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选凝:他身怀绝技却始终颠沛流离
趋近海,对他来说是趋近生死的本质,也是趋近艺术创作的终极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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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怀绝技却始终颠沛流离》
文/贾选凝
十一年前,2003年8月29日清晨的台东都兰湾,蓝如明瓷的海岸边,42岁的剧场人陈明才投海自杀,他的遗物里包括了一篇后来震动台湾文化界的《天佑都兰鼻——献给眷顾我们的大海》。而他的死,引发了当地阿美族原住民抗议政府罔顾海岸生态特质、兴建都兰鼻度假中心的一系列抗争,都兰鼻开发案因之中断。
“鼻”是指滨海的地形突出的海岬,虽然都兰鼻是阿美族每年举行丰年祭的圣地,却不算知名景点,如今的它,只是台11线岔路上没有地标指示的一块静谧海岬,身为游客的你,甚至不会专门留意。但惟愿你知,是对它用情至深的人,用爱与命成全了它的静谧。
多年前看《最遥远的距离》时,只觉是“台湾符号”刻板的电影:东海岸、胡德夫、海的凝视、无边无际的困境……后来读到陈明才生前所写的“祈祷大家一起来护卫我们的海岸,天佑都兰鼻,天佑台湾岛。”才明白“台湾岛之音”并不是矫情的姿态。
阿才一直都是个痛苦的人,他的痛苦,生理上源于常年受躁郁症折磨,心理上则一直在经历理想与现实、出世与入世、主流与边缘这几组根本矛盾对撞拉扯的反复震荡。有趣的是,当我尝试与几位台湾朋友讨论陈明才时,首先听到对他的描述往往是“有躁郁症的艺术家”,而非“自我牺牲的抗争者”。于是,就连他的死,都有不同版本的解读:是为捍卫都兰鼻生态殉海死谏?还是躁郁症导致崩溃自杀?抑或山穷水尽活不下去?(他死前经济窘困到手机和健保都因没钱支付而陆续停掉)
当一个选择了死亡的人,生命里拥有不止一个驱动他作此抉择的可能性时,人们会怎样去理解?在导演林靖杰看来,每一种可能性都只是真相的一部分,而不能涵盖全貌。《最遥远的距离》是他写给挚友阿才的电影,但没等电影开拍,男主角已从人生的剧本中退场。陈明才死前三个月,写过一封很长很长的电邮给林靖杰,那既是一篇演员写给导演的“演员功课”,也是一篇他面对自身生命的书写。
作为剧场工作者,陈明才清楚“如不残酷真挚地面对自我,就别谈什么打动人心”,但他更明白“不要太多为什么,太多答案、理由与原因,消费者要的是可轻松有效享用的产品”。他质疑“为了我们所爱的土地、艺术、咱是否也来玩玩台湾岛的魔幻现实?”他建议林靖杰的拍摄场景里,满溢着对都兰这“第二故乡”的深厚情感——都兰巨石遗址、都兰糖厂咖啡屋、都兰派出所、都兰湾、都兰部落……而在他无限自我趋近的过程里,也写出了自己内心真正的悲哀:“那些流浪街头的浪人啊!好歹他们还有街头;然而,永远在内心深处漂泊的人,你能拥有些什么?抑或,还留下些什么?”
