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个都塌了”……倒下的体育馆致3人遇难，悲剧再度警醒：公共建筑安全如何管理？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原点Original Author 冯蕊 朱雅文
佳木斯市桦南县的天空染上了灰白。2023年的第一场大雪，下了整整一宿。
交通停运、学校停课，全城陷入停摆。直至11月6日19时20分，几声巨响惊动了安静的雪夜。
此时，正在体育馆打球的韩杰察觉，球馆房顶一直往下掉墙皮，发出“蹦蹦蹦”的声音。“兄弟们赶紧跑，这房子要塌了。”他边喊边向门口跑去，躲在柱子后面。
3秒后，韩杰眼见体育馆的房顶，“一整个都塌了”。
当晚22时45分，桦南县政府新闻办发布公告，桦南县悦城健身体育馆发生坍塌事故。
11月7日2时，事故现场完成救援，现场共有7人，其中3人自行脱险，1人轻伤，3人遇难。
目前事故的具体成因仍在追查。暴雪、设计与施工规范、后期维护不当等都可能是导致事故的重要原因。
这并不是体育馆等大跨建筑发生的第一起坍塌事故，也并非极端天气下的公共建筑坍塌个例。
雪夜悲剧正再度警醒：我们该如何进行公共建筑安全管理？应对极端天气，城市是否能有更好的“避险机制”？
11月6日，黑龙江发布暴雪红色预警。图源新华社
建筑设计“雪荷载”
11月6日20时，佳木斯市桦南县积雪量达到32厘米，打破了当地11月上旬的积雪纪录。
桦南县委宣传部一位工作人员在采访中表示，屋顶坍塌与降雪有关。
“此次坍塌和暴雪很可能相关，但建筑设计时的雪荷载其实是很大的。”北京土木建筑学会常务副秘书长吴吉明指出，“雪荷载”是建筑设计中的重要规范。
在《建筑结构荷载规范》GB50009-2012里有条文说明：对雪荷载敏感的结构主要是指大跨、轻质屋盖结构，此类结构的雪荷载经常是控制荷载，极端雪荷载作用下容易造成结构整体破坏，后果特别严重，因此基本雪压要适当提高，采用100年重现期的雪压。
条文中的“大跨度建筑”通常是指跨度在30m以上的混凝土建筑，包括体育场、篮球馆、展览馆等大型公共建筑。雪压是指积雪作用在建筑物上的压强。不同地区的雪压不同，根据《规范》，黑龙江省佳木斯市100年重现期雪压为0.95kN/㎡，而在一些南方城市100年重现期雪压为0.5kN/㎡。
“原来设计可能考虑50年一遇，现在基本上都要求考虑100年。”从事建筑行业20年的工程师江乔说道，此次坍塌的体育馆荷载设计是否符合标准，需要等事故调查报告出来后才能认定。不过在北方，尤其是东北地区、山区，建筑设计对雪荷载的计算非常重视，会在100年一遇雪压的标准之上，留出至少10%的富余值。施工单位的设计总说明上会写明“雪荷载”数值，仅完成设计就有四道审核关卡，每一环节都要在复核后签字。
吴吉明说，此次东北暴雪夹杂有干冰，雪冰相融雪的密度更大，一些建筑因积冰不均匀，个别点的受力更大。
事发体育馆建筑面积3208.96平方米，高度约9米，东部两层为乒乓球及青少年运动中心，西部是此次事件中坍塌的篮球馆，房顶结构为H型变截面钢梁结构。根据事发前场馆视频，屋顶由钢梁与屋面檩条形成交叉支撑。
江乔表示，大跨建筑的屋顶一般分为钢梁和网架，若据场馆视频判断，篮球馆的屋顶属于钢梁结构。网架比钢梁造价要高，稳定性更强。
“真正的建筑没有那么理想化，需要考虑经济效益。”江乔提及，同样为了抵抗风雪、积雪，北欧地区多数建筑采用尖顶，但坡度大意味高度高、价格高，因此目前国内建筑的坡度设计以1:10（即每水平10米，垂直高度升高1米）居多，江浙地区多是1:20、1:15。
11月7日拍摄的桦南县悦城体育俱乐部（无人机照片）。图源新华社
