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诗依:被鲁迅文学奖毁名的获奖者
显然,真正应该接受拷问的,是评奖机构,是日益溃败、下行的官方审美水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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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鲁迅文学奖毁名的获奖者》
文/章诗依
第六届鲁迅文学奖本月11日揭晓,周啸天先生以《将进茶——周啸天诗词选》获得诗歌奖。消息传来,网络上,获奖者没有得到祝贺,相反,迎来的却是滔天口水,轻者视其诗为“打油诗”,重者,则直斥为“垃圾”。
学者赵士林的评价最为狠辣、犀利。他在微博上说:“周啸天获鲁迅文学奖是对鲁迅的最大羞辱,是对文学的最大羞辱,是对古诗词的最大羞辱。为什么?鲁迅一身铮铮铁骨,周则是浑身奴颜媚骨;文学要抒发真性情,周则是无一字不矫情;古诗词要讲究典雅清丽,周则是无一篇不油嘴滑舌。自有文学评奖以来,未见如此荒唐无耻之戏。”
这番话,具有毁灭性的当量。它横扫了获奖者的人格、诗艺,也蔑视了此届评奖,指其为演戏、做戏。
与此同时,许多人在表达嘲笑之情时表示,如果没有鲁迅文学奖的这次授奖,此前根本不知道周啸天其人与其诗。
由此看来,获奖者周啸天赢得滔滔骂名,实有赖于鲁迅文学奖的桂冠加身。获奖毁了他。获奖,成了一场灾难。
文学从来都不是比人数的投票游戏,也不需要一锤定音的大法官。所以,网络上近乎一边倒的批评与嘲笑,并不是周啸天诗歌艺术水平的终极裁判。回到作品,回到诗歌,忠实于自己的感受,才能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周啸天被鞭挞最烈的几首诗,是《写邓稼先》《写千手观音》《写张国荣》《写萨达姆被俘》等。
——其中《写邓稼先》中有这样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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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黄子黄奔八亿,不争馒头争口气。
罗布泊中放炮仗,要陪美苏玩博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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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诗中看,应该是其早年的作品。客观地说,即使是以打油诗的标准衡量,这几句,也是平庸而拙劣的,它散发着老干体的气息,怎么看也不像出自名牌大学中文系教授的笔下。
——《写萨达姆被俘》中,有这样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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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一干卿何事,单边先发老拳粗。
黑云欲催巴格达,辩才无碍萨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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谴责美国的单边主义,为无辜的伊拉克人民鸣不平,无涉政治正确或不正确,完全可以出之以人道主义的立场,我喜欢的书话作者傅月庵先生就是如此。美伊战争期间,他在日记中不时抒发对美国单边主义的愤懑,及对伊拉克平民的深切同情,其悲天悯人之情,令人动容。但是,周啸天的诗,却突兀地赞美萨达姆的因信口雌黄而成为全世界笑料的宣传机器,一下子拉低了诗的品格,显得殊为奇葩。
周啸天最为得意的作品,当推《将进茶》,此次他的获奖诗词集即以此诗诗题命名。
——《将进茶》全诗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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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素不善饮,席间或以太白相诮,退而作《将进茶》。
世事总无常,吾人须识趣。
空持烦与恼,不如吃茶去。
世人对酒如对仇,莫能席间得自由。
不信能诗不能酒,予怀耿耿骨在喉。
我亦请君侧耳听,愿为诸公一放讴:
诗有别材非关酒,酒有别趣非关愁。
灵均独醒能行吟,醉翁意在与民游。
茶亦醉人不乱性,体己同上九天楼。
宁红婺绿紫砂壶,龙井雀舌绿玉斗。
紫砂壶内天地宽,绿玉斗非君家有。
佳境恰如初吻余,清香定在二开后。
遥想坡仙漫思茶,渴来得句趣味佳。
妙公垂手明似玉,宣得茶道人如花。
如花之人真可喜,刘伶何不怜妻子。
我生自是草木人,古称开门七件事。
诸公休恃无尽藏,珍重青山共绿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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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咏茶诗很多,从咏茶的角度,此诗虽非上乘之作,但将茶与酒对照来写,不失新意。全诗借李白《将进酒》诗题,反其道而行,劝人远酒近茶,对于劝酒习俗颇致微词,认为作诗不需要拿酒做养料,茶同样能邀来缪斯,并描写了喝茶的乐趣,诗的末尾,由个人喜好,上升到劝世的角度,认为像刘伶那样酗酒是对妻子不负责任的表现。这样的立意,没有狂放、飘逸的美感,但规矩,家常,未可厚非,写得好,同样出彩。
但立意并不能保证一首诗的成功。从诗艺角度评价,《将进茶》难言高明。与《将进酒》对照,它缺少后者汪洋恣肆的晓畅,更没有“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这类撼人心魄的精警之句,相反,《将进茶》读起来不上口,一些句子甚至有别扭之感,如“佳境恰如初吻余”中的“初吻余”,即雕琢而拗口。
周啸天的作品中,许多以社会热点新闻为题材,显示出作者对现实的关注。不过,基本上,它们既缺乏对人类经验的洞见,情感上也没有打动人心的力量,读过之后,很难给人留下什么深刻印象。
然而,尽管笔者对周啸天先生的诗评价不高,但我知道,上述意见,反映的仅是我个人的趣味,它们当然不是对周啸天先生诗歌水平的权威鉴定,甚至,很有可能,它们反映的不过是我一己的偏见而已。事实上,周啸天先生的诗作,不乏热烈的赞美者,比如文坛宿将王蒙先生,他对周诗的推崇,口吻已近似粉丝的强度。
其实,即使经过全民公投,判定周啸天先生的诗的确很不堪,很垃圾,我也不认为他应该得到如现在网络上那样排山倒海般的酷评。作为一名诗歌写作者,没有写出打动人心的清词丽句,构不成一桩罪过。即使其诗作庸劣不堪,那也是他个人的事。
在嚣嚣浮世,能够倾心诗词这种古典文化样式,是在践行对民族传统文化的温情与敬意,已属难得,赞之尚且不暇,何须鄙视、群殴而后快?
但是,不幸的是,周啸天先生获奖了,而且获的是鲁迅文学奖。在人们心目中,与这个奖项相符的作品,应该表达这个时代的痛痒,应该具备令人沉醉的美感,应该让汉字发光,唱歌。可是,从周先生的文字中,人们没看到这些。于是,他们把愤怒倾泻给了他。
显然,真正应该接受拷问的,是评奖机构,是日益溃败、下行的官方审美水准。
事实上,近年来,由于民间社会的不懈努力,饱受摧残而花果飘零的传统文化,已经在自我恢复,并取得了不俗的成绩,出现了很多可圈可点的诗人、作品,其中不乏为这个时代传神画像而足以传世的,比如老诗人邵燕祥的《咏第八次文代会》即是,诗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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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作家艺术家,出恭入定静无哗。
不愁百万成虚掷,安得金人似傻瓜。
已验几回诗作谶,可知何日笔生花。
掌声拍报平安夜,大会开得很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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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费民脂民膏,换得鸦雀无声和鼓掌机器,已令人悲哀,又换来一句上峰的“大会开得很好嘛”的夸赞,更近黑色幽默,而用大领导惯用的声口入诗,更是神来之笔。这样的诗,切中时弊,关怀者大,而造语新奇可颂。等待它的,是未来的荣誉,而当下,不要指望它会到得鲁迅文学奖的青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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