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业合规体系建设的法律视角

毋庸讳言，今日的中国市场到处充满了潜规则。在这样的一个大环境下谈企业合规建设，很多人会觉得不切合实际，甚至是夸夸其谈。在案件的办理过程中，我们从很多企业家和管理层听到的说辞是“我不这样做，企业就没法活，早就死掉了”、“我不搞竞争对手会搞，到时业绩就没了”、“做企业大家都是随大环境，我们也知道有合规问题，但没办法”。坦白地说，这些都是大实话，也确实有一定道理。

但是社会在前进，市场在前进，政府监管也在前进。我国改革开放已实施了近40年，一方面很多企业已经做大做强，从当初野蛮生长的野草，发展成了国内行业的标杆甚至根系世界的大树，其风险管理水平必然要随之提高以与其经营规模相适应；另一方面，国内的各项法律制度越来越健全，法律灰色地带越来越少，这导致企业野蛮生长的合规风险越来越高。近年来，中国政府明显加大了对各类企业违规行为的打击力度，处罚金额在千万元以上的案例屡见不鲜，因违法违规行为而身陷囹圄的企业家和管理人员逐年增多。这充分说明中国政府正在努力引导企业走合规发展和良性竞争的道路，对企业不合规行为容忍度大幅降低。十九大上习近平总书记明确指出：中国社会的主要矛盾已经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这就意味着国家未来将更注重缩小社会贫富差距、提高社会发展的公平和正义程度，并着重解决社会存在的不平衡、不公平、不透明等问题。因此，可以预计中国政府将会加大打击违法违规行为的力度，促进社会的公平发展。企业家需要看准这个政策发展方向。

我们现在讲企业合规体系建设，并不是说能给企业提供一个全能的合规良方，而是要讲在目前客观的市场环境下，企业如何通过提高企业合规意识、建立相对完善的合规体系从而合理降低经营中的法律风险，或者说尽量把某些风险控制在合理的范围内。同时，本文也将探讨政府可以采取哪些切合实际的具体措施，来加强企业合规经营的原动力，激励企业朝合规经营靠拢。

当然，合规本身是个大概念，它不仅仅包括反腐败反贿赂，也包括反不正当竞争、反舞弊、反洗钱、外汇合规、海关合规等企业经营的各个方面。限于篇幅，本文只选择常见的一些违规问题来讨论。同时需要指出的是合规体系建设是一个综合工程，必须要企业法律、合规、财务、审计、人事等各个部门和外部顾问的通力合作才能完成。鉴于笔者的律师身份，本文将主要从法律的角度来探讨合规体系建设的问题。

一、近期合规典型案件回顾和反思

首先我们简单回顾一下近期新闻报道的与境内企业违规相关的典型案例（如下表，由于合规问题的敏感性，笔者在此隐去相关单位的名称）：

（点击图片，可放大查阅）

从上述典型案例可以看出，企业和个人在境内违规的成本越来越高，上亿级别的处罚金额已经不是令人大跌眼镜的事情（2014年宣判的某外资制药公司在华行贿案，处罚金额更是高达人民币30亿元）。另外需要注意的是，如果某个人的涉嫌违规行为一旦被他人利用，即使政府尚未介入，也可能对个人造成严重的心理负担，甚至出现自杀现象。

同时，一些企业由于在境内没有足够重视合规制度建设，导致在境外经营和投资过程中也吃了很多苦头，甚至被罚款数亿美元，下面是近期报道的境内企业在境外违规的典型案例：

（点击图片，可放大查阅）

中国政府目前正在大力推进“一带一路”的国家战略，我国企业也将越来越深入地参与到境外国家的投资和建设中去，这就必然需要企业以更高的合规标准来要求自己，而不是把境内的潜规则带到国外去。如果我国企业自身没有一套规范的合规制度，则在国外出现违规的概率将大增；而违规事件的报道不但对企业本身经济利益是巨大损失，对国家的声誉也有很大的负面影响。事实上，在世界银行公布的企业违规黑名单中，中资背景的企业超过40多家，这是需要企业家引以为戒的。

对于在华经营的外资企业，则不仅仅要考虑中国的相关法律规定，还需要考虑具有长臂管辖权的美国《反海外腐败法》（“FCPA”）和英国《反贿赂法》。关于2016年美国政府已公布的与中国业务相关的FCPA调查案件请参见《跨境并购中的反腐败调查及继承性责任防范——以美国反海外腐败法为例分析》一文[1]。

二、中国政府和企业在企业合规体系建设方面的努力和成就

如前所述，为配合中央的反腐工作，中国政府正在大力引导企业走合规经营的道路。首先，在金融业务领域，各个监管机构已经颁布了相关的合规管理规定，比如：

1)《证券公司和证券投资基金管理公司合规管理办法》，2017/6

2)《保险公司合规管理办法》，2016/12

3)《银行业金融机构全面风险管理指引》，2016/9

4)《企业内部控制基本规范》2008/5[2]

