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上海修“文物”
当诗歌和传说都缄默的时候，只有建筑在说话。走在今天的上海街头，你或许会有俄国作家果戈里同样的体会。
3000多处文物保护单位及登记不可移动文物，1058处优秀历史建筑，这是上海历史的层累，是城市真实的底色。
然而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只是看客、路人。我们为其中的某一处驻足、赞叹，或者幻想过某一盏昏黄灯光下住着什么人。
少数人正在与它们发生关联。据考证，上海绝大部分优秀老建筑仍在使用中。本报记者日常办公的延安中路816号，也曾是1933年中西建筑文化揉杂的产物。日常抚摸的栏杆，踏足的地板，无不是它近百年前的肌体。
但在这座城市里，还有一群人正与这些建筑深切交往着。他们总是拼命钻回那个建筑诞生的时代，寻找它经受过的四季风雨的冲刷痕迹，再小心地抹平那些裂缝。
他们是上海老建筑的修复设计师，他们在上海修文物。
接下来，有关他们的几个镜头，也许会帮助我们了解这些建筑走过的生命轨迹，理解在特大城市的内城更新中，人究竟当与城市历史怎样相处。
嘉道理公馆的“手术”
这是嘉道理公馆的一间厅屋，屋顶的白色石膏线角有些已经荡下来了。翟剑敏要想办法把它重新贴回到屋顶上。但“无从下手”，是翟剑敏的第一感觉。
1919年的一场大火，烧毁了英籍犹太人嘉道理的住宅。这个在上海坐拥五六十家大工厂，又热衷慈善的大亨，不得不在今天的延安西路64号，重建新邸。他请来了建筑设计师格莱姆·布朗。布朗在图纸上大展豪情，把一座仅需五六个人居住的房子设计成了一座铺满大理石的“宫殿”。
1953年，嘉道理家族迁往香港定居的第8年，他的公馆改作中国福利会少年宫，自此成为一代代上海人童年的向往。
去年，上海建筑装饰（集团）设计有限公司翟剑敏成为它的修复设计师。而在此之前，嘉道理公馆至少经历过4次大修，最近一次是10年前。
中国福利会少年宫与修缮设计师翟剑敏。
“整体维护很不错。”翟剑敏作出整体判断，但棘手的问题还是像游鱼一样渐渐浮出水面。
一层楼一间厅屋的石膏顶松动了，石膏线看上去像起伏的波浪。翟剑敏想把它们扶正，再固定结实，但眼下通行的工艺根本做不到。
“早期建筑用的是极重的实心石膏，一段段拼贴到天花板上去。”工人试图这样模仿，但效果甚微。
翟剑敏和团队又想到了迂回的办法，把二楼的地板起开，把脱落的石膏吊起，再用细小的钢钉把石膏固定在木质的房梁上。
这并不是万无一失的主意。确切地说，还有些冒险。石膏历经百年，何等松脆，哪经得住钢钉的敲凿。
上海建筑装饰（集团）设计有限公司总经理陈中伟决定当一回冒险家。37年的建筑修复生涯里，他并非没有碰到过类似的情景。理论上，给石膏恰恰好的湿度，可以在避免石膏崩裂、雕花脱落的情况下，把钉子穿进去。
当陈中伟卷起袖子给石膏湿水时，在场的人都屏着一口气。好比手术室里的主刀医生，建筑修复设计师，也正在给它手里的老物件动一个精密的、容错率极低的手术。
几小时后，陈中伟他们成功了，还给嘉道理公馆一个近乎平整的吊顶。
修复后的吊顶，线条笔直，花饰清晰。
保存历史的方法
这天早晨，金晓明上班路上又一次钻进附近的旧改基地。他拾起一块灰扑扑的砖块瞧了瞧，是粘土瓦。
“老房子用的。现在的工厂只生产陶土瓦，质感不一样。”金晓明如获至宝。
在上海建筑装饰（集团）设计有限公司的设计师里，金晓明算年轻的一位。但老一辈的“老习惯”他几乎全盘继承，活学活用。
他常穿梭在上海各大旧改基地的废墟堆里，扒拉那些被弃之不要的老砖、旧瓦，再设法把它们回收回来，用在优秀老建筑的修复中。
老建筑缺失的部分，能够用建造同期的原材料、原工艺进行修补，无疑是一种确幸。
但过去一百年里，人类社会的演进就像一层一层刷油漆，每刷一层，都或多或少覆盖了过往。而建筑修复设计师的责任，是找回事物的原态。
两年前金晓明接过一项工作，参与修复皋兰路上的尼古拉斯教堂，上海仅存的两座东正教堂之一。
拜占庭风格和高大穹顶是它看上去经久不变的外衣，内里，它曾作过办公室、工厂、仓库、食堂，住过人，开过高级餐厅。
改造后的皋兰路教堂。董天晔 摄
金晓明第一次走进皋兰路的教堂，看到穹顶和地面之间，不知何时还隔出了一个楼面。
此后的半年时间里，金晓明终日和团队一起泡档案馆、规划馆、图书馆。
他们调取过《申报》旧报档案里有关上世纪30年代建筑的招租广告，翻阅过1930年至1940年间上海知名的建筑期刊，检索过网络上可能与之有关的各种旧照片。亚·伊·亚龙画笔下的尼古拉斯教堂轮廓线，渐渐变成设计师手中数百页的勘查报告。
