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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汖村-21世纪中国村落空心化的标本》 - 王晓岩分享会实录(17600字)

王晓岩 蚂蚁摄影
2024-08-30



 蚂 | 蚁 | 摄 | 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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蚂蚁隔壁班--王晓岩在线分享会声音版

特别鸣谢:

语音整理:玫瑰之上



《大汖村--二十一世纪中国村落空心化的标本》


蚂蚁摄影的各位朋友大家好,我是中国传统村落村落保护与发展研究中心的王晓岩。

今天,我在这里和大家分享一个村庄的故事,这个村庄叫大汖村,他位于山西省阳泉市盂县以北70公里的太行山中,他北边不远就是佛教圣地五台山。

先说说我为什么要关注这个村庄吧。

我们知道,进入21世纪以来,随着工业化、城镇化步伐的加快,中国的村落迅速地进入凋零期。从2000年到2010年的十年间,中国的自然村落由360万个,锐减到270万个,消失了90万个,平均每年消失9万个,每天消失245个。   

中国的农村正在经历着一场在速度、深度、广度上都前所未有的社会转型期,在乡土中国向“城镇化”的行进中,大批的农民进城务工,劳动力向城镇大量的转移,致使村落的生产生活瓦解。有些村子虽然村庄还存在,但只剩下老弱妇孺,形成了“只有村、没有人”的空村化局面。

目前中国的传统村落大部分常住居民不足以前的40%。有的甚至人更少。有一个人的村庄,也有几个人的村庄,更有大量已经荒芜了的村庄,这种现象带有普遍性。那么,作为传统农耕大国的中国,这些世世代代生活在乡村中的农民都去了哪里,他们为什么要离开自己的家乡?

带着这个问题我们开始关注中国的空村化现象。因为空村化在中国具有普遍性,所以,我们需要找到一个标本,纵向深入剖析城镇化进程中中国农村空村化的问题及演变过程。

为了寻找空村化的标本,2016年我跑了全国十几个省市,走了无数的村庄,但始终没有确定下目标。

当时我给自己定了一些标准,比如说:
1、古村,最好是千年古村。
2、在城镇化进程中形成的空化或者是被遗弃的村庄。
3、村中大量人员外出打工或迁徙到城镇生活。
4、非因地质条件而迁徙走的村庄。(如滑坡、泥石流、地质塌陷等)
5、非因自然条件恶劣而迁徙的村庄。(如缺水、土地沙化等等)
6、村中有散落的非遗,技艺仍旧被一些老年人掌握。
7、村落的历史文脉较清晰,还有人可以讲述村落的传承和风俗。

当时列了有二十多条,为了寻找这个标本,我到过甘肃景泰县的永泰龟城,那是一个明代遗留的军事要塞。从空中俯瞰,整个村庄像一个乌龟的形状。这里在十几年前还有一两千村民居住,但现大部分居民早已搬离,只留下数十户人家,以养羊为生。而且很多都不是本村人。这个村中断壁残垣,整个村庄基本荒废,所以就把它放弃了。

是贫穷导致了村民大量迁徙吗?穷的村庄人都走了,那么富的村庄呢?情况也一样。

我后来到了福建平潭县的一个渔村,这个村庄在海边,物产丰富,但平常村中也荒无人烟。这个村庄的人自古以来擅长与石头打交道,近年来修高铁和高速公路,大多数的山洞和隧道都是由他们来挖,村民们赚了大钱,然后用这些钱回到村里建别墅,每家每户的楼房都有七八层高,高的有十多层,但本村的村民只是在过年的时候才回来待几天,一过正月十五,他们就会离开村庄。有一天我在村子看到一位姑娘在海边哭泣,我怕她想不开,就上去问她,她说我没事,我失恋了,回到老家来疗伤,过几天好了就回城里去。在年轻一代人的心中,故乡已成为“老家”。

  大汖村位于太行山深处
  
                                      

 大汖村
 
初进大汖村
2017年的清明节,我初进大汖村,到盂县县城下火车已经是傍晚,找不到出租车,在出站广场上的边上只有两辆等活的黑出租。当听我说要去大汖村的时候,其中的一位司机说他去过,并把胸脯拍得咚咚响。我原本不打算打黑车,但他拍胸脯的力量实在让人心疼,于是我上了他的夏利车,钻进了太行山的黑夜中。

没想到这个司机路况也不熟,七拐八拐还走错了路,一路上一边是悬崖峭壁,一边是万丈深渊,在走得快要绝望的时候我们到达了大汖。借着汽车灯光,我向上嘹望,隐约看到依山而建的房子,整个村庄没有一个房子灯亮,寂静无比。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了床,站在村口往上看,不禁惊叹,一个偏远的深山沟里,竟然奇迹般地坐落着这样的一个古朴的村庄。

经过几天的调查,我决定,不跑了,标本就是他了。

大汖村的“汖”是个生僻字,在汉语词典里读pin,当地人读“厂”音。“汖”这个字很有诗意,上边一个山,下边一个水,为高山流水的意思,也就是瀑布。

为了弄清楚这个“汖”,我专门沿着以前进村的古道爬了一回,果然有瀑布,而且不止一条,是三条,当地人称之为大汖、二汖和小汖。这三条瀑布中大汖的落差最大,有二三十米高。沿着二汖和小汖瀑布一路往上爬,当三条瀑布走到尽头时,眼前豁然开朗,抬头望去,大汖村就在眼前。

看来大汖村的先人起村名时,确实与这瀑布相关。
                                            

 大汖瀑布


千年古村
大汖村的建村历史久远,根据我们调查,目前,能够佐证大汖历史的线索还有三条。
一是大汖村村口的一棵老槐树,据盂县林业部门鉴定,这颗古槐已有千年的树龄。我们的祖先历来有在村前和庙宇植树的习惯,也就是说,在这棵古槐之前大汖已形成村落,至少有千年的历史。

二是在大汖村外的小山岗上,有一座镇山大王庙,里面供奉的石龙王爷像背部有题刻,根据题刻的落款显示,石龙王爷像为金承安二年(1197)始建庙宇时所塑,承安二年是公元1197年,是我国金代的年号,距今已经有825年的历史了。

三是石龙王爷庙中清嘉庆七年(1802)刻立的《镇山大王重修碑记》上有“建于永安二岁”的文字,“永安”是北魏孝庄帝的年号,“永安二岁”为公元529年,如按此计算,大汖村距今至少已有1500年的历史了。

对于大汖村庄形成的历史,我认为,即使按石龙王爷后背的“承安二年”计算,大汖至少已有千年的历史了,因为庙宇的产生绝不会在开村的第一天,而是在当地的人口规模、社会财富达到一定水平后,才会形成有规模的祭祀活动,才会建庙造像。

大汖村口的千年古槐






石龙王爷像
    
大汖村是一个非常奇特的山村,整个村庄建在了一块山体凸出来的大石头上,而且这块巨石呈45度角向下倾斜,所以村中所有的房屋都依着这块大石头顺坡而建,上上下下十多层,远看就像是一座“布达拉宫”。大汖村现在还保留着完整的传统建筑群,传统建筑达到了95%以上。更令人称奇的是,村中所有的房屋都没有地基,不管是二层还是三层的房屋,只凭粘土和石头垒起,而且千年不倒。





