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更生：我认识的一位渐冻人

生而为人，命运就是如此无解。有人中乐透，不明白双色球滚动，为何停在自己的号码上；而有的人因厄运转盘旋转，指针却缓缓指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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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的一位渐冻人》
文/苏更生

饶有兴致地看完多位名人被桶桶冰水浇头而下，我还以为渐冻人症是种陌生的疾病。过了段日子，我才突然反应过来，原来我早就认识一位渐冻人。

他是我的邻居，姓周。自我出生，就管他叫周伯伯。还时他还未得病，周家曾是镇上最富有的人家。上世纪90年代初，他开回一台铮亮的黑色桑塔纳，这是镇上第一台私人小轿车。那天全镇人看着他推门走下车来，皮鞋先着地。周伯伯身量高大，皮肤黝黑，看起来粗犷而精明。邻居们悄声说，这车是从牌桌上赢的。

他是商人，下海热时从工厂停薪留职，做生意去了。他出租货车、跑运输，很快发了财。这时他开始赌博，邀人至家豪赌。一晚上输赢几十万。这让当时渴望成为万元户的小镇人惊异。他实在太过有钱，嫉妒变得没有必要，只能惊异。

那时他狠狠风光过，除第一个买车，也率先装上空调。那时空调是罕见物，夏日纳凉只有睡竹席、吹电扇。周家有两个儿子：安波和安林，我们常一块儿玩。那时大家都渴望去他家吹空调。周伯伯的母亲是个凶恶的老太太，对我们这帮小孩很不耐烦。每次出入空调房若没随手关门，她就会呵斥我们浪费电。我们都很怕她，但还是尽力赖在房里。

有年周老太太做寿，请皮影戏班子来家里演戏。白天敲锣打鼓，到了傍晚，我们带着小板凳过去看戏。那晚来的人实在太多，周家门口挤得水泄不通，我们站在后边无法看清，就急急地朝前钻。好不容易挤到前台，只见周老太太着一身新衣，威严地站着。她皱眉呵斥：“小不死的挤什么，去去去！”

她挥着拐杖把我们赶出来。那时人们都说她与丈夫是在60年代饥荒时，一路从北方讨饭来到湖南，并在此落户。她这样吝啬不是没有道理。

与长辈的悭吝不同，周伯伯花钱大方。每回从外地回来，他总给邻家的孩子带礼物：乔其纱的蓬蓬裙，会走路的电动企鹅。他站在家门口，大笑着把礼物分出去。邻居们很高兴，孩子们也很喜欢他，那时他像是童话里的好心巨人。他的笑容亲切，但更多是财富带来的傲然。直到他生病，这种笑容才消失。

当时我还小，不明白肌萎缩侧索硬化是什么，只听说他病了。只有两年功夫，他就不能走路，坐上了轮椅。那时他妻子总在后院支起炉子煮药，药味就飘到我家来。现在回想起来，他先后病了快十年。从中药到西医，只要略有希望，他们就扑过去。

有年冬天，我们都在后院晒太阳，他们刚从北京回来，周伯伯坐在轮椅里，头戴毛线帽子，身上的棉袄宽大臃肿。因肌肉萎缩，他的身体不能再撑起衣服，但骨骼仍在，只能穿成这样。他看起来像个老头，而此时他还不到四十岁。

他妻子正在晒毛毯，我记得那块毯子花色特别，很好看。她说是在北京买的外贸货。她拍打着毛毯说：“这下你周伯伯去北京看病，开了新药，就要好起来了。”我望着周伯伯。他脖子无法转动，只能朝我眨眼，像是高兴地赞同妻子的说法。

当时我真的以为他会好起来。那几年，妻子带着他在全国四处求医问药，花光了家里的存款。那天她跟我说话的神态，疲惫中仍带有希望。在冬日寒冷的阳光里奋力拍打毛毯，像是想要振奋起来，好日子还可以重来。

可是他的病越来越重，坐轮椅都吃力，整日躺在床上，就在那间装有空调的房里。起先他还半躺，跟探病的朋友对坐。那时他说话困难，只能听着，嘴边挂着涎水，喉咙里发出唔唔声。只有妻子才明白他的意思，坐在床边替他翻译。

再后来，我离家上学，很少听到他的消息。虽然他就住在隔壁，但也没见过。生病把他从社会里剔除，塞进无人的角落。他最后的日子里，终日枯卧在床，不能翻身，手指都不能动弹。他要求妻子随时陪在房内，若离开太久，会勃然大怒，认为她不忠。那时没人再去看他，也和他的妻子保持距离。

再后来，他就死了。办丧事时，大家才突然记起这个人来，像是他本就死了很久。

他的妻子信了佛，在家里设佛堂，终日念经跪拜。周伯伯的母亲还活着，只是老太太日子不好过。镇上的人说，现在周家已是他妻子的，媳妇怎会善待婆婆。老太太搬到院落的偏屋里过，只是搭着媳妇吃口饭。她脾气仍然古怪，有时能听见她骂人。虽家道中落，但两个儿子都已长大，安波入赘离家，安林入伍不归，家里空空落落，很安静。佛堂里不断香火，烟味也散到我家来。

这些年我很少回家，周伯伯已去世七八年，看冰桶挑战时也没能想起他来，还以为渐冻人症是种陌生的东西。但其实身边早已有人为此受苦。我不知道周伯伯有没有自问过：为什么是我呢？对呀，渐冻人症病因不明，与饮食、运动等生活习惯无直接关系，但疾病就是发生了。渐冻人症在那么多人中挑中了他，为什么呢？从患病初始到枯死在床，他有没有自问过。

即便问了，也没有答案。生而为人，命运就是如此无解。有人中乐透，不明白双色球滚动，为何停在自己的号码上；而有的人因厄运转盘旋转，指针却缓缓指向自己。这一切都无法解释，周伯伯来到这个世界，安静地出生，安静地死去，那些财富、欢乐和痛苦都已消失。渐冻人症就像命运的启示，提醒着人世的无常。

关于作者

苏更生，腾讯·大家专栏作者，书评人，媒体人，业余也写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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