然后就是修。照着原始的图纸，他们把那个格格不入的隔层拆掉了，又拆了许多后期的装饰物。尼古拉斯教堂渐渐露出它的花式线角，它马赛克的装饰，水磨石的地板。
当尼古拉斯教堂再次出现在世人面前，是以思南诗歌书店的全新身份。教堂修葺如初后，新的经营者在里面放置了一座巨大的拱形书架。
思南诗歌书店。
新的增设与旧的建筑并不发生直接的关系，甚至没有在建筑墙壁上打过一个洞，它们就这样彼此嵌套着，跨越时空对话。
“也许，成为书店会是它生命下半场的绝佳演绎。”在金晓明看来，“还原”，并不是修复一座建筑的最终目的，保护才是。
而在老建筑修复圈子里，没有人不认同一个说法：保护一个建筑最好的办法，就是合理使用它。
建筑也有命数
上海武康大楼，每天有数百居民进出，大量游客往来。这些年，“网红”武康大楼带来的某些现象，堪称这座城市的奇观。
陈中伟为它近年来的一次修缮做过方案。他所掌握的参考资料除了以往的图纸、照片积累，还包括楼里每户居民的详尽口述。
这是上海优秀老建筑修复中不可不提的难处。
上海城市建设紧凑，大量老建筑仍在发挥它原始的功能。楼下开店，楼上住人的武康大楼是如此，百年老住宅淮海大楼也是如此。
怎样在老建筑里生活，是居民自己的事，但如何找到居住者诉求和建筑保护规范间的折中点，是设计师的本事。
上海武康大楼。海沙尔 摄
陈中伟为淮海大楼重新修缮、加固了钢窗。其实淮海大楼连廊在建造之初根本没有钢窗。是考虑到上海风大的气候因素，20世纪80年代才安装的。
武康大楼的空调外机，统一安装了和红砖墙颜色一致的保护罩，远看有些隐形效果，但相比1924年初建时期，到底发生了变化。
“但我们不可能为了单纯地还原历史把钢窗拆掉、把空调拆掉，那太‘本本主义’了。更何况，钢窗也是淮海大楼的‘历史’。”陈中伟说。
修缮后的上海淮海大楼。
这些日子，中国福利会少年宫的改造进入收尾阶段，里面一些曾令翟剑敏绞尽脑汁的设计终于变得具象。
比如大厅里的空调出风口，几年前还直挺挺地矗在两侧的壁炉前。这一次，她将它们改到了地平面上，出风的格栅做成了木色，嵌在木地板的接缝处。
消防喷淋装置则藏在平顶里。这是为了削弱人们在老建筑里看到现代设备的出戏感，同时又不减建筑使用时的安全感。
一头扎在工地里的翟剑敏（左）。
诚然，建筑是有生命的。然而当建筑剥离了人的痕迹，中断了现实的使用，即便它的躯体得以保存，它的生命也必将难以存续。
而对于老建筑修复的设计师，手中修的是“文物”，眼睛看到的却是未来。
“有没有遇到过实在无法修复的老建筑？”记者的问题似乎打开了陈中伟感性的闸门，他说，建筑和人一样，年轻的时候，拼命用、拼命干，不知疲累。老了，六七十岁了，就要慢下来，要调理、保养、挽救。全国各地每隔几年都会有一些老建筑，因为自然原因坍塌、损毁，不得不从官方的保护名录里删除。“建筑也有命数。”
谁让建筑说话？
因为中共二大会址纪念馆的维护保养工程，今年，“上海工匠”吴公保又红了一把。
他是老建筑的修缮能人。修中共二大会址纪念馆清水墙时，他能够通过各种材料的配比调和，制出和建筑原始样貌最相近的修补材料。
然而上海需要被呵护的老建筑越来越多，吴公保这样的人却越来越少。有关专家指出，上海全市修缮工人虽然破万人，看起来是一个庞大的群体，但其中深谙历史建筑知识，又具备手艺的工人屈指可数。
中国福利会少年宫多个厅的线脚需要做“揩色”，这是手工时代的工艺，即在墙体面漆将干未干之际，用毛刷刷掉面漆，露出底漆，人为产生一种渐变的褪色效果。施工方挑出五六个工人边学边干，前后忙了两三个月。
工人正在进行“揩色”。
揩色后的屋顶。
对工人而言，老建筑修复极大依赖手工，相比新建建筑技术难度更高，也更枯燥。年轻人不愿意干，现存的优质修缮工人，多数已经50岁开外了。随着老一批工匠师傅退休，许多工艺将面临后继无人的窘境。
再加上原始材料大都是已被现代工厂淘汰的、低附加值的商品，寻找的难度大。“专业人才存缺口、工艺传承有断档，是建筑修复领域当前碰到的系统性问题。”陈中伟说。
工人对老建筑地面进行手工修正。
不过新的环境，也在社会、政府、市场的各方合力下酝酿形成。去年12月，上海首个老建筑修缮技艺工坊“345传习工坊”在徐汇区揭牌，确定从今年起正式招生，引入系统化展示、教学、培训和考核机制。
未来一定会有更多人来上海修“文物”。他们会用他们的双手，让这些老建筑开口说话。他们同样期待着，这座城市能许给他们一个光明的未来。
而根据上海市房屋管理局出台的《上海市住宅修缮技能提升匠心行动计划（2020-2022）》，到2022年，上海针对旧住房综合改造、历史建筑保护、物业维修、建构筑物拆除等房屋管理从业人员，将初步形成一套人才发展的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