农耕社会
大汖村更像一个世外桃源,现在依然还保持着传统的农耕方式,村民们严格地按照24节气耕种,我国西汉时期发明的播种工具“耧车”目前依然还在使用。

韩双牛种了一辈子地,他对我说:我们种地的人很辛苦,一年到头在地里忙,春天耕种,夏天锄草,秋收冬藏,才能把粮从地里收回来。

韩双牛大爷每当和我说锄草,他便要提上海人,他去过上海,他对上海人很有意见。他说上海有点空地就种草,还派人专门给草浇水,他说:“我锄了一辈子的草,头一次见到人给草浇水,那这些地要是种上谷子得多好的收成啊”。
      





韩双牛

大汖村以前有个自己的戏班子,据说清朝的时候就有了,唱北路梆子,演员最多的时候有40多人,能演出近20个传统剧目。我看过大汖村整套的戏服,其精美的程度一点不亚于现在的省级剧团,可见这个村庄的小剧团曾经是多么的辉煌。

在大汖村一千多年的历史中,村民一直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粮食自给自足,房屋自己建造,甚至就连过年放的烟火都是自己做。

村里有个叫韩记子的人,是个配火药的高手,他把茅坑里的尿碱刮下来,再配上柳树枝沤成的炭灰就能做成黑火药。这个人非常能耐,他用死人脑瓜盖磨成粉末,配出的火药能冒蓝色的火焰,喷出的焰火像柳树条一样好看。他为了这蓝色的火焰是下了大功夫了,整天的满山转悠找死人骨头。以前村里的小孩死后,不到入土的年龄,家里就听阴阳先生的安排,把尸首扔到崖下或者放进山洞里。韩记子跑的多了,就知道了哪些山洞里有人骨头,用的时候就去洞里取一点,但他也舍不得多拿,怕用完了就没地方找了。这技术据说古时候村里就有,老辈人就会,后来一辈辈地传到了他这儿,现在村里的人都走了,这些手艺也就慢慢地失传了。





石龙王爷
大汖村的村子不大,却有6所庙宇,其中石龙王爷庙里的石龙王爷最神奇,也最受村民的尊敬和爱戴。这个石龙王爷,其实就是龙王爷,村民们祈雨用的,因为他是一整块石头雕刻而成的,所以村民们称它为石龙王爷。石龙王爷是大汖村的千百年来精神支柱和精神寄托。村民们所有的生活、生产活动围绕着这个龙王爷展开,就连说话都三句不离龙王爷。

但自从解放后,这个石龙王爷命运多舛,经历跌宕起伏。

解放初期,政府要求破除封建迷信,不让敬神。大约是1954年,邻村的村民偷偷地把石龙王爷请去祈雨,这事不知道怎么的就让区公所的干部知道了,区公所的干部带着民兵,去了就把石龙王爷的脑袋给敲下来了。那时候的形势太紧张,没有人敢站出来说话,邻村的人只好灰溜溜把石龙王爷身子给抬了回来。

过了一段时间,经过多方打听,村里人知道了石龙王爷脑袋的下落,是在区公所办公室的一个抽屉里锁着呢。可这区公所的办公室一般人又进不去,就是进去了也不敢撬锁,撬锁抓住了非判刑不可,所以谁也不敢去冒这个险,这事可把村里的人愁坏了。那时候村里有个通讯员,名字叫韩秋和,他负责往区公所送信,和区公所的人都惯熟,村里的长辈就找到他,让他找机会把石龙王爷的脑袋给偷回来,秋和答应了。

就这样,秋和每次到区公所办事的时候,都有事没事地往那个办公室蹭,但始终不得机会,没人的时候抽屉锁着,抽屉开着的时候人又在,就这样蹭了有两年,有一天终于让他逮着了机会,没人没锁,他就把石龙王爷的脑袋装进挎包偷回来了。那天晚上村里人跟过节日一样,他们给秋和杀了鸡喝了酒,秋和那天晚上也喝醉了,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也倍受村里人的尊敬。

 “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 “破四旧”,乡政府派人来砸石龙王爷,村民们得到消息后连夜把龙王爷送到了山上八路军留下的军火库里,后来发现村里的老人有事没事的总往军火库那边跑,山路不好走,老人拄着拐棍要走一天才能回来,他们去就是为了给石龙王爷烧炷香,去的人多了,石龙王爷就暴露了。村里的几个骨干只好石王爷藏到另外的一个山洞里,但用不了多久又会有人去磕头,反正不管藏在哪儿,用不了多久准会被村民发现,然后就又追着磕头去了,因为他们离不开信仰。

没办法,村里的几个骨干把石龙王爷给背回了村,东家藏西家藏,但不管藏到谁家,一到晚上就有人去偷偷地磕头,后来胆子大了白天也敢去,经常能看到有人走得好好的,突然就停下来对着那个阁楼磕几头,磕完了站起身就走,这也太明显了,又暴露了,骨干们只好接着给石龙王爷换地方。

好不容易熬过了“文化大革命”,上边管得不怎么严了,石龙王爷这才逐渐地公开了。





 
每年的农历七月十五是石龙王爷的庙会,从大汖出去的人不管走多远,那一天都会赶回来祭拜石龙王爷。每次的庙会的主要活动是给石龙王爷唱戏和“礼神”活羊,实际上就是行贿送礼,讨好石龙王爷,让他能保佑来年风调雨顺。

“礼神”活羊的仪式很特别,首先是提前一天去羊群里挑选出最健壮的山羊,七月十五这天早上牵到石龙王爷面前,这时候全村所有的人一起跪倒在地上,主事的纠首(祭司)用一碗水浇在羊的脊背上,这时候山羊要是摇头晃脑浑身颤栗不止,就说明石龙王爷收下了村民的礼,大伙的心里都会特别高兴,欢天喜地地把羊宰杀了贡献给他老人家。要是这碗水浇上去后羊不抖,说明石龙王爷对村里人的一些做法不满意,心里不高兴,成心不接受村民的贡献。所以每次遇上羊不抖的时候村民都很惶恐,谁也不知道石龙王爷怪罪的是不是自己,大家跪在地上跟写检查一样回忆过去一年犯过的毛病,比如说某一天邻居家的鸡进了我的菜地,我用石头砍了他,再比如说某谁谁谁路过时没有和我打招呼,我就在背地里说了他的坏话。村民们轮番地检讨自己过去一年的过失,祈求石龙王爷能原谅他们,接受贡献。有时候羊很快就抖了,有时候要跪两三个小时羊才抖,这还都还算不赖的,说明石龙王爷收了礼。记得前几年有一次,村民跪到中午羊也没抖,没办法只好把羊给放了。

后来通神的纠首给出的说法是:“那一年中央颁布八项规定,全国各地反腐败抓贪官,天上人间一回事,所以神仙们也不敢收礼了,今年石龙王爷为了躲避风头,没敢收我们的礼”,不过第二年就恢复正常了。
       