5)《商业银行合规风险管理指引》，2006/10

这些规定对金融机构提出了硬性的合规制度建设要求，从时间方面也明显可以看出近年对金融机构合规管理要求的提高。

针对国有企业，国务院办公厅于2016年8月发布了《关于建立国有企业违规经营投资责任追究制度的意见》以强化对国有企业经营损失进行追究问责。该《意见》明确了九大方面54种需要追责的情形，并提出要根据资产损失的程度、性质对直接责任人员、相关人员和主要责任人员（领导责任）采取处理措施，包括进行组织处理、扣减薪水、禁入限制、纪律处分、移送司法机关等措施。《意见》还正式确立了重大决策“终身追责”制度，这意味着即使责任人已经调岗或退休，仍可能为其之前的违规行为承担责任。《意见》的目标是在2017年年底前，国有企业违规经营投资责任追究制度和责任倒查机制基本形成，责任追究的范围、标准、程序和方式清晰规范，责任追究工作实现有章可循；在2020年年底前，全面建立覆盖各级履行出资人职责的机构及国有企业的责任追究工作体系，形成职责明确、流程清晰、规范有序的责任追究工作机制。

2017年对企业合规制度建设影响较大的另外一个事件是《反贿赂管理体系深圳标准》（“《深圳标准》”）的出台。《深圳标准》主要由深圳市标准技术研究院起草，并由深圳市市场监督管理局于2017年6月12日发布。《深圳标准》的起草借鉴和参考了国际标准化组织ISO37001《反贿赂管理体系要求及使用指南》（2016年10月发布）的主要内容，是国内首个反贿赂管理领域的地方标准。《深圳标准》共分10章，包括术语和定义、反贿赂管理体系、管理职责、贿赂风险评估、支持、实施、绩效评估及改进等章节，通过明确企业组织建立和实施反贿赂管理体系的整个流程，以发现、预防和管控贿赂风险，为企业有效发现、预防和管控贿赂风险提供了一个比较完整的管理框架和指南。《深圳标准》并非强制性标准，可以由企业自行选择是否导入该标准或者通过第三方机构协助导入该标准。在企业确定实施该标准后，企业也可以选择进行第三方认证，从而增加企业的廉洁公信力。目前万科、中兴、平安、中集集团等60多家企业已经采用了该标准。

2017年2月，国家标准化管理委员会起草完成了《合规管理体系指南》征求意见稿，该指南主要借鉴和参照国际标准化组织ISO19600《企业合规体系指南》编写，目前已经处于送审阶段。我国本土化的《合规管理体系 指南》一旦得到通过，相信会对我国企业的合规体系建设产生重大积极影响。这同时也有力证明了中国政府对企业合规问题的日益重视。

在民营企业方面，很多大型民企都自觉主动地建立了企业内部合规和反舞弊体制，甚至还在2015年组建了中国企业反舞弊联盟（成员包括阿里巴巴、万科、复星、碧桂园、美的、顺丰等150多家著名企业）[3]。该联盟要求成员单位各自建立内部不诚信职员名单和数据库，供其它联盟单位共享，特别在招录员工时，如遇不诚信者，可以拒招，以提高不诚信行为的社会成本。另外，近来新闻报道也充分表明了大型民企对合规问题的重视：比如阿里巴巴在2017年4月关闭了36家以不正当手段谋取利益的商家，其中主要包括商家行贿阿里巴巴员工的情况。又如华为总裁任正非在2016年底内部讲话中就对合规工作进行了充分肯定，强调“合规多打粮，就能保驾护航赢未来”。再如京东近年出台了一系列反腐文件，包括《京东集团反腐败条例》、《京东集团举报人保护和奖励制度》、《京东集团廉洁奖励试行办法》，并多次进行反腐败公告，点名开除违纪员工。随着民营企业家合规意识的提高，民营企业对腐败零容忍的态度更坚决了。

三、企业合规体系建设之建议

企业要建立真正行之有效的合规体系并确实地降低企业经营中的合规风险，则应考虑从以下方面加强企业合规管理工作：

1.企业领导人自身要树立正确的合规意识，这个是合规体系建设的根本

无论是国有企业、外资企业或民营企业，企业领导人自身树立强大的合规意识是第一位的。如果领导人本身就不重视合规或者仅仅把合规作为装点门面的东西，那么制定再多的合规制度也是摆设，起不了真正的作用。但是企业领导人的合规意识并非天生的，它需要领导人经常受到合规风险的提醒和教育，因此在企业里面设立合规部门和合规官就显得尤为必要。

