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季冰:“民主典范”还是“民主威胁”
资料图:当地时间2014年9月19日,英国苏格兰格拉斯哥,支持独立和支持统一的示威者发生冲突,部分示威者遭警方逮捕。苏格兰公投结果显示独立意愿被否决。CFP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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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主典范”还是“民主威胁”》
文/陈季冰
全世界的人们在观察9月18日的苏格兰独立公投时,选取的是两种不同的视角。
第一种视角将这一事件视为“民主典范”,持这种视角的人认为,即便苏格兰人民选择脱离英国的确会对英国的全球实力造成实质性损害,但这一事件能够通过如此民主、理性的程序得到和平解决,也足以提升英国的声誉——没有什么比苏格兰独立公投更能完美体现宽容、法治和民主的价值观了,它们发源于英国,至今仍是英国“软实力”的核心品牌。
的确,要理解这些价值有多么值得珍视,只需要睁眼看一下正在乌克兰以及世界上其他地方上演的相同故事就能一目了然。戴维·卡梅伦首相在公投之后的讲话中说得不错:“我们本可以阻止公投,也可以将其推迟——但这就像其他问题一样,接受重大的决定才是正确的,而不是加以躲避。它有力地展现了我们的古老民主制度的力量与活力,将会为世人所铭记。我们所有人都为此感到骄傲。它提醒我们,我们是何等幸运,能够以和平和冷静的方式,通过投票箱来解决这些至关重要的问题……”
事实上,我们也看到了,即便是在像西班牙这样法律明确禁止国土分裂的欧洲民主国家,只要那些分离主义者仅仅停留在舆论宣传和组织策划和平行动的层面,而不是诉诸暴力反叛(就像巴斯克分离组织埃塔{ETA}以前的所作所为),中央政府一般都会持容忍态度,而且也经常会对分离主义者的要求采取一些让步和妥协。
这不仅是民主自由价值的充分体现,也折射出民主制度所孕育出来的政治上的成熟、睿智和弹性。必须认识到,分离主义运动大多具有悠长而复杂的历史文化渊源,在具体的政治操作中,一味高压只会适得其反,况且民主体制也不允许政府对其民众过度使用暴力。
紧靠宣布离婚非法并不能带来幸福的婚姻,心理学还告诉我们:激发一个人做某件事情的冲动,最有效手段是禁止他做这件事情。历史上,英国议会曾于1746年通过的《缴械法令》(Disarming Act),其主要内容是解除氏族武装,并试图通过禁止穿格子呢服装来抹去苏格兰民族文化。但它的实际作用是帮助强化了苏格兰的身份认同,原本在苏格兰人中并不为人特别重视的格子裙成为了19世纪苏格兰民族主义者的“荣誉徽章”。
从这个意义上说,今日欧洲各国政府在对抗分离主义运动的博弈中的确升级到了高度“文明”的程度;可能正因为如此,作为这对互动关系中的另一方,今日欧洲分离主义运动中的绝大部分也都放弃了暴力手段,转而寻求通过民主程序来实现自己的诉求。这就使得在任何时代和任何地区都无比棘手的分离主义运动第一次被纳入了拥有可控边界的宪政框架内,苏格兰独立公投更进了一步,从这个意义上说,它的确实配得上“民主典范”的赞誉。
就我的观察而言,强烈地持这种视角者大多来自西方以外。作为第三世界人民的一种近乎直觉的政治反应,这实际上也是很能够理解的。不过,欧洲和西方内部的反应更多的还是担忧,这也是很可以理解的。人们总是站在自身迫切的现实需求来看待世事,这决定了不同人在同一个事件中看到的是不同的侧面和部分。
应该说,眼下可能是欧洲大国最不应该分裂的时候。在欧洲和西方的内部以及它们的边缘地带乃至世界各地,原始的民族主义、民粹主义和宗教极端主义正在迅速地重新集结,这种迫在眉睫的威胁从乌克兰和伊拉克、叙利亚的乱局中一览无余。