每年村民抬这尊石龙王爷像出来巡游的时候,都会发现他的重量有所不同,只要是换个地方,不是轻几斤就是重几斤,村民们朴素地认为这是石龙王爷在显灵。后来这事不知道怎么就让县里知道了,2007年,盂县文化局的张金瑞局长为了搞清楚这个事情,亲自带着县计量局的专业人员和计量设备来村里秤了一回。结果,换了个地方这个石像就重了6斤,有个记者为了拍照把石像在秤上转个方向,结果又轻了1斤,文化局长也无法解释其中的奥秘,临走的时候还给庙里留了5000块钱。

这件事轰动了盂县,传到了市里,最后连省里的人都知道了。

2008年,盂县有个叫一度大师的方丈,他曾经投资2000多万在县里盖了个大庙,他听说石龙王爷特别灵验,就想把这个石龙王爷弄到他那儿去,这样的香火就比较旺盛。他派人到村里谈了好多次,村里的人都没答应他。后来他搬动了县领导,带着县领导去了一趟大汖。县领导对村民们说:“石龙王爷是属于全县人民的,不能光为你们村服务,我要给石龙王爷升官,让他到县里为全县的人民服务,发挥更大的作用”。结果村民们说什么都不答应,石龙王爷在大汖八百多年了,他老人家走了后,大汖村的人咋办?

后来一度大师又提出来给50万块钱买走,村民们还是没答应。

不过风声很快就传出去了,社会上的人都知道这个石龙王爷值50万,石龙王爷的厄运从此开始了。

2011年腊月里下了一场雪的晚上,那天晚上狗叫特别厉害,第二天村民去庙里一看,石龙王爷被人偷走了。石龙王爷丢了,村民们特别难受,后来村长韩国印请匠人把这尊神像重新塑起摆回了庙里。

第二年清明的一天,村里有人去石龙王爷庙烧香,推开门后发现石龙王爷又不见了,第二次被人偷走了。村长韩国印只好又请人把神像重新塑起,这回全假的了,大伙说这回该没事了吧。

没想到,2013年底,新塑起来的假石龙王爷再一次被人偷走了,现在庙里摆的是第四批塑起的石龙王爷,这几年再没丢过,估计都知道是假的了,所以不来了。


田野调查
从2017年开始,我每年数十次往返于大汖村,每次到村里都是借住在村民家中,和村民们一块吃饭,一块喝酒,一块上山劳动。时间久了村民也把我当作了家人,每次去都要挨家挨户的吃一遍饭才能安慰村民。以致到后来去的时候都有些怵头,因为先去谁家后去谁家吃饭都成了问题,掌握不好平衡会惹得村民怪罪。记得每次走的时候,村民们们总是大包小包的塞土特产给我,但是我知道那些东西他们可以换一点钱,所以从来不肯收。

记得有一次我离开大汖的时候,韩双珠大爷偷偷地把我拽到一边,他从怀里掏出身份证硬塞给我,他说:“给你花椒你不要,给你核桃你不拿,听说身份证能卖钱,你把这个拿上吧”。

就这样我和这个村庄相处了好几年,村民们对我无话不说,有些不愿说给儿女的事情也讲给我听,每一家农户都把自家藏钥匙的位置告诉我,也把这个千年古村所有的秘密通过我向未来传递。


韩双珠
      




村民韩二妮经常对我夸耀她的两个亲家。她说:我这辈子有两个崇拜偶像,她们都是我的亲家。

她说:“我的第一个崇拜偶像是我大闺女家的婆婆,也就是我的亲家,她是过年的时候做炒米,炒着炒着一头栽倒在地上就死了,死的可利索哩,一点都没有受罪。哎!真不知道她前世修了什么善德,这辈子能有这么好的果报,她是我心中的偶像。

我另外的一个偶像是我二闺女家的婆婆,平常一个人住在村里,身体可好呢,那天她串完门回家做饭,坐在灶火前火还没点着,人坐在那儿就死了。手里还抓着柴火,还坐得端端正正的,一针不打,一点不疼就死了,你说这好不好!她们两个都是我心中的偶像。”

我常和两个闺女说,妈妈将来要是能像你们婆婆这样就好了,那样你们就不用受我的连累了。

韩二妮

大汖村的村民对生活知足感恩,村民韩良虎对我说:“我现在在村里有六间房,一个小院和一条叫虎子的狗,在山上我有十几堰地,平常主要种谷子和土豆。另外我还有几只羊,大羊去年生了3只小羊,今年又生了2个,我感觉我生活在大汖很满足。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对我来说,满足就是柜子里的米,满足就是新出生的羊,满足就是早上起来身体哪都不疼。”
   





韩良虎

还有一位村民叫韩爱果,80多岁了,每次去她都拽着我去看她的棺材,而且每次看都会露出欣慰的笑容。

她说:“其实我浑身上下哪儿都不疼,身体也没毛病,但人岁数大了,说不定哪天就没了,早预备早放心,省得到时候让孩子们忙乱。人到这岁数,实际上就是一天一天的等死呢,睁眼的时候吃饭干活,眼一闭就到另外的一个世界去了。不过我一点都不害怕,到那边有我老汉在呢,我给他做了一辈子的饭,他都殁了十几年了,也不知道在那边能吃上口热饭不?我现在留在哪边都行,在这边的话有儿女们,到那边就给老头做饭去。”

大汖村的上空是一条繁忙的航线,平常没事的时候韩老太太就喜欢坐在门口看飞机。
她说:“我一辈子没出过远门,最远就到过盂县县城,我也不想去更远的地方,走得远了没亲人。我们村子上头每天都有飞机过,我没事就坐在门口看飞机,不知道飞机是要飞到哪里去?也不知道飞机上坐的都是些什么人?那些坐飞机的人一定很有钱,他们吃得肯定好,不知道他们从天上飞过的时候能不能看见我?”

韩爱果








空村化现象
大汖村的物质与非物质文化遗产丰富,正因为如此, 2013年大汖村入选国家第二批传统村落保护名录;2019年又被评为第七批中国历史文化名村。

就是这么迷人的一个千年古村,现在事情变得有些糟糕,大汖村空了,整个村中现在只剩下13位老人。年龄最大的87岁,最小的50岁,整个村子几乎成了空村。 

1949年,大汖村的人口约为300人。
1970年,大汖村的人口为348人。
1980年,大汖村的人口为336人。
1990年,大汖村的人口为250人。
2000年,大汖村的人口为80余人。
2019年,大汖村的人口为13人。












白天行走在村中,大部分院落的大门紧锁着,因长期无人居住和维护,许多房屋都坍塌了,砖瓦檩梁破败的散落在那里。一些院落里村民搬走了,但家具都还留在里面,就像主人走得很急,来不及搬走一样。每当夜幕降临,偌大的村庄里只有几处零星灯火,看得让人心酸,倍感凄凉。听留守在村中的老人讲,以前的大汖特别热闹,傍晚乘凉的人能把整条巷子坐满了,现在人都走没了,已经有很多年听不到熙熙攘攘的人声了。

解放初期,中国的农民占总人口的88%,现在,这一比例约为36%。从1978年至2018年,我国城镇常住人口从1.7亿增加到8亿人,城镇化率从17.9%增加到了58.52%。我们的目标是到2030年将城镇化的水平推进到70%,也就是说要使10亿人口进入城镇生活。

大汖就是这样一个空了心的古村,她在经历了打工潮、城镇化后,人口日益凋零,目前只剩下13位村民。她跟中国大地上成千上万个城镇化进程中的古村落一样,气若游丝,命在旦夕了。
    





回不去的故乡
我问大汖的村民,“为什么要离开自己的故乡?”村民们告诉我说,村子里没工可打,挣不到钱,没钱就娶不到媳妇。再说村子里的学校迁走了,孩子们没地方上学,不走怎么办?