每一环节 每一细节
吴吉明表示，一座大型建筑的落成除了设计，还要经历设施、运维、管理等十多个环节，除了极端天气的影响，任何一个环节出现纰漏，都可能带来风险。
根据2017年的桦南县政府报告，事发体育馆属于桦南县悦城广场综合体，被列为黑龙江省级重点项目。桦南县政府官网显示，2018年1月22日悦城广场正式开业。
事发体育馆位于悦城广场综合体7号楼，于2018年7月竣工，2020年7月通过验收，其间长达两年。
“一般竣工和验收按照合同执行，往往间隔较短。这是拿钱的重要节点，大家都想早点结束”，江乔说，竣工和验收一般不会间隔两年之久。如果是手续不全，存在违章隐患先建后批就要另说。
“施工方只能按照设计图纸来施工，不可能每个项目都去测试，除非国家级的工程会有细致要求，一般性的工程在施工环节只会检测桩基础等项目。”江乔强调，在建筑界里“安全永远是第一位的”。“哪怕施工单位要偷工减料，替换的地方也不会影响安全性，但如果没有验收的正规手续就不好说。”目前仍没有证据认定该体育馆是否是“豆腐渣工程”。
江乔指出，很多检修人员不知道屋顶是不能堆放重物的。建筑在设计时会考虑检修荷载，例如每平方米50公斤，能容纳检修人员本身，大型设备是不能携带的。但实际操作中一些施工人员并没有相关的专业知识和意识。他提及此前在齐齐哈尔坍塌事件的初步原因查明中，将珍珠岩堆放在屋顶是违规操作，珍珠岩吸水后对屋顶承载力提出挑战。
“在尖顶结构的屋顶，雪到一定厚度会自动滑落；如果屋顶的坡度较小或者是平顶，雪会不断堆积，需要定期清理维护。”吴吉明强调，建筑行业已经走过了爆发式发展时期，目前核心任务已不是新建项目，而是对旧有建筑的后期维护、更新和常态化检查，保证其安全性。
根据官方媒体“大美桦美”报道，今年7月24日，桦南县委副书记、县长曾到悦城广场全民健身体育馆察看安全工作情况；今年9月5日，桦南县委常委曾带队检查悦城阳光健身等场所。
吴吉明说，安全问题往往潜伏在细节中：钢筋是不是锈蚀了，支撑点是否经历温差变化热胀冷缩等等。
他和江乔都谈到，日常建筑的检查中容易忽视一些“关键节点”：钢梁与柱子间的铆螺、铆栓，一旦松动、拉破，是导致建筑垮塌的重要原因。
“建筑物的日常巡查远远没有到位。”吴吉明直指，应由安监部门主导，对可能造成人员群死群伤或重大不良影响的大跨空间、校园、医疗建筑等重点展开安全巡查，避免非预期荷载和结构老化带来的安全威胁。
“每一条强制性的规定，检查时遗漏的每一处细节，都背负着生命的代价。”江乔说道。
11月7日拍摄的桦南县悦城体育俱乐部。图源新华社
刑事责任如何追溯？
事发体育馆背后涉及多个主体。
跟据公开招标信息，悦城广场综合体项目开发商是黑龙江悦城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项目分两期，一期中标单位黑龙江海峰伟业建筑安装工程有限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岳城棋表示，知道体育馆坍塌事件，但不确定是否是公司修建的工程。当天下午，佳木斯通报确认海峰伟业是体育馆施工方。
全国公共资源交易平台（黑龙江省）显示，海峰伟业先后中标过包括老旧小区改造、供电公司物资储备项目等多个政府工程，是当地的“中标大户”。
而在该体育馆所在地址注册的公司，黑龙江省悦城体育文化发展有限公司已在2022年注销。悦城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也在同年5月注销。目前体育馆属于桦南县新阳光健身俱乐部。截至11月7日，该俱乐部负责人门雅男被警方控制。
海峰伟业中标项目之一。