2.企业要设立企业合规部并配备首席合规官，这是建设良好合规体系的前提

有了合规部和合规官，下面这些措施就能比较系统化：起草制定比较完善的合规制度和内控流程、定期举行员工合规培训、定期出具本企业合规风险报告、在重大项目上提醒企业领导人相关风险、及时对员工的违规行为进行调查。没有合规部和合规官，合规制度建设就会只是浮在空气里面，得不到实际的贯彻执行。

3.企业要制定相对完善的企业合规制度和规章，这是基础工作

制定合规制度和规章主要是合规部门的工作，同时需要法律、财务等部门的配合。但是如果合规部门的规模有限，一般建议合规部门和外部顾问一起起草相关的合规制度，把外部顾问的实战经验和成熟模板引入到企业合规制度建设中，可以少走很多弯路。

4.企业要加强合规培训和合规文化建设

真正重视合规的企业会把合规作为企业文化基因的一部分。企业合规培训需要定期做，尤其是一些在腐败程度比较高的行业（比如医药、房地产、矿产资源、教育等），企业尤其应重视对业务人员的合规培训；一般建议一个月做一次合规培训，且每次培训都应对员工进行考试，考核成绩作为升迁依据之一。在企业合规文化方面，应加大合规宣传，定期向员工公布外部和内部发生的典型案例，作为对员工的警醒教育。

5.企业要及时处理对违纪员工的举报，建立举报人保护和奖励制度

合规制度要得到尊重和执行，就不能停留在纸面上。对违规行为一次公平有效的处罚，在公司内部抵得过几十次的合规宣传。企业应设立员工违规行为举报热线，这个热线既可以由首席合规官负责运行，也可以让更加专业和中立的外部顾问作为处理中心。对于举报的问题，确实重大的，可以邀请政府机关和外部顾问介入，力求案件得到合理合法的处理。对于挽回了企业损失的，可以给予举报人一定比例的物质奖励。对于内部员工的举报，还应对其做出额外保护，确保其不受打击报复，甚至可以将有效的举报行为作为升迁的依据。

6.企业应考虑进行合规管理体系或反贿赂管理体系认证，为企业形象加分

目前国内已经有专门针对ISO37001《反贿赂管理体系》和ISO19600《企业合规管理体系》的认证服务，深圳市标准技术研究院也推出了《反贿赂管理体系深圳标准》的认证服务，国内企业（尤其是大型企业）应认真考虑获得这些认证。 获得这些认证可能带来下列好处：(1) 在一些国际和国内招标采购中可能获得加分；(2) 向股东、管理层、客户和员工等证明企业对待合规的认真态度和管理水平；(3) 在被政府调查时提供企业已经采取合理措施防止违规行为的证据（在针对外国政府调查时更为有效）。据报道，微软和沃尔玛等国际巨头目前也正在寻求ISO37001认证。

四、对政府提供企业合规激励的畅想

毫无疑问，企业是利益导向的，仅仅靠道德提倡和司法打压难以对泛滥的违规和腐败行为起到根本作用；但如果政府能出台一些措施，对具有完善的合规管理体系的企业进行一些政策倾斜，则企业将具有很强的动力朝合规经营靠拢。笔者建议政府可以考虑下列支持措施：

1. 

大力推广合规管理体系和反贿赂管理体系在国内的宣传和认证，同时对境内的认证机构加大监管力度，增强认证结果的可信度，并防止在认证的过程中产生腐败现象。对于弄虚作假、认证把关不严格或屡次出现重大问题的认证机构，依照《认证认可条例》进行处罚。

2. 

在政府、国企和公用事业采购中，对通过合规管理体系认证和反贿赂管理体系认证的企业进行一定比例的竞标加分，使其在市场竞争中有一定优势地位。这是具有根本激励作用的方法，一旦政府和国企这么做，则民营企业会纷纷效仿，社会的商业环境也能出现明显好转。另外也可以在企业公开发行证券审查时，把通过合规管理体系认证和反贿赂管理体系认证作为一项重要的考量因素，从而促进企业合规经营。

3.

将企业合规/反贿赂体系建设和认证作为免除或减轻企业领导人责任的考量因素。很多时候企业的领导人因为工作繁忙，对下属员工的违法违规行为未必都知情或认可，但有时却被牵连而被迫承担领导责任。如果能将企业具有运行良好的合规/反贿赂管理体系作为减轻或免除领导责任的考量因素（实际上欧美国家已经在这么做了），则企业领导人必然会有更强的动力去完善企业的合规/反贿赂管理工作。这总体对改善社会商业环境将有非常正面的影响。

注：

[1] 作者蔡军祥，此文于本公众号“中伦视界“”2017年1月10日发表。

[2] 原则上适用于境内所有大中型企业。

[3] 具体介绍请参见中国企业反舞弊联盟网站：www.fanwubi.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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