首先,从农业生产的角度考量,耕地已经入不敷出,无法维持一个农民的普通生计。在大汖,每位村民种一年地能收获220斤谷子,100斤玉米,50斤花椒和100斤核桃。按照目前市场收购价格小米5元1斤、玉米0.85元1斤、花椒50元1斤、核桃8元1斤计算,每个村民全年的农业收入约为4500元,平均每月370元,这还没有计算口粮。现在外出打工每天可以挣到120元,打工一个多月就能抵上辛苦种地一年的收入。农业生产劳动的价值在衰退,年轻一代的村民深知靠种地养活不了自己,所以纷纷放弃农耕外出打工。





韩成绩

其次,从种族绵延的根本出发,村民的婚姻和生育的基本诉求得不到保障。山外的媳妇不愿意嫁进来,山里的姑娘都要嫁出去,除了少数人通过换亲的方式,用自己的妹妹或姐姐嫁到对方去换娶到媳妇外,大部分人娶不到老婆,于是就有了第一批离开山村的人。

留守村民韩成绩就是一个例子,他一直打光棍。他对我说:他总结了一下原因,他找不到媳妇主要是让牛奶涨价给害的。 

我问他原因,他说:“我从27岁离开大汖到外面打工,整整打了12年的工,没想到走的时候是一个人,回来的时候还是一个人。其实在外打工的那些年,我一直在托人找着对象,县城周边的乡镇都让我给跑遍了,最远都跑到昔阳大寨那边了,但因为各种原因一个都没成功。现在相亲女方的要求太高了,上来就要“三金冒烟一座楼。”三金是金项链、金戒指和金耳环,冒烟的是汽车,一座楼就是在县城里要有楼房。现在在县城里买一套楼房最起码也要二三十万,我存下的钱也就够买个三金,所以婚事就一直耽搁到了现在。

这些年来,我相过的亲加起来有三四十个,打工挣的钱也都花在这上面了。相亲都是男方去女方家,每次见面我都要包车、请媒人吃饭、给女方家买牛奶,一趟最少得花二三百块钱。有的人家收了牛奶后说不行也就算了,有的人家说再考虑考虑,遇上这种情况的还要买牛奶。以前我打工一个月才挣一百来块钱,每相一回亲就等于白打两个月的工。后来我总结我的婚事就是让牛奶涨价给害了,原来一箱牛奶十几块钱,只要有人介绍他就敢去,后来一箱牛奶涨到了五十多块钱,每次相亲我都得掂量掂量,就不敢随便去了。”

第三,从社会转型的趋势观察,城镇化是造成空村化的重要原因。我国计划经济时代形成的城乡二元治理结构,使得城乡国民待遇严重不平等,不仅仅是城里人看不起农民,连农民也看不起自己,“农民”几乎成了身份卑贱的代名词。目前社会上的各类资源,如教育、卫生、环境等最大限度地向城市集中。所以,当城镇化的大门打开后,长期依附于土地的农民无法抵挡城市的诱惑,纷纷逃离故乡进入城镇生活,农村成了被抛弃的地方。

最后,从下一代的教育大计考虑,学校的撤销是压垮传统村落的一根致命稻草。村民们经常教育孩子的一句话就是:“如果不好好读书,长大了就得在农村受罪!”村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孩子的教育上,即使自己离不开农村,也都寄希望于下一代人能离开农村。迁走村中的学校,是抽走了农村青壮年生活中的必需品,使得一些原本还想留在农村的人不得不离开家乡,带着孩子迁徙到城镇中去上学,从而接受被城镇化和被城市化的命运。







遗失的文明
现在,当我们谈起中国时,往往会把她定位成一个“转型中的国家” 。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们是幸运的,能够在有限的一生,目睹那么多的社会变化。但从另外一个角度讲,我们也是不幸的,亲眼见证了传统文化的消失。

在我国五千年的农耕文明发展中,村落是最基本的社会生存单元,绝大多数人都生活在村落里,村庄里遗存着我们民族深厚的文化基因,保持着最真切的日常生活与约定俗成的风习。传统村落留下的不仅是建筑,附着在古村落之上的,还有宗族礼仪、乡规民约和道德准则。

我曾经问村里的韩水成,“如果遇到路边有人摔倒了,你扶还是不扶?”韩水成说:“那怎么能不扶,不扶的话,让人知道了以后还怎么做人?再说,不扶的话这辈子良心上也过不去。”

韩水成

我问韩生志的母亲为什么不离开大汖村。

她说:“我8岁上就结婚到大汖,和老伴过了58年,他现在就埋在对面的山上,我看见了山就等于看见了他,我不能丢下他不管,有我在村子里,老头他不寂寞。”

我问韩生志你为什么不走?
生志说:“我妈妈生养了我一回,拉扯我们兄妹几个长大,现在她老了,我不能为了自己高兴就丢下她不管,她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我要和她待在一起,所以我不能走。

前几年我老妈妈就瘫在炕上动不了了,她吃苦受累一辈子,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以前家里穷,几年都吃不上一顿吃肉,就是队里分点肉她也都紧着给我们吃了。现在光景好过了,肉随便吃,她却不会吃了,一吃就吐,苦日子把她的吃肉的功能都磨没了。

我现在最大的难处就是伺候不好老妈妈,我一个大男人,只有一身的力气,别的都做不好。我从小放羊,羊我喂的好,但人我养不好,我不会蒸馒头,面条也擀不长,让老妈妈跟着受委屈了。有时候一想起这些我就想哭,但又不能让她看见,免得她跟着我一块落泪,所以,想哭的时候我就一个人躲在灶火角里哭。”






中国传统道德中的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这些用以维系人与人之间和谐关系的准则,至今还深深地根植于广袤的乡村中。然而,这些用五千年历史积淀起来的文化基因正随着村落的空心化而瓦解消失。

空村化带给传统村落的不仅是传统道德礼仪的流失,还有土地流失、文物流失以及物质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流失。

大汖村的村民逐渐离乡后,山上的梯田开始荒芜,这些梯田是大汖的祖先耗时千年用石头在山上一圈一圈垒起来的,现在因为无人耕种而荒芜,杂草长的有一人多高,从远处已经看不出梯田的模样了。自然和人争夺田地的较量,最终却以自然的胜利而告终。
         




刚才说的那个会自己变换重量的石龙王爷神像,前前后后被偷盗了三次,第一次丢失后,村长请人雕塑了新的摆上,结果,没过半年赝品也被人偷走了。没办法,村长只好再请人雕塑新的摆上,但第二年新的赝品再次被人偷走。

大汖村祭祀神灵和愉悦村民的戏班子,在经历了百年演出后,因村民的流失而不得不关停。此外,还有神奇的建造工艺、神秘的焰火制造工艺,传统的手艺和节庆礼仪等等。

从前的大汖村,春节、清明节、中秋节及各个庙宇里神仙的节日都是热气腾腾的,现在,除了石龙王爷庙会以外,就连春节都不见几个人回来。
        








所以今天在这里,我不只是讲述一个大汖村的故事,而是在讲述所有村落都遇到的问题,空村化已经成为一种势不可当的趋势,所有的村落都夹裹在其中不能幸免。

从数据上看,近30年来,中国平均每十年都有超过10%的农村人口流向城市。我们国家的目标是到2030年,将城镇化的水平推进到70%,也就是说,在今后的10年里,还会有1.5亿的农民进入城镇生活。

1.5亿是个什么概念?1.5亿是半个美国的人口,2个英国的人口, 6个澳大利亚的人口。我们可以设想,只需要5年的时间,就迁走整个英国的人口,那么伦敦将会是一个什么模样?

不可否认,城镇化是经济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也是现代化的重要标志。

目前,美国的城镇化率是82%,英国是83%,日本是94 %,中国现在是60%多。所以说,在可以预见的今后几十年里,中国农村的空心化问题,还会以目前的速度和烈度一直进行下去,这也必将成为本世纪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变化之一。这种变化会一直持续到普遍的、不安于现状的原因消失后,才能达到新的均衡。可是,真到了那个时候,我们真正意义上的传统村落还能剩多少呢?

记得前几年我应邀在澳大利亚的蓝山地区做调查,那里是一片茂密原始森林。有一天我们考察走到了一处悬崖边上,看见下边不远处有两个土著居民正在架着火烧烤猎物,我想挥挥手和他们打个招呼,但被陪同的当地政府官员给拦住了。他们说:澳洲绝大多数的土著人已经融入了现代生活,像这样原始的土著居民已经很少很少了,政府非常珍视他们的生存状态,甚至连法律也对他们网开一面,希望我们不要打搅到他们,让他们的生活方式能够自然地延续下去。

那天,我在那个悬崖边上站了很久。

我希望,当以后我们面对我们的村民时,不但可以挥挥手,我们还依然还可以看到他们脸上的笑容。
 


2018年初拍摄这张全村合影时,大汖村还剩15位村民 (一人因瘫痪在床,未出现在照片中)。截止今天,大汖村还剩11人。

《大汖村最后十三人》
王晓岩 著
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
 
 
【提问环节】
Q1:侯奖让我不再“孤单”,这个“孤单”是来自什么?这里面有没有对自己摄影风格的不自信?或者说对纪实摄影前途的一种担忧?

王晓岩:在获奖感言中我也阐述了为什么感到“孤单”,毕竟这是一种像苦行僧般的工作。档案式的影像调查有它的特点,即强调真实性与准确性,排斥夸张的、观念的、艺术的表达,除了影像记录之外,还需要综合视觉人类学、社会学、民俗学、口述史等多种方法,对其历史年代、形成原因、地质地貌、民族、人口、习俗、生产生活、物质与非物质文化遗产等方面进行详尽的文字调查,影像在这里是佐证调查成果的,所以看起来不太“摄影”,这类作品也很难得到各种奖项和展览的青睐,更难被当下认可和肯定。

毕竟,田野式的摄影调查不是我们目前圈内的主流,你看目前拿摄影大奖的作品都要具备这么几个条件:巧妙的构图、绝妙的瞬间、精致的影调、新近的舆论导向、重大的社会事件、歌颂党和祖国伟大的成就。这些条件如能完成三分之二,你离拿奖就不远了。

很显然,像空村化这样的一个影像记录,既不是重大社会事件也谈不上伟大成就,所以它就显得“孤单”。

但是,档案式的摄影田野调查有它特殊的价值,那就是历史价值。影像如同陈酿,需要时间来沉淀酝酿的。我经常臆想50年、100年后的人们希望看到什么样的照片。

我们每家都有自己的家庭相册,翻开相册时,最能触动我们心灵的是照片中的岁月和琐事,影像经过时间洗尽铅华,构图、色彩、瞬间已经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一个家庭有自己的家庭记忆,那么一个民族也有自己的集体记忆,一个国家有自己的国家的记忆。我们国家持续了六千年的农耕文明在向工业文明和信息文明行进中突然土崩瓦解,这种变革就发生在最近的几十年里,就发生在我们的眼前,而且如排山倒海般的涌来,所以不能不引起我的关注。如果说我的摄影调查能为以后留下这份集体记忆,那我便认它是有价值的。所以,我并没有对自己的摄影风格不自信,反而信心十足。

只有历史认为有价值的,它才具有真正的价值,不在于当下。

说起纪实摄影,目前在摄影圈子里看起来确实有些势衰。一个圈子就是这样的,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最初是风光摄影独占鳌头,后来是纪实摄影独霸天下,到现在观念摄影成了主流,这其中没有孰优孰劣。但是要论对社会的贡献和推动来讲,纪实摄影的作用是毋庸置疑的,他需要丰富的阅历、敏锐的洞察力、独立的思考判断、悲悯天下的胸怀和担当。

我不排斥任何形式的摄影作品,我喜欢气势磅礴的风光大片,也喜欢表达隐喻的观念作品,我会从他们中间汲取我所需要的养分。我甚至喜欢憨态可掬的摄影大团,他们背着世界上最好的摄影器材,到祖国的名山大川拍摄,虽然照片千篇一律,但锻炼了身体,开阔了眼界,大家玩的高兴,玩的开心就好。现在的摄影已经成了一种大众娱乐方式,只要喜就去多拍吧。
 
Q2:请问如何从生活中提炼可以长期跟踪拍摄的主题?
 
王晓岩:这是一个如何选题的问题,在开始一个专题的拍摄之前,首先要认真地确立自己的目标,前期的选题特别重要。

其实我们在生活中有无数值得拍摄的主题,但是经常会被我们司空见惯地忽略掉了,这是因为我们对身边的事物缺乏了好奇心,产生了免疫力,因为这些事情已经常态化了,理所当然了,所以我们便熟视无睹了。很多老外来中国拍照片,感觉遍地都是题材,不同的社会制度,不同的文化差异,不同的生活习惯都会产生这种距离审美,当你站在门外去看一件事情的时候,你会看的比较清楚。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们找不到题材,就是我们迷在其中了。

选题需要一个审视全局的高度,你的视野一定要高于这个题材才能把控好它,就是说需要跳出自己的惯性思维来去考虑这个问题。比如说我们的计划生育那么大的一个历史过程,是需要有人去表现的。其实在我们身边有无数的题材可以挖掘,这个题材不见得是多么宏大,但是需要深挖,很多重大的历史进程都是从一些小事件中折射出来的。

我的方法是在确定选题之前阅读大量的相关书籍,了解背景知识,从各个方面汲取与这个主题相关的给养,如果没有知识储备,没有思考的支撑是很难做好一个专题的。缺乏背景知识的痛点会在以后的实际拍摄中体现出来,很多有意义的画面充斥在你的周围,你却无法判断,你感觉这些画面与获奖没有多大关系就不拍了,因而丧失了无数的机会。

鉴别能力从哪儿来呢?就是长期的阅读,长期的了解,了解这件事情的本质,你看不到他的本质,很多画面你也就看不见了。 
  
现在我们的摄影出现了一个大问题,就是盲目的追随。某一项摄影大奖刚一公布,有无数的摄影人去模仿这些获奖作品,我们很多人的目标是怎样去获一个奖,摄影大奖毕竟就那么一点点,而且评委的喜好不同,获不获奖跟你的专题好坏没有必然的联系。

关于如何从生活中提炼可以长期跟踪拍摄的主题,我认为这是一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问题。我的经验是在自己身边熟知的领域里去找,最起码语言要通吧。就像很多人去甘南拉卜楞寺拍摄,不了解藏传佛教,不知道拉卜楞寺的历史,不了解藏民的信仰,说话也听不懂,无法交流。到那儿去后只是猎奇的举起相机一通扫射,回来自己都不能对自己拍摄的图片说出个所以然,那么这些图片又有什么意义呢?

记得陈小波老师讲过一句话,很触动我,她说:“每个向你迎面走来的人都是一部大书,就看你挖的够不深够深”。
 
Q3:为什么专题里没有年轻人出现?专题里是怎样表现外部社会环境给大汖村带来的影响?
 
王晓岩:关于为什么专题里没有年轻人的出现?这里我给大家看一组大汖村人口变化的数据。 
1949年,大汖村的人口约为300人。
1970年,大汖村的人口为348人。
1980年,大汖村的人口为336人。
1990年,大汖村的人口为250人。
2000年,大汖村的人口为80余人。
2019年,大汖村的人口为13人。

从数据中我们可以看出,自改革开放以来,这个村庄的人口开始锐减,尤其是进入到新的世纪。这些数据实和我们国家的城镇化率基本上是吻合的。解放初期我国农村人口是88%。到改革开放初期的1980年,我国的农村人口为82.1%,  2000年时农村人口占64%。分界线在2010年,第六次人口普查这一年,农村和城镇人口各占50%。到2020年第七次人口普查,我国的城镇人口已经达到了63.89%。农村人口只剩下36%左右。对照这两组数据我们就可以看出中国农村空村化的过程和中国城镇化的进程,也就能得出年轻人去哪里的答案了。目前大汖村中只剩下13位老人。年龄最大的87岁,最小的50岁,整个村子几乎成了空村。

关于专题里是怎样表现外部社会环境给大汖村带来的影响,我想看了上面的那组数据对比,基本上可以得到答案了。

大汖村是中国农村空心化的一个典型,对于一个专题来讲,仅仅靠照片是难以体现的,所以他需要文字的解说。照片是文字的佐证,文字是照片的注释,二者相辅相成、相得益彰才能把事情讲清楚了。在这个专题中我写了十几万字的调查报告,照片中没有看到外部环境对这个村庄带来的影响,我在文字中都解释清楚了。

这里要提出一个问题,就是目前我们的纪实摄影不注重文字说明,认为照片可以说明一切问题。图片作为视觉语言来讲,确实有一图胜千言的功能,但有时候会被误读,为了避免这种现象的发生,文字说明是非常重要。
 
Q4:作为影像表达的手段之一,视频是不是更加适合表现大汖村这个项目?您如何看待视频和静态照片的区别?
 
王晓岩:毋庸置疑,像大汖村这样的专题用视频表现肯定会更好一些。视频是连续的画面,有同期录音、有解说、有音乐,它表现的手段比照片多,视频还可以还原或构造场景,更容易使人产生代入感。但视频也有它的弱点,它需要一个团队协作,比如摄影、录音、播音、灯光、后期剪辑等等,所以个人完成起来难度比较大。而图片摄影不同,你可以单兵作战,摄影包里带着相机和录音笔就可以出发了。

就传播而言,目前视频和图片各有各自的空间,不分孰优孰劣。静态照片适合于出版、做书、展览。视频尤其是短视频更适合于大众阅读,目前各大热门短视频应用用户达8亿以上,可见短视频在中国的火爆。

从操作层面来讲要看你擅长那一方面,如果你经费充足可以组建自己的影视团队,那么拍摄视频无疑是比较好的选择。如果你是单兵作战,图片摄影无疑会更好一些。这两种方式各有利弊,不分好坏,只有适合不适合。

 另外,大数据告诉我们,目前大众的浏览视频的时间一般不会超过五分钟,七分钟是一个界限,很少有人耐心地看完十分钟以上的视频,所以抖音、快手等等APP大多是两三分钟的短视频。我们目前的阅读习惯是碎片化、快餐化、阅后即丢的方式。现在还有多少人能认真地读完一本书,耐心地看完一部电影呢?这是一个值得商榷的问题。
 
Q5:村落空心化从我们国家社会发展来看是必然的趋势,您觉得除了情感的因素,记录这个项目还有其他哪些意义?有没有一种途径能使文化得到传承和发展,你对此有什么建议呢?
    
王晓岩:刚才我讲了城镇化是一种趋势,而且是一种势不可挡的趋势。但是作为个人来讲,目的并不是要留住这份对乡土朴素的情感,而是要如何记录这样的一个历史进程。自改革开放以来,尤其是近二十年来,大量的农民从农村迁徙到了城市中,这个群体有多少呢?据统计大约有六、七亿人口。六、七亿人口是个什么概念?两个多美国,十个英国,二十多个澳大利亚人口。如此庞大的人口迁徙,这在人类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这是一个从农耕文明工业文明转变的节点,其影响必定是深远的。

人类历史上的城镇化从十五世纪英国的圈地运动就已经开始了,欧洲的城镇化在工业革命后也进入了高潮,但他们的这种转变是缓慢的,而中国仅用了40年就完成了西方三、五百年才完成城镇化的转变,作为一个身在其中的摄影师来说,我无法对此无动于衷,假如后代问题起我们中国是怎样从农耕文明进入工业文明时?我们将哑口无言。那么,当下最要的事情就是认真地记录,我们要把这个变化的过程呈现给后人。

除了记录这个巨大的历史变革之外,我另外的一个目的是呼吁保护中国传统村落。我这里讲的传统村落不是普通的村庄,而是现在还遗存的一些极具重要历史价值、遗存大量经典民居建筑,物质与非物质文化遗产丰富的传统村落。

我们知道,在前些年的城镇化浪潮下,许多历史名城古镇被夷为平地,开发成千篇一律的广场和现代住宅,古老的民居、街道没有了,历史建筑所剩无几,所有的城市几乎千城一面,丧失了自己的文化和特点。反而一些因为发展落后没来得及改造的古城现在都被评为了世界文化遗产,比如平遥、丽江,这一点我想大家深有感触。

解放初期,梁思成先生曾建议保留北京的城墙和格局,规划双城建设,将工业和新的城市功能迁徙到城外。但在当时他的提议没有得到采纳,北京的城墙被夷为平地。如果当时按梁思成先生的规划实施的话,目前的整个的北京城就是一个大的世界文化遗产。历史就是一块试金石,时至今日,北京还是把重要功能迁到通州去了,但为时已晚,令人扼腕痛惜。

在城市发展的几十年间,一些偏远的古村落因为闭塞得以保存下来,这些传统的古村落承载着我国六千年的农耕文化,保留着大量不可复制的物质和非物质遗产,如果古城的消失已经势不可挡,那么现在起码要尽力保护这些留下来的古村落。

关于传统村落的文化传承和发展这个问题,实际上我们的国家还是做了一些工作的。2011年,时任国务院参事的冯骥才先生向温家宝总理谏言,提出了保护传统村落的概念,从2012年起,由住建部等四部委制定的中国传统村落保护名录开始启动,前后分了五批认定了6819个村庄予以保护,很多村庄得到了国家300万元的保护经费。近些年来,一些交通比较方便的村落开发旅游,偏远的村庄开发绿色产业,这些都是传统村落的出路。
 
Q6:您提到那些老房子,有人住的时候就好好的,人一走房子就踏了。从某一方面讲,有神住着的时候村子好好的,神没了村子也衰落了。这里面有一个精气神的东西在支撑着人们的生活,这个东西在我们的文化里自古以来一直都以各种方式存在着,但是我感觉在当代社会里,这个“精气神”被“金钱信仰”替代了。您觉得我们当下如何再能找回这个“精气神”?
   
王晓岩:找回这个精气神,是比较复杂的一个问题。从历史上看中国人最有精气神的时候是在春秋战国时期,那时候百家争鸣,英雄辈出,出现了儒家、道家等各种思想,所以那个时代的人是最有精气神的。

中国传统文化的主流是鄙视利益、耻于金钱的。在义与利的取舍上,总是以义为先,崇尚舍生取义、杀身成仁。但时至今日,尤其是最近这几十年,出现了疯狂的拜金主义,把金钱和物质享受看作是人生最高价值。当然,人活着一个靠物质一个靠精神,当我们把所有的精力全投入到物质方面时,我们的精神自然就空虚了。 

总的来讲,我们的祖先为我们留下了非常优秀的道德传统,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这些都是我们应该继承的。具体说怎么能找回这个精气神,这不是我能回答的问题。可能当物质的生活到达一定的水平的时候,人们才会向往精神上的东西。当大多数人意识到精神层面很重要时,我想我们的这个精气神自然就找回来了。
 
Q7:拍摄这个村子除了记录人还有哪些方面是需要记录的?比如对村里的老房子(建筑)是否有拍摄记录,是不是每座房子都留下了影像?
 
王晓岩:对传统村落的记录我有一套自己的田野调查方法,大汖村是严格按照这个方法去执行的。我的调查方法将村落分为7大板块,1、村落格局;2、村落历史见证;3、物质文化遗产;4、非物质文化遗产;5、民俗生活;6、生产方式;7、历史重要人物。这七类别下面又细分出许多更为细致的调查方向,比如说第一大类--村落格局就分为:1、全貌,2、村落与自然关系,3、村落不同角度的景象,4、主要街巷,5、重要公共空间,6、地质地貌自然特色等等。刚才你问的这个建筑,它就属于调查的的第三大类--物质文化遗产,这一类我们将它分为公共建筑、民居建筑及其他建筑,每一项都是有表格,需要仔细填写。比如说某个民居大院,调查和拍摄要显示它在村庄中所处的位置,建于哪一年,以前住过什么人,土木结构还砖混结构,建筑形式上是窑洞、四合院、客家土楼还是吊脚楼,有几间房,砖雕、木雕、石雕等等做一个详尽的记录拍摄,同时有相应的文字表格来说明。

我不一定会对每个建筑都做这样详尽的记录,但这个村庄中具有代表性的建筑是要详细记录的,一个村庄基本上不会有两三种以上的建筑风格,我会挑选一部分比较经典的和保留完整的建筑来进行整体记录。
 
Q8:拍这个村子的人很多,如何与其他摄影师区分开来,具有自己的特色?您觉的这组作品最后获得侯奖的秘诀是?
 
王晓岩:的确如你所说,拍摄过大汖村的人很多,我想我和其他摄影师的区别在于:一、我花费了很长的时间,然后按照一套科学的调查体系来去讲解一个村庄的故事。我拍摄这个村庄至今有五年了,在这个村庄所有重要节点上我都会出现在那里,而且是长期驻扎,不是拍两三天就跑。

二、对于这个村庄,我的初衷是对中国村落空心化的问题和现象做一个完整的田野调查,目的和成果是写成一本书,当初并没有想拿它去获奖。这个田野调查的阶段性成果《大汖村最后十三人》已经出版,我们还在天津大学举办了一个国际研讨会,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也派员参加了会议,这说明传统村落空心化和如何保护的问题在世界范围内都是被关注的。

这里要说说我为什么要热衷于出书,首先因为在一本书中你可以将完整的田野调查纳入其中。二是因为书出版发行后各大图书馆都会有馆配,这其中有一本是放进地库永远藏着的,这样你的作品就有可能会被以后的人看到和研究。如果目的仅仅是做个展览或获个大奖,用不了几年就会被人忘记,这样的话它的意义就不大了。

当初我投稿“侯奖”的时候,并没想到能拿大奖,但我想提名奖应该是有可能的,获奖是个好事情,他可以让更多的人去关注中国村落空村化的问题,这是我投稿的初衷,在这里要感谢“侯奖”的评委。

这组作品能获奖,我想可能是因为对这个项目深入调查打动了评委,也有可能是评委们对现在铺天盖地的观念摄影作品产生了厌倦。目前流行低饱和度、大景别小人物、情绪宣泄的私摄影、利用传统老技法拍摄和制作的照片充斥在各个比赛中。当这些影像泛滥时难免会使人麻木,再好吃的东西吃多了也会烦,朴实的、带有学术性的作品是目前所缺少的。

另外我认为有可能是因为这个专题中一些质朴的故事打动了评委,很多人看完大汖村的故事都会流泪,能体现人性光辉和打动人心灵的作品生命才会长久。

Q9:大汖村这个项目您还会继续拍摄下去吗?除了大汖村您还有什么正在进行的和即将开始拍摄项目?
 
王晓岩:这个项目肯定还会进行下去,这个村庄现在还有11个老人,我会继续跟踪,直到他空无一人。

另外大汖村这个项目我只完成了一半,另外的一半也在开始着手拍摄,目标是离开村庄的那一部分人。我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离开村庄?他们离开大汖村后去了哪儿?他们是否适应城镇的新生活?他们在那里遇到了什么困难?他们在那里受了什么委屈?他们在那里得到了什么喜悦?他们在那里生活的怎么样??他们和城镇是不是能融合在一起?这都是我想提问的问题,我会挑选几十个离开大汖村的人继续去采访。

《大汖村最后十三人》是这个项目的上集,通过留在村子里的十几个老人讲述了这个村庄的历史和曾经的辉煌,下集将是离开这个村庄的人,把这两个故事合在一起,我想我就把这个中国村落空心化的原因讲清楚了。

除此之外我还有很多的专题在推进,比如说我拍摄了一个区域40年间100个家庭的变化,那是一个长期项目,我从20多岁开始做,每隔十年拍一遍这些家庭,每个家庭40年间的变迁都在这个专题中。


END


“蚂蚁隔壁班”分享会安排:

1,陈吉堃,《我的摄影经历》 
2,刘翔,《影像艺术创作中的家庭影像题材研究》 
3,晨堂,《我和蚂蚁摄影以及世语新说》 
4,王雷雷,《学习摄影的新误区》 
5,安礼楠,《简明组照编辑逻辑》 
6,张杰,《伟大的传承-尤金·阿杰与沃克·埃文斯》 
7,张耀疆,《从“动物园”到街拍摄影》 
8,金晶,《跑了百来个国家不如在“蚂蚁”呆几年》 
9,唐浩武,《我拍农民工》 
10,饼,《地尽头》 
11,卓玛,《回望高原》 
12,刘强(蜗牛),《说“绿风景”抄袭,我有话说》 
13,大笨笨熊,《爱与吻-一个摄影师的自白》 
14,李岳,《摄影收藏存储与包装材料的选择》 
15,烟丝,《我看的那些有关照相与艺术的书》 
16,张宏伟,《我学习摄影的三个阶段》 
17,要有光,《手机影像创作》
18,朱昱安,《从想象到呈现》
19,李伟,《游走在边疆》
20,夏建国,《浅谈客观摄影与主观摄影》
21,戚勇,《关于手机新影像的思考》
22,滚刀肉,《让自行车回归生活》
23,袁徐庆,《空房间》-立体摄影作品的诞生
24,凌鹤,《婚礼摄影师自我身份认同》
25,白杉,《摄影书“生长”》
26,安光系,《风景摄影的历史与走向》
27,人自在,《向外放眼,向内观照-摄影与茶》
28,王福春,《生活中的中国人》
29,by5ff ,《帮你做出最漂亮的银盐照片》
30,Zhang lala,《中国摄影师如何走向国际舞台》
31,王庆松,《在希望的田野上》
32,朱洪宇,《摄影人如何走进摄影节》
33,林路,《摄影画册的鉴赏与收藏》
34,王若邦,《告别单一叙事》
35,刘杨,《从人性到物性-当代静物摄影创作指南》
36,商华鸽,《拍摄死亡》
37,齐林Lin,《撒哈拉往事》
38,李巍,《有些小事才是大事,比如那碗米饭》
39,王牧,《最短的长镜头》
40,卢承德,《苏州故事》
41,袁吉晴,《宝丽来的神奇故事》
42,袁洁,《打破套路化的摄影创作》
43,李继保,《英雄地》
44,濮演,《在路上》
45,邢千里,《中国摄影简史》诞生记
46,严志刚,《时代背景下,让摄影和自己发生关系》
47,杨寒,《关于时尚摄影二三事》
48,陆祎玮,《我在美国策张爱玲展》
49,龚月强,《观展志-摄影展览带给我们什么》
50,王志平,《遍地风流-普罗旺斯的恢弘抓拍》
51,钟林春,《从摄影到摄心》
52,刘翔,《马克·吕布黑皮书-摄影的传承》
53,阴彤,《我在英国讲故事》
54,袁园,《把“当代艺术摄影”作为方法》
55,周仰,《从写实到造境》
56,路万江,《古典相机》
57,柴柴,《辛迪·舍曼:这不是自拍》
58,要有光,《如何选择适合的拍摄器材》
59,宁舟浩,《拿什么奉献给你,我的乡村》
60,李志国,《从2024相机到“重生”系列作品》
61,王攀,《故乡三部曲:一城一山一河》
62,马语者,《熟悉而陌生的大伙伴》
63,拉黑,《从罗福平到罗福平》
64,马浩冉,《古典摄影工艺的当代实践》
65,王仁伟,《船厂农民工》
66,棉布,《培根的文脉-介绍绘画大师弗朗西斯·培根》
67,郑忠民,《摄影:阅读与写作》
68,王若地,《黑白摄影的形式、空间和技巧表现》
69,王勇,《寻找乡村照相馆》
70,赛力克 · 木胡什《我们的太阳在路上》
71,靳华,《视觉日记》
72,张宏伟,《2000年以来的甘肃摄影》
73,吴小淮《群雄逐鹿 ——135单镜头反光照相机典藏与鉴赏》
74,于涛,《珠江——与河山的对话》
75,盖少华,《像之阴阳》
76,李檣,《我的故乡摄影与中国式纪实摄影》
77,邹璧宇,《一起来一次公路摄影》
78,王璜生,《重读1984年珠江流域的影像纪录》
79,刘劲勋,《 C Pluao黑碳料理》
80,张静,《记忆的图像变体》
81,王兵,《现代性与中国当代摄影》
82,陈立群,《金石声(金经昌)一个跨界的摄影大家》
83,蛊师,《从摇滚乐到日常经验》
84,林添福,《2004-2021我拍祭龍》
85,刘江岭,《日本古建筑小史概要》
86,傅尔得,《《对话》与《在场》:当代摄影艺术在玩什么?》
87,曹梦鸽,《艺术史研究者的观看技术:从胶片幻灯片到虚拟现实》
88,张俊佳,《裸模10年-围绕摄影展开的生活》
89,严明,《江湖问答》
90,陆文鹏,《街头剧场》
91,钟华连,《从现在开始,去做一本摄影书吧!》
92,吃土豆的人,《吃瓜大会》
93,  戴显婧,《她在家-关于中国独居女性的爱与怕》
94,尤达任,《形式的内容》
95,颜长江,《我的道场》
96,王晶,《胶片是否还有意义-谈巴黎暗房与胶片复兴潮》
97,王欢,《女巫浇酒-关于当代艺术中的神秘学热情及其修辞》
98,李明,《西北行旅》
99,赵华鹏,《手机摄影的可能性》
100,王士杰,我的《青春》(第8届侯奖获奖者系列)
101,谭秋明,《我的“侯奖”之路-一位摄影的叔的成长过程》(第8届侯奖获奖者系列)
102,王晓岩,《大汖村--二十一世纪中国村落空心化的标本》(第8届侯奖获奖者系列)
103,辛宏安,《图像、文本、记忆——摄影系的学术脉络》
104,邸晋军,《通过古典面向当代的早期摄影》
以上主题均已完成

以下主题即将进行
105,李陟,《我喜欢摄影书》
106,任冷霏,《在二维和三维中穿梭的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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