在江乔看来，公共建筑的责任主体较为分散，是许多建筑出现安全问题的重要原因。他频频经历，装修时室内设计师不熟悉建筑规范，验收会出现偏差；施工时，业主需要和监理、设计院、施工单位协调，“业主不是建筑专业的，很容易出现信息差和沟通障碍”；施工单位在施工现场，“不知道听监理还是设计院好”；更头疼的是，施工单位往往采取“分包”、“众包”的模式，出现安全问题时进行倒查，很难厘清究竟是哪一方、哪一家公司的责任。
对此，上海市锦天城律师事务所律师蒋尧指出，此次事故涉及的罪名主要是刑法中的危害公共安全犯罪大类，包括“重大责任事故罪”“危险作业罪”。由于该体育馆并非学校内的教学设施，而是市场上的经营场所。在事故的调查结果还没有定论之前，俱乐部负责人或业主作为经营主体，是最应该和最容易被控制的。
她表示，根据刑法相关规定，相关中标单位是否应该追责，需要结合最终的事故调查报告，体育场馆是否存在建筑质量问题以及中标单位是否是实际施工单位，是否在实际施工过程中降低工程质量存在违法违规行为等综合因素进行判断。最高可处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如果相应主管部门存在谎报、瞒报、迟报事故真实情况的，也会承担相应的责任。”蒋尧补充道。
2008年，全国遭遇罕见暴雪。图源新华社
“应战”极端天气
2021年，辽宁鞍山市降雪量超11月份历史极值。11月8日早上6时左右，受连续强降雪影响，辽宁省鞍山市千山区大屯镇农贸市场发生坍塌，多台车辆被砸，无人员伤亡。
当时，辽宁多地积雪深度超过35厘米，鞍山公交、客运总站全线停运。各市应急部门曾发出过提醒称“市民需注意彩钢板结构房屋发生坍塌的风险”。
而在江乔的记忆中，2008年全国发生特大雪灾时，他正在南方一家设计院工作，眼见身边数座小型建筑倒塌，设计院总工设计的钢结构菜场被大雪压垮。
他和吴吉明看到，一次次自然灾害的发生，正倒逼着建筑行业设计标准的提高：1976年唐山大地震后，建筑设计的抗震标准大幅度提升，各地建筑纷纷加固改造；2007年、2008年特大雪灾后，建筑界开始重视“雪荷载”的设计概念，直至2012年写入国家设计标准。
如今随着气候不确定性与日俱增，“应战极端天气”，正成为各大城市的新挑战。
吴吉明指出，如何在极端天气下完善城市的“避险机制”，是此次公共建筑安全事故带来的重要启示。
11月6日16时47分，桦南县气象台升级发布暴雪红色预警信号：我县6小时内降雪量已达15毫米以上且降雪仍在持续。政府及相关部门按照职责做好防雪灾和防冻害的应急和抢险工作，必要时停课、停业（除特殊行业外）。当晚该体育馆并未停业，仍正常经营。
“应对极端天气的应急防灾应该从紧急避险转向预先避险。”吴吉明建议，在明确灾害临近时，相关部门应进一步完善盛城市的“避险机制”，制定相关法规，明确灾害临近时对公众进行预先避险和疏散的权限、程序，明确其中可能涉及的法律模糊地带；应完善紧急通知和应急预案体系。应、及时有效地向公众发布针对性警报和紧急通知，引导居民进行安全转移，远离可能带来安全风险的公共建筑空间。
江乔坦承，一般性的设计院不会将极端天气、气候变化作为一个专门的议题进行研究讨论。“因为没有经济收益，只有大的研究院会关注。”
“很多人难以想象，一些自然灾害会发生在城市很核心的地带，可能几分钟就会带来天翻地覆的变化。”吴吉明认为，在未来更加重要的，是提升公众对于极端天气的认知，提高城市应对极端天气的治理能力。
11月7日中午，佳木斯市气象台解除暴雪红色预警。
城市在复苏，遇难少年的社交平台下，许多人留言悼念。一位他的同学写道：“冬天向我们走来，你离我们远去。”
（文中韩杰、江乔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