二战以后,美国、欧盟(最初是欧洲经济共同体)和北约一直是现行国际秩序的支柱。70年来的事实证明,它们在维护世界的和平与繁荣、同时在与威胁人类自由的极权主义的斗争中发挥了无与伦比的巨大作用。但是,随着全球金融危机以及与之密切相关的欧元区主权债务的爆发和蔓延,这几根支柱已经开始摇晃。被一大堆内部乱摊子缠身的美国正在世界许多地方撤退,从而留下了令人忧虑的真空。
因此,英国也好,西班牙也好,比利时也好……还有整个欧洲,它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团结起来应对来自外部的愈演愈烈的重大威胁——后者的最终目标是要毁掉西方业已建立了数百年的民主自由体制。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苏格兰脱离英国、加泰罗尼亚脱离西班牙、佛德兰脱离比利时……那么就将大大削弱英国、西班牙和比利时的影响力。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英国独立党(United Kingdom Independence Party,简称UKIP)鼓吹的“英国退出欧盟”以及以国民阵线(National Front)领袖马琳·勒庞(Marine Le Pen)为代表的法国极右翼政治势力的叫嚷。欧洲越是四分五裂,就越难在国际舞台发挥集体力量。而欧洲遭到削弱的结果必然意味着民主体制的动摇,世界也将变得更不稳定和更不自由。
更令人担心的是分离主义者采用的民粹主义宣传策略所可能造成的后果。苏格兰公投前夕,我的师长及朋友、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网总编辑张力奋专门赴爱丁堡采访。他写道:“抵达爱丁堡后的24小时里,我走访了统一派与独立派的义工大本营,印象是文明的。但是,过去两周的选情白热化,独派的支持度逼近统派,街头政治也开始露出丑陋的一面。我的一位同事前几天亲眼所见,一些草根的独派活动人士对一个统派的选情活动,言语粗鲁,几近威胁;一些统派支持者在家里的窗外张挂英国国旗,玻璃窗被砸;也有统派情结的商界高管接到委婉提醒,要他们言语谨慎,否则一旦苏格兰独立,会有麻烦。”
民族主义和民粹主义最有力因而也最惯用的伎俩便是怨恨政治,说到底,就是通过渲染曾被欺凌的历史——有些是大部分真实的,例如加泰罗尼亚的例子;有些则基本是纯粹虚假的,例如苏格兰的例子——来制造非理性的对立情绪。在苏格兰和加泰罗尼亚,都有拥护联盟的民众被妖魔化为“卖国贼”,他们受到威胁、恐吓甚至更严重伤害的报道亦有见诸媒体。
生活于专制国家的民众因为从来没有获得过自由投票的权利,而对这种权利充满了玫瑰般的憧憬。他们中很少有人明白,投票也是一种强制,只不过不流血而已。而且投票的规模越大,造成的社会撕裂也就越深,疗伤修复需要的时间也就越久。加拿大魁北克地区分别在1980年和1995年举行了两次独立公投,它们都造成了英语社区与法语社区的对立,甚至直接影响到个人,导致一些家庭破裂。因为公投迫使魁北克居民必须在不同身份认同之间做出单项选择,但许多人并不愿意这么做。
我有一位中学同学,已经在魁北克生活了10多年。她对我说:“从我这个既不是法裔也不是英裔的中立者的立场来看,独立对魁北克可以说没有一点好处,显而易见的坏处倒是不少。不过这还不是主要的,最让我觉得莫名其妙的是,那么多人为这件毫无意义的事情吵得脸红脖子粗,甚至亲友反目,简直就是没事找事!”
有鉴于此,北约前秘书长乔治·罗伯特森(George Robertson)——一位骄傲的苏格兰人——忧心忡忡地警告说,如果苏格兰成功独立,那么可能在欧洲产生“连锁反应”,进而导致“欧洲的巴尔干化”。
注:本文系《欧洲分离主义运动的前世今生》系列第三篇,@陈季冰 可阅读前文:
《苏格兰公投激励之下的加泰罗尼亚》
《“威斯特伐利亚体系”正在松动》
关于作者
陈季冰,腾讯·大家作者,上海人,曾主持《东方早报》财经与评论工作,目前就职于《上海商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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