放学之前,海伦康复园的刘老师一边和孩子做游戏,一边等家长来接他们。10个孩子每人坐一张小椅子,排成一排。刘老师发指令:“穿粉红色鞋子的小朋友站起来。”几个小朋友应声站起。在聋儿学校,这不仅仅是游戏,也是康复训练。刘老师说话时,右手掩着嘴。这样,孩子只能听声音,而不是看嘴型理解指令。
“男生站起来。”一个6岁的男孩站起来,身旁另一个小男孩也迟疑地站了起来。
刘老师环顾依然坐着的几个小朋友,郑重其事地说:“觉得自己漂亮的小朋友站起来。”佳琪第一个站了起来。老师和小朋友都笑了。站在外面窥察的程慧敏也笑了。
“佳琪在北京成了‘话痨’,看见大爷大妈就主动招呼‘爷爷好’‘奶奶好’。我说你认识人家吗,就跟人家说话。”程慧敏说,佳琪每天都有进步,这里的爱心人士也多。
佳琪在康复,爷爷的腰病却在加剧。张学建再次接到老父亲的电话。这次,老人态度更为坚决:“医生说脊柱要做手术,你们别在北京待着了。”佳琪来海伦康复园已经一年半,罗荣认为,只要再有半年,她就能转入普通幼儿园,融入正常孩子。他劝张学建:“那么多钱、那么多辛苦都付出了,不要在最后放弃。”
“要是能坚持到明天,我们绝不会今天走。”30岁的张学建承诺。
4月,雨燕从南方飞回北京筑巢。张学建夫妇却琢磨着举家离开北京。房租到期、入不敷出、爷爷病情加剧,无数理由催促着他们回乡。可是,回乡意味着佳琪的康复中断。
罗荣也在犹豫。对于他来说,完全免除佳琪学费并非不可能,这也有先例。现在,康复园里的另一个女孩可馨正在免费就读。可馨也是园里唯一全托的孩子,白天上学,晚上和生活阿姨住在园里。但另一方面,园里的孩子大多来自外地农村贫困家庭,罗荣没有能力为更多孩子免费。这两天,罗荣和房东续签房租。“又涨了,今年8.5万,明年9万。”他说,算上几位老师的宿舍,康复园每年房租开销12万元。虽然有一些社会捐助,但学费毕竟是康复园收入的主要来源,若是学生都免费,康复园也就不存在了。
不许开灯!浪费电
四五月,槐花开了又落,就像康复园里的孩子,不断地来,又不断地走。佳琪的同学——6岁的孙重雨“五一”从海伦毕业。穿着小小学位袍、戴着小小学位帽,他用流利的普通话发表1分钟离别感言。佳琪似乎明白,以后就见不到孙重雨了。她重复着老师教的祝福:“孙重雨,你要好好学习。”
祝福孙重雨时,她并不知道,这也是自己在海伦最后的日子。“五一”过后的第一个工作日,佳琪转学到前章村一所普通幼儿园。这是张学建夫妇权衡再三的选择。继续在海伦康复半年当然是上策,但每月1800元的学费他们无力承受。母亲带着一双儿女离开北京、回到山东老家,是下策。住在隔壁屋的女孩紫妮就是例证:离开海伦回老家生活了一年半,语音能力逐渐退化,只得又随着父母回到前章村,房子还是海伦的老师帮忙找的。
“我们盘算,能在海伦多拖一天算一天。可是,5月的学费交不上,也不好意思赖着了。”张学建、程慧敏选择了中策:离开海伦,但不离开前章村,让佳琪转学到普通幼儿园,学费每月300元。
在普通幼儿园的第一天,佳琪不停地哭。老师打电话,让程慧敏暂时接她回家。上了两天学之后,佳琪回来告诉母亲:“不喜欢小涵老师了。”母亲问为什么,佳琪回答:因为小涵老师不接她回海伦。
小涵老师是海伦的另一名特教老师。按照聋儿教育的规律,孩子从康复学校毕业,进入普通学校后,有一段过渡期。过渡期内,孩子上午上普通幼儿园,下午回康复学校。佳琪现在班上,另外两名聋儿正处在过渡期。小涵老师每天下午接这两个孩子回海伦做康复训练。而佳琪不在其中。
5月初的这些日子,每天放学回家路上,佳琪非要让母亲带她从海伦门前经过,看一眼才肯走。
初夏的傍晚,是一天中最富生活气息的时刻。张学建、程慧敏坐在家里,看着一双儿女屋里屋外钻进钻出。一家人吃完面条的时候,天色向晚,即使大门敞着,屋里依然昏暗。佳瑞随手打开电灯。
“不许开!”佳琪大声抗议,“浪费电。”
程慧敏在一旁看着,又喜又愁。她说,希望女儿永远别长大,那样,就会永远无忧无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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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摄影:宰飞 毛锦伟 余晨扬
微信编辑: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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