阿才在都兰留下了生命。但实际上,他搬去都兰不过三年。出生在台中眷村的他,与生俱来的身份叫“外省第二代”,但他写的台语诗里却明确宣告“我真系一个台湾人”。地道的台湾草根文化,滋养了他深度投入底层的生命追求。大学刚从戏剧系毕业,阿才就已进入主流艺术圈为表演工作坊做编导。八十年代末,台湾如日中天的社运风潮与小剧场运动结合,他一腔热血用自己的戏剧专业投身政治现场,成为郑南榕遗孀叶菊兰竞选总部戏剧工作队的编导。而后,叶菊兰当选立委活跃政坛,阿才却并没依循一条主流路径在文化界平步青云,他放弃了剧场界对他的种种期待,令人不解地从主流走向边缘与底层。从1990年代起,他做过工人、清洁工、送报员、包装员、木工乃至拾荒者,用身体去感知每种“劳动”,体验每项“工作”为肢体带来的可能,他将这一切都视为表演工作者的身体训练与田野考察。
与此同时,他开始绘画,并因绘画创作引爆的无法自控的生命能量,患上了躁郁症。“病症”这种主流社会眼中的“异常”形态,也微妙地给予人们一份误读他的可能性。陈明才拥有许多种身份——剧场人、绘画工作者、策展人、社区工作者、海洋原乡保育者,但他最容易被轻率“看见”与“转述”的身份却是躁郁症患者。这种社会化体制里无形的残忍,换言之,也正是他一直竭力试图颠覆的所谓“世俗”。
一个人可以在深爱世界的同时,全力以赴地抵抗自己被其吞没吗?虽然苦涩,但阿才给出了一个肯定答案。“抗争”这件事,他坚持了大半生。生理上,他抗争自己的“病”。当你读到他对躁郁的第一手田野记录时,会震惊他笔触下的勇气——只有忧郁症患者明白那是怎样一番地狱般的光景,但他却敢直面记录:幻觉中的变形虫排山倒海袭来,女友近在咫尺也无法止住他的哭号哀叫,于是,他陷入彻底的孤立无援。而生活处境上,阿才选择的是一条不断“向下流动”探寻草根价值的道路。
他从文化圈的核心一路走向边陲,从台北最终搬到台东都兰,投入原住民戏剧工作。他主动选择了和都市资源、商业文明、物质丰饶渐行渐远,拮据到一二十块新台币的花销都要反复斟酌,严重便秘时也没钱没健保卡看医生。有人形容他是“剧场难民”“文学难民”,也的确在“五年级”学运世代里,像他这种和主流游戏规则抗争到底的人少之又少,所以他没成为媒体宠儿,没成为倚靠才华与运势名声在外的政商新贵,而是始终身怀绝技颠沛流离。
林靖杰曾用“突围”形容阿才的生命努力,并把这意象呈现在纪录片《我的绿岛》里。2000年,马不停蹄奔走半年参与921灾区重建工作的阿才,再度掉进躁郁症的周期,林靖杰邀他来到绿岛,并拍下他穿上全副潜水装备在陆地上艰困泅泳、试图突围的情态。那个很行为艺术的矛盾隐喻,既适合绿岛又适合阿才——泅渡无数政治犯的悲情绿岛与如今浮华观光的喧嚣绿岛,就和身着全套浮潜装备却无法回归海洋的阿才一样,质地上南辕北辙。
不过最终,阿才还是回到了海洋。他在笔记本中写过这样的话:“我是个剧场工作者,面对东部的大山大海,我不再仅从纯艺术面去思谋创作突破之道,而是很自然地以大自然、环境、区域性、生活为基础来观照艺术文化。艺术不再是唯一的,它究是整个大自然之一环。”
趋近海,对他来说是趋近生死的本质,也是趋近艺术创作的终极探索。当年他在《天佑都兰鼻》里对政府规划旅游开发案提出的四点呼吁——环境影响评估、在地思考、永续发展、回馈地方,放到今天依然毫不过时。他戏谑政府搞“开发案”的同时也该搞一套“封闭案”:对国家公园、森林公园和自然美景,适时采取封闭政策,以此维护生态的完整性。他提出台湾的美学有待重建,批评现实中的大众美学流于过度装饰、便给、肤浅……
一个小插曲是阿才在投海的两年前,就曾以邮件形式将政府开发案对都兰湾生态带来的破坏陈情给时任交通部长的叶菊兰,然而部长回函中虽语气婉转,却只有对开发理念照本宣科的辞令式复述,字里行间的礼貌生疏,看在当年曾满腔热情为她全力助选的阿才眼中,不知会否有淡淡刺痛。直到阿才死后近一年,他的友人才辗转打听获悉,原来当时那封回信只是部长办公室的幕僚代笔,部长根本从未收到过……一场本有可能发生,被重视甚至带来改变的对话,因着“人微言轻”的阿才与部长之间的“世俗”距离,遁于无声。
陈明才曾经写过:最最遥远的距离是“远在天际,近在心中”。想来,都兰鼻崖岸那原住民为纪念他而矗立的参天立柱,上个月虽因台风过境而倒下,但都兰山脉顶端吞吐收放的云朵之光会一直记得,他静谧的名字。
(注:本文原标题为《最遥远的距离不在街头,而在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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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选凝,腾讯《大家》专栏作者,香港媒体人,